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割舍的祈愿》西门侑君

10、第十话 无法消弭的罪孽

　　午后的庭院，遍布着白灼的阳光。
　　橘嘉月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未绪单独相处。
　　第一次来未婚妻本乡操家的别墅玩，婉拒了操的陪伴，独自参观别墅的嘉月就这样在中庭里见到了未婚妻的妹妹、自己的学生，本乡未绪。
　　这个在他的印象中一直都是冷漠、阴暗、又如同女王般拥有睥睨天下的气质的女孩，就在刚刚，却让他看到了与平日全然不属于同一人的表情。
　　穿著黑色连衣裙的女孩侧身坐在豢养着各色鲤鱼的水池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将饵食散入池中。此刻的她，敛去了平日里毕露的锋芒，只是坐在那里，平静而安祥。就连时时与她如影随形的黑暗，也于此时消退得干干净净，遍寻不到——就仿佛从来与她不曾有一丝瓜葛。
　　纯净如斯。
　　看着少女那虽称不上绝色却也十分秀丽的面庞上隐隐漾出的温润笑意，嘉月不由得微微怔忡——这，真的是那个看起来一直在憎恨着这个世界的本乡未绪吗？
　　怀疑在下一个瞬间得到证实。
　　未绪抬头，看到了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嘉月，于是比刹那更快，那个冷漠、阴暗、又如同女王般拥有睥睨天下的气质的本乡未绪再度出现在嘉月面前。
　　满不在乎地随手把掌中残留的鱼饵抛入池中，慢条斯理地拂拭过手掌的少女缓缓地站起身来，全然没有被他人看到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时应有的慌乱。
　　“日安。橘老师。很意外在这里见到您。怎么今天不用跟在姐姐身后么？”礼貌的措辞，高雅的口气，淡泊的声音，恶毒的话语。在嘉月面前，她从不会掩饰自己的敌意。
　　“很遗憾我没有。”嘉月笑，轻描淡写，“毕竟我们只是未婚夫妻。”
　　“……说的也是呢。不过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您心里牵挂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姐姐的缘故吧……”未绪笑得云淡风轻，“比如，那个纯净如阳光的……美月？”
　　过于出乎意料的发言，等到嘉月反应过来想要掩饰的时候，他内心里所有最诚实的感情已然被未绪尽收眼底。
　　“……啧，猜对了吗……”不以为然地扁扁嘴巴，未绪牵出一线嘲讽味道浓厚的浅笑，“看在您是我的老师的份上，我当然会帮您保密。不过，您真的认为这样就可以了吗？您……真的会原谅自己么？对于爱上美月这件事。”
　　“你……想说什么？”第一次，嘉月在和身为“操的妹妹”的未绪的对抗中采取了守势，不是因为对美月的感情被发现感到心虚，而是他本能上觉得，这个孩子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有可能会将他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您是真的不明白么？”未绪故意作出吃惊的表情，旋即冷笑，“我说的是……您的父亲，为了您这些家人的幸福，而受姐姐的父亲命令，害死了美月的家人……这件事。不过说起来……这也是十几年前的旧账了啊……善良如美月，应该是不会在意了吧？”
　　一字一顿的说话方式。
　　恶意到头的笑颜。
　　只是这一瞬间，嘉月便觉得自己周身的血液霎时冰凉。为什么……未绪会知道，自己这段深深埋葬的过往？
　　“您现在一定很奇怪对不对？为什么我会知道。”未绪缓缓走到嘉月面前，似乎颇为遗憾地摇摇头，“反正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完全隐藏的不是么？如果不是感觉到您身上与我相同的憎恨气息，我大概也不会想要去调查您的身世背景吧……
　　“不要用那种恐怖的表情瞪着我好吗？我又没有说要把这件事说出去。这么有趣的节目，我当然要拿着特等席的票看到最后了。
　　“您和美月的感情要走到什么方向……我可是很期待知道呢。毕竟，就算是间接的，美月的父亲也确实因您而死，从这个角度来看，杀了美月最重要的亲人的，不就是您么？所以，背负着那份无法偿还的罪孽的您并没有爱上美月的资格不是么？”
　　轻笑一声，未绪擦过嘉月身边，全然不去看他脸上将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因为她确信，自己的这一刀，扎得足够深了。
　　来自黑暗的女王，优雅地邪笑。
　　只是，在那双幽深有如寒潭的夜色瞳眸的深处，却有什么与憎恨不同的东西，如涟漪层层晕散，掩映在细密的睫毛下，不着痕迹。

　　“很好。未绪最后的这个表情很漂亮！”NG之鬼的绪方监督笑得相当开心。一方面是因为这段临时更改的剧情居然是奇迹般的1TAKE过，另一方面则是安心于京子并未受到昨天那件事的影响。
　　“诶？不，我……”面对过于直白的赞赏，京子少少地有些不知所措。刚刚过去的一天实在太过混乱，被变态（……）骚扰、被恶魔王温柔地呼唤着名字安慰、晚上又因为笨蛋的莽撞而险些上演六国大封相……如果最后弓美没有插手调停，鬼知道今天的拍摄会变成什么样子。
　　“京子小姐的演绎真的非常优秀。独处时未绪的那份安宁和出现在人前时的反差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未绪其实是个很纯净很令人怜惜的孩子’这样的感想呢。”开口的是来采访的记者，相当年轻的一个男人，举手投足间却透着属于年长者的沉稳，“而最后的那个表情，则似乎在说‘未绪其实是在帮助嘉月’一样。实在是相当微妙的表现方式呢。本来之前还有些担心，不过现在我终于了解社长那句‘能演绎未绪的只有京子’的意思了～确实是令人惊讶的同调率呢～”
　　“社长？”京子皱眉，哪家的社长啊？
　　“月刊《艺》，我久芳书房旗下首屈一指的娱乐杂志。”无所谓地笑着，弓美向京子介绍，“这位是秋本良行。”
　　“你好，京子小姐。初次见面。”秋本欠身，笑容礼貌得无懈可击，“我刚刚已经完成了对其他人的采访，接下来的时间里可以打扰你和敦贺君一会吗？”

　　“那，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很常规的一个问题，京子小姐是为什么而选择成为演员的呢？”秋本的提问个个中规中矩，不动声色地表现着自己这份杂志与一般八卦书刊的差别。
　　“为什么……”京子默默地重复着秋本的问题，一时间种种思绪漫过心头。整顿精神，京子缓缓答道：“从小时候，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别人，直到我加入艺能界也是为了别人。所以现在，我想为自己做些什么。我学习演技，因为我想要创造出‘最上京子’这个人。”
　　“为自己而活吗？真是个让人感动的答案。那敦贺君呢？”秋本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什么地方是应该忽略不计的。
　　“……我是为了让某个人知道，我还活着……为了让那个一辈子都不想再见我的人知道，她最憎恨的我还遵守着她的命令，还活着……”莲垂着眼睛，唇间上扬的弧度里弥散着自嘲的凄楚。
　　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瞬间停滞了呼吸。——不包括久芳弓美，也同样不包括秋本良行。
　　“……怎么，吓到了么？”环顾四周，莲忽然笑起来，云淡风清，“我只是在想，如果是嘉月，搞不好会这么说吧。‘敦贺莲’的答案应该是‘为了体验不同的人生’啦。”
　　“什么啊……敦贺君真是爱说笑呢。”秋本同样笑得平和，“明明最初是那么具有冲击性的发言呢。现在只好让读者们失望一下了。”
　　秋本的说法没错，现在两人的周围全然一片如释重负的吐气声。
　　但是，这也仅限于不了解真相的人们。
　　自己的话里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没有人比莲自己更清楚。本来，他并不想让事情变得这样复杂，可是，未绪的那一句“背负着那份无法偿还的罪孽的您并没有爱上美月的资格不是么”，却强制性地将他的视线扭转到了七年前那份无可磨灭的记忆上。
　　七年里，女子凄厉的声音从来没有在他耳边散去，［我恨你！是你杀了凛！我真的恨不得杀了你，但我不会那样做——不是为了凛，而是我认为连死亡对你来说都是一种仁慈！你会活下去，但你这一辈子都不会获得幸福！你没有这个资格！］与之相伴着镌刻在心中的，还有那女子濒临崩溃般满溢着绝望的目光。
　　所以，在被问到“为什么而选择成为演员”这个问题时，才会说出自己心底最真实的答案。他答应宝田社长回来日本并进入艺能界的原因——为了能让那个恨自己入骨的人知道，自己还在接受着她的惩罚。

　　“……公事处理完毕，现在该说你会来这里的理由了吧？”采访结束，弓美自秋本手中取过录音机，看似心不在焉地把玩着，“做我的责任编辑应该不会让人清闲到有工夫替人出差的地步吧？尤其还是和你八杆子打不着的娱乐杂志。呐？秋本良行君。”
　　“那我就直说了。久芳老师，”被所负责的作家说中心事的秋本不见一丝慌乱，只是立刻调整到了责任编辑的状态，“明天可是您新作的截稿日呢。跳票是不好的哦。”
　　“……诶？是这样的吗……讨厌啦秋本～这种事我当然记得啊～干吗专程来提醒嘛～”弓美用手挡着嘴巴，刻意地将视线移向一边，“显得人家好像很喜欢拖稿一样……”
　　“您喜不喜欢拖稿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如果放着不管，您一定会借口‘忘了’而把稿子拖到付印当天才交出来的。”不过从回答的方式来看，这个叫秋本的青年已经相当擅长对付自己的这个作者了。
　　“喂喂～这可不是对自家社长说话时该用的语气吧？秋本君～”
　　“可惜我现在面对的是我负责的小说家。久芳老师。”
　　于是，全然无视周遭演员们哭笑不得的目光，身为出版社社长的小说家与作为自己社内职员的责任编辑开始了一场和小学生吵架同样水准的争执。

　　站在人群稍远的地方，不破尚安静地注视着正和编辑吵得不亦乐乎的弓美。
　　昨天晚上，不知是不是应该自豪，他成功地激怒了艺能界第一的绅士敦贺莲。看着那个毫不掩饰地露出险恶表情的男人，尚不敢说自己没有哪怕一瞬间的畏缩——事实上，如果不是久芳弓美及时出现，他甚至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在莲的步步进逼下落荒而逃。
　　［真是难看啊，莲。房门大开又做出这种样子，你就这么想让明天报纸的娱乐头条刊出“轻井泽豪华酒店的惊鸿一瞥！绅士敦贺莲竟是恶魔之王”这样的报道么？］漫不经心地叩响敞开的房门之后，弓美冷澈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霎时间逼退了莲的气焰。
　　虽然当时无暇顾及，但事后想起来，却不由觉得这个女人当时的表现，根本不是“有气势”这样单纯的字眼所能形容。那种仿佛睥睨天下的骄傲，自然而然带出了王侯般傲视群伦的威慑，高贵得让人不敢直视。
　　——很像适才京子演绎的未绪，却在各方面都升华了远不止一两倍。
　　究竟是什么让她拥有如此的格调？尚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明明只是一个看起来纤细优雅的美丽女人，为什么会有着令那个让人畏惧的敦贺莲也要敬畏的锋芒？
　　不可否认，久芳弓美很美。是那种甚至可以用“无懈可击”来形容的美貌。但这根本够不成理由——如果说她的外表上真的有什么奇特，那就只有她的肤色。
　　与那头漆黑犹如夜晚的长发形成强烈对比的，大理石一样洁白的肤色。很奇妙的色泽，与通常东方人象牙似的白皙不同，但也不是东西混血的那种粉润，就连和病态的苍白都有些许的差异，仿佛是冬日的薄雪覆盖在身体上，晶莹得连青色的血管都若隐若现，很像是“白子”——前提是没有那头乌黑的发与那双墨色的眼。

　　“……不破君？”男人的声音突兀地在尚的耳边响起，是秋本良行，“听久芳小姐说《DARK MOON》的主题曲将由你来演唱，是这样么？”
　　“不止主题曲。包括全剧的BGM、主要角色的印象歌在内，《DARK MOON》的全部音乐都将由我负责。”瞬间收敛心神，尚做出了身为专业艺人应有的姿态，“这对我也是个不小的挑战呢。”
　　“不破君真是谦虚。说到挑战，对于刚出道就在榜单上超过你的组合VIE GHOUL，你有什么看法？会不会认为这是一种挑战？”虽然秋本笑得异常礼貌，但却把话题拉到了尚事先根本意料不到的方向。
　　“……‘米格鲁’？真是个可爱的名字。”尚睨了睨眼睛，刻意使用了错误的称呼，“对于这种后辈我并不太在意，只当是通过他们的表现来怀念一下刚出道时的自己好了。”
　　这样的说话方式，本不是他不破尚所有，但不知是幸或不幸，在昨晚那场争执的最后，久芳弓美说出了与此相同的发言。结果今天刚好学以致用。
　　“……米格鲁……”秋本大概没想过VIE GHOUL的名字可以谐音到这个方面，于是非常失礼地喷笑出来，只是专业的素养令他马上调整了状态，“啊，抱歉。不过不破君的态度可真是很大方啊……说起来……”

　　结果，全情专注于回答记者提问的尚没有看到，被回忆支配的莲没有看到，认真准备下一场戏的京子也没有看到，本该因为被自己的编辑完胜而在一边消沉的弓美，此时那斜挑起15度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