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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争执 ...

  •   将暮未暮的原野上,所有的颜色都已归于沉静,而黑暗尚未临界。挽心在一种安和温暖的氛围中逐渐恢复了知觉,眉睫动了动,她缓缓地睁开眼睛,瞥见残阳在山冈那丛郁绿里,残留下最后一笔激情。
      “总算醒过来了!”围坐在旁边的白萍和红蓼瞧见挽心醒过来,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递巾帕送热茶。
      挽心将温热的巾帕敷盖在脸上,顿觉神清气爽了些,她慢慢地撑坐起来,侧过脸张望着车窗外飞逝的景物,“我昏迷了多久啊?西林彧呢?”
      “整整两天一夜。太医说你太疲劳了,伤及到心脾。这回要听奴婢的话,回去后一定要好好调养,否则容易落下病症。”见挽心微笑点头,红蓼这才噼里啪啦地继续说,“你跟西林小将军正说着话一点儿预兆也没有就晕过去了,快把我们给吓死了,你是没见他抱着你紧张的那副模样,脸白得跟绢布一样,哪里像是久经沙场浴血杀敌的大将军啊。”红蓼惊魂甫定地拍了拍胸口,继而抬手指了指正前方,“西林小将军在打头领队呢,知道咱们来和亲,他都快气炸了!奴婢听司马副将说,西林小将军受了很重的伤,伤口深得吓人呢!可他为了截住咱们,连命都不顾了,披星戴月地赶路呢!谢天谢地,幸好有西林小将军在,和亲的事算是被他给拦下来了。”
      挽心心里惦念着西林彧的伤势,早将之前两人争执的事情给抛到脑后,她曾在府上见过秦彭几次,心知他与西林彧私交甚笃,于是悄悄将他唤到马车旁,轻声询问道:“他的伤恢复得如何了?咱们赶了两天的路,是回洛阳吗?我父皇……知道我也一同回去吗?”
      “诶,老大那脾气我是知道的,就算快死了,他也不会吭一声的。为了和亲的事,老大跟皇上又发火又瞪眼,这会子接公主回洛阳,还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降罪,我看老大这回真是豁出去了。”秦彭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他低头端望着挽心若有所悟的表情,低声补了一句,“公主,别怪我多嘴,老大他太在意你了,你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软肋,如果有谁想要对付他,只要扯上你,他的心就乱了。这次我们回京,皇上肯定会治老大的罪,你可千万要替他求情啊!”
      挽心只听得双颊作烧,讪讪地“嗯”了一声,她知道西林彧一向把他当做亲弟弟,自然什么事情都不避讳隐瞒,于是也坦然回答道:“我知道,他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我。你替我带句话给他吧,就说叫他多保重身体。”
      “好嘞。”秦彭笑嘻嘻地应了一声,一夹马腹,一溜烟跑到队伍前面去了,挨在西林彧耳边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惹得西林彧频频回头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挽心双颊微微发烫,连忙缩回头来,一时间柔肠百转。西林彧为她吃苦,她却没能守住名节,他怨她也在情理之中,言语无用,他亦应知晓她从未辜负过他。只是这样不由分说地把她带回来,不惜和北匈奴大动干戈,真是太冲动了。未知的命途令她不解,她不愿深想会有怎样的后果。将车帘子挑高,挽心从缝隙中遥望着西林彧领队的模糊背影,心中怅然若失:她困于这恋意之中,而他则是那痴绝的护花人,看得到,爱不到;爱得到,护不到。

      车队沿着雄峨的山势迤俪行了一日,暮色浮起,金色的夕照如透光的蝉翼照拂在大地上,在山脚下的驿站落脚后,大家忙着拆卸行囊,牵马喂秣草,安顿分配住所,一派繁忙景象,好似刚刚迁徙到此处的大户望族。
      挽心舒活着全身的筋骨,抻着连日来因坐马车而酸硬的背肌,深呼了几大口郊野新鲜的空气。这是她十八年来第一次离开皇宫,直到今时今刻才有闲暇留心身旁的景物。看着众人一边忙碌一边相互交谈嬉闹,她好一阵恍神,心底不由得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向往。若是从此远离市井,隐居山野,过着如此自在逍遥的日子,即使要她不做公主她也不觉得可惜。
      西林彧叮嘱下人们清理出一处独立院落给挽心居住,叫白萍领了几名宫女先去打扫收拾,他转身回到挽心的身旁,默默地看着她贞静的侧脸,她的眼瞳中光华流转,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事物,发出一种久违的蕴含勃勃生机的光亮。
      挽心感受到来自他眼神的热度,撇过脸来看着他,她的眼瞳剔透晶莹,唇角挽起一抹柔和的笑意,“自从接到你的讣闻后,这是我第一次觉得世间仍然美好得令人留恋。”
      第一次她毫无保留地向他敞露心扉,他心弦震撼,嘴唇蠕动半晌想要回应,却苦于无言以对。他处在盲目的怨怒中,却忽略了她也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从得知他与哥哥战死沙场到动身前去和亲,从身染重病到与他相见,不过是几天之内发生的事情,在这样狂悲复狂喜的极端状态下,或许,他没能看清某些事实?想到哥哥,他的脸色逐渐黯淡下来。也许,他应当暂时离她远一点儿,好好把两个人之间的问题想清楚。挽心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见他神色如常,却不知这短短几秒钟内,西林彧心里已经过几轮激战,他清了清喉咙,将话题岔开:“驿站的条件虽然和家里没法比,但这里有热水,你先去泡个澡,能缓解你身上关节的酸痛。晚饭我会叫人送到你房里去。你好好休息,明天继续赶路,再有一天的路程,就应该能到洛阳了。”
      “我知道了。”挽心嘴上答应着,心里却生出浅浅的惆怅,她对西林彧无力地笑了一下,眼神闪了闪,饱含担忧地瞥了一眼他捆绑着棉布的伤口,“你不要太勉强,有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一直都在的。”
      直到她娉婷的美丽身影带着清冽的幽香消失在屋门之后,西林彧这才缓缓地哑声吐出一个极为压抑的“好”字,整个人从紧绷的状态逐渐放松下来,他倾身靠向她紧闭的门扉,脸上带有几分自嘲,堂堂七尺男儿,什么阵仗没见过,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时,还是会紧张啊。

      这晚的月亮出奇地圆,屋内的烛火毕剥两声被熄灭了,几缕清幽的月光自窗棱的缝隙间透入。
      洗去一身仆仆风尘,挽心仰面躺在柔软洁净的床上,看着皎月缓缓爬上中天,心想嫦娥仙子在广寒宫中独守清冷岁月,而自己还能与西林彧朝夕相对,已是被上苍眷顾的女子,再多的也莫要强求了。忽而她心念一转,竟对禁锢着自己的这重身份无比厌倦,如此辗转难眠,直到三更方才朦胧睡去了.
      西林彧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挽心的床边,垂眼凝望着如霜的月光下她晶莹的睡颜,一时间百味杂陈,千思万绪齐齐涌上心头。伸手试探性地抚上她柔软的发丝,他似自言自问,语气中充满了疑惑:“挽心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在离他的方寸之地,明明触手可及,但却又远在天涯,叔嫂身份的隔阂造成彼此间难以逾越的沟壑。他以为他懂她,懂她眼中因他的出现而闪现的光华,和偶尔浮现的哀愁。但她主动和亲的举动打碎了他的全部自信,他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想到她以前说过的话,辨不出哪句出自真心。他并非独断专行的男子,他也曾站在她的立场上想过,她是逼不得已,然而哥哥的离世,似乎将他们推向更不可逆转的深渊。
      睡梦中的挽心尚不知西林彧内心的纠结挣扎,兀自陷落在挣不脱的梦魇之中。
      ——“难道你要一辈子待在西林家守节?以前将你许给西林翀,你跟朕闹,说不愿意。现在情势所逼,容不得你胡闹!你要承担起身为公主的责任!”
      挽心黛眉紧锁,双手抗拒地在半空中乱挥,“……父皇!”
      ——“你是我的女儿,我要你嫁你就得嫁!别说是嫁给一方之王,哪怕他是个残废,是个垂死之人,你也要嫁他!”
      “我不去!……”挽心浑身哆嗦着,呓语不断,神情痛苦地在床上挣扎着。
      端坐在龙椅上的刘庄,全身附着闇黑色,被同样黑暗的夜隐去了身形,只剩一张脸清晰可见,如夜的面容,阴寒森冷如鬼魅。挽心不由得倒抽气,下意识往两旁看去,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四野,周身寂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这是哪儿?她在哪儿?西林彧在哪儿?恐惧由心底激升,令她不争气地瑟瑟发抖。
      猝不及防间,身后突然伸出一双铁钳般的臂膀将她紧紧抱住。“啊”挽心尖叫出声,惊恐地瞠大眼,一张外族男子穷凶极恶的面孔忽然放大到她的眼前。她的头皮瞬间发麻,忍不住放声大喊:“西林彧!救我——西林彧!……”
      挽心又惊又怒,额头沁出冷汗,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着,她使出浑身的气力想挣脱男子钳子般的双手,却徒劳无用。“放开我!你放开我!”她此生不曾受过如此屈辱,眼泪从眼眶中迸射出来,整个人猛然间从床上弹坐起来,梦中的恶煞随即破碎四分五裂。
      泪眼婆娑中她看到西林彧一脸错愕地呆立在她的床畔,她抽泣般用力喘气着,脑袋像是缺氧似的眩晕,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仍在梦中,刚才的情景太过恐怖,这一刻见到最信赖的人就站在面前,她如释重负,张开双臂以自己全身的力气抱住他,只要有他在,她就等于有了安心的依靠。
      靠在西林彧遒劲的胸膛上,直到因方才的惊恐引发的剧烈颤抖渐渐停止,直到感受到他胸口处的起伏,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在他的怀中。半仰起脸,挽心直勾勾地凝视着西林彧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的黑瞳,“大家都说你战死在酒泉了,不会回来了,连父皇也说你不会来救我了……”漫天的委屈扑头盖脸而来,挽心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叠连声地冲他失控喊道:“我知道你怪我,怪我背叛哥哥,不守妇道。每个人都在逼我,没有人真正关心我,你们没有一个人会问我,究竟我想要的是什么!”她用力捶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敲得咚咚作响,而他的沉默换来她更加激愤的情绪,“你从一开始就给我定了罪,是不是?你说话啊!”
      “我若真的定了你的罪,还来追你干什么。你何必说这些负气话来伤我?”西林彧的唇角抽搐着,心口泛起酸涩,“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吗?!”他的目光垂落在被层层纱布包裹着的心房处,眼神暗淡了,似蒙上了一层冰霜,“这样为你还不够吗?难道你要我也对不起哥哥?”
      挽心急切地摇着头,她试图向他解释:“你知道我从没有这样想过,这辈子没缘分……我认了。但这件事,不是你想那样不堪,北匈奴派了使节来求亲,父皇命令我去,你说我能怎么做?换作是你,你又能怎么办?”
      西林彧有些疑惑地望着挽心,他相信挽心,但他不愿意去怀疑皇上。只这一瞬间的迷茫,却令挽心通体透凉。她苦涩地咬着唇,充塞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和委屈,忽然之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发不可收拾。“西林彧,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从一开始你就认定了我的背叛,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她四下环顾,慌乱间目光扫到妆台上横斜着一柄金簪,她探过身去一把抄在手中,“是不是我以死明志,才能证明?”她整个人索性豁出去,握紧金簪用力向自己的颈间刺去。
      “住手!”西林彧大手一挥,刚硬掌风扫过,挽心只觉手腕一麻,金簪应声落地。西林彧阴沉着脸道:“不许你胡来。你知道我相信你,又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挽心自觉莽撞,但也被他捉摸不定的心思激起了性子,负气回嘴道:“你既然信我,又何必深夜来我房中求证?连避嫌的礼节都不管了!”
      她的这句话凌空击中了他,西林彧向后退了几步,勉强收起外放的情绪,遗下一句话:“你好好的,不要再伤害自己了。”他想了想,将地上的金簪拾起,揣入怀中,又深深望了她一眼,这才转身离去,削瘦的背影消融在茫茫的夜色里。
      挽心暗自懊悔不迭,本想趁着两人独处的难得机会,把两人之间的误会都解释清楚,却不想弄得不欢而散。她望着他淡如薄烟的背影,这种一去再不复还的感觉令她汗毛倒竖。“西林彧!”她惊醒过来,大喝一声,连丝履也顾不得穿,跳下床追了出去。“西林彧,你等等!我还有话要和你说……”直到追出庭院看到守夜的士兵,挽心这才想起身上只穿了件薄绸缟衣,根本见不得外人,“糟糕!”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挫败地低咒了一声,只得不甘心地回到房间里。
      “诶,我真是笨!”她苦着张脸,以手抚额,懊恼得无以复加,刚刚她都胡说了些什么啊?她的本意不是这样的……他能明白的是不是?该死的,他要是真明白,就不会是这种反应了!她被西林彧态度上的转变弄得六神无主,越想越觉得是自己的错,越想越觉得悔不当初,狠不能时光倒转,重头再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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