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未尽》瞳颜无计

6、第五章

　　《游园惊梦》的唱词苏梦园早就烂熟于胸，只是这一句听上去像，也不像，是，也不是。原是《牡丹亭》题记中有那么一句：“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竟被荣轩偷梁换柱的改了一个字。

　　“一眼而深”苏梦园在心里细细揣摩了一番，“一见而钟情，钟情而始终，始终而深沉。世间若真有这般感情，那便是叫生死也怡然。”她侧卧在床上，看着风透过窗棂吹起粉红色的轻纱，好像那就是这阵风的颜色，温暖又甜美。

　　“苏小姐已经睡下了，一切安好。”吴妈妈在自己房间里讲着电话。她的房间从未让任何人进去过，包括苏梦园，所以也没人知道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电话的另一端是谁，为何向吴妈妈问起苏梦园的状况。自打苏梦园女扮男装扭伤了脚回来以后，吴妈妈的脸色一时不如一时，白天里甚至气得对她避而不见，只是放下电话以后她悄悄的进到苏梦园的房间，给她掩了掩被子。叹气的声音合着外面的风一起吹开了窗棂，她起身把窗子关上便出去了。

　　今夜梦园里安静的和往常一样，依旧可以听见蝼蛄蛰伏了一个冬季后的鸣叫，那种欢脱的叫声仿佛是把这梦园里的夜当成了它们表演的舞台，肆无忌惮。若这淮苏城里的每一处都这么宁静，岂不是放纵了它们为所欲为？单单是兵权在握的吴家大帅府就容不得它们这般纵情。

　　“大帅，军务会所议何事？”吴炑推开议会室的门容不得半刻喘息开门见山的问道。吴天佐是什么人？南方军阀割据势力之一，手里掌着四省兵权，此时名义上的北洋政府对他也只能是一味的安抚，就连如今军阀势力中最强者荣绍封都有意以女配之，他怎么可能对这不痛不痒的质问有何回应。吴大帅看了一眼满脸红光，火气渐生的吴炑，悠悠的脱下军帽放在一旁，约莫又过了两分钟以后说道：“没有军务会。”吴炑不是不知道哪里开的什么军务会，不过是父亲不让自己接近梦园的托词罢了。

　　“你看这淮苏如何？”吴天佐指了指身后地图上标着红星的地方问道，“小”吴炑说。“那你看这南下四省如何？”吴天佐画了一个圈又问道，“不大”吴炑说。“若是这红星在这里……这里……又如何？”吴天佐的手几乎划过了中华大地上的每一寸土地，“儿子，现如今的中国不是你想偏安一隅就能自保的。若不争，怕是最后连这小小的淮苏你都要拱手相让了，更别说这淮苏城里的人了。”吴天佐点燃了一袋烟吸了一口又吐了一口，烟雾围在他身边让吴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感觉他的目光像一道冷箭随时会击杀他想要的猎物。

　　“我若打下这片江山，吴家只有你能守！我若打不下，守吴家只能是你！你只有一双肩膀，是扛得起这天下和吴家，还是仅仅成为苏梦园的依靠？今夜，你便在这议会室里对着这幅地图和你眼前的吴家大院想个清楚！”吴天佐说完把军帽重新扣到了头上，正了正衣领，叫来了卫兵守在议会室门口，接着又命人给议会室上了锁，打定了主意不让吴炑出去。

　　吴炑站在窗边看见荣轩开着车进到府里，父亲亲自去给他拉开了车门，明明是个长辈却是一副鞍前马后的样子。那个人是谁？年纪不过和自己相仿，有什么丰功伟绩值得父亲这样的大帅去那么做？他看着他们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目光转而落在墙壁的地图上，那深深浅浅的颜色标示着各方势力，和北方荣家相比淮苏上的红星小得愈发刺眼。

　　可是，那小小的红星亮的又像是藏在梦园眼里的光，淮苏那一弯地界也像极了她微笑时弯起的嘴角，就连那无主地带泛着的青白都像是她一尘不染的肌肤。他是爱她的，所以没法一意弃之。吴炑一直站在那里，似乎是心里有了答案。

　　原以为大帅府的夜和梦园的不同，和这淮苏城里的任何一家都不同，它应该是热闹的，通亮的，但并不如所想，这里的夜好像更加冷清。等到人声渐去，灯光从后厨开始一片片的熄灭，到主厅到前院，再到四下无人，一时间沉寂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这唯一的光亮——议会室。

　　议会室里的人被这眼前的黑暗钻了心，更被那一声高过一声凄凉的蝼蛄叫乱了耳。若是这黑暗永续光明不来，那份落寞他怎么摆脱？若是这凄凉入府人声不在，那份孤寂他又怎么承担？吴炑看着此刻的吴府心里一紧，他一只手撑在案上，撑着自己的身体，他从未如此期待过明天的太阳与光亮。
　　早上六点，太阳和约好的一样照进了议会室，门上的锁也跟着开了。吴炑站了一夜，他动了动双腿迈开步子，走了没几下就瘫软在地上，门口的两个卫兵进来把他架到了椅子上。吴炑张开微干的双唇命令道：“备车，去梦园。”车子开出了吴府，没有一道设防，他从来没有这么光明正大的去找过苏梦园。也许吴天佐心里清楚，经过这一夜做了决定的吴炑，任谁也拦不住。

　　“吴少帅，您这么早来有什么事情吗？”殷瑛看着吴炑眼圈微黑，双眼微肿，神色又如此急迫，揣测道。“苏小姐，可起身了？”吴炑问道，“起了，在花园练功呢！”吴炑没有麻烦任何人自己走到了花园里，苏梦园穿着一身碧色的长裙，轻哼着曲调，向上伸展的手臂缓缓划下，娇俏的兰花指缀在脸庞，一个回身就看见了吴炑。

　　“梦园，我去看看厨房的早餐准备的怎么样了。”站在一旁的吴妈妈退了下去。花园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轻纱飘渺，一个脸色暗沉，她不动，是因为脚伤不便；他不动，是因为心疼不行。就这样隔着几米远，苏梦园半蹲着行了个礼，见吴炑没有说话的意思她便继续练着功。一只手举过头顶细细的指尖向上蔓延，舒展的好像没有尽头，本可以再向上却落入了另一只冰冷的手中。吴炑轻轻把她的手拉了下来说道：“梦园，是不是我护好了这南下四省便是护好了你？”苏梦园低头看着自己绣着兰花的鞋尖说道：“我若是这南下百姓，那当是自然。”吴炑有些恼气道：“百姓？你以为我只当你是普通百姓才如此问你？”苏梦园自是听出了吴炑语气中的情绪，抬起头略带笑意的说道：“我若不是这淮苏的百姓，难道还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攀你做哥哥不成？”

　　“哥哥？！”吴炑一边重复着一边松开了手，他一路冷笑着离开了花园，没有从大门离开，而是和小时候一样溜到后巷里的矮墙那，从前吴炑觉得这墙高的讨厌，现在仿佛只要他一伸腿就能过去一般。

　　可是墙，从未改变过高矮。

　　“大帅，这个会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啊？”吴天佐的第三师师长季雨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凑到他身边说。“再等等。”吴大帅的眼睛一直盯着青白色的地图上那一颗红星。“这是哪个浑浑噩噩的东西贴上去的。”季雨霖说着要伸手揭下来，却被吴天佐拦了下来。“这哪里是什么浑浑噩噩的东西，我倒觉得贴这个东西的人清醒的很。”季雨霖看着大帅恣意的神情收回了手，轻声问了一句道：“莫非大帅知道是谁人做的？”吴天佐没有直接回答，脸上掩不住的笑意转了身，对着敞开着的门说道：“今儿，咱们等的就是这个人。”话音刚落吴炑穿着一身军装，俐落的站在门口，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军事战略要会，第一次出现在这么正式又机密的会议上。他向前踏了一步，身体挺得笔直，恭恭敬敬地敬了一个军礼，步伐从容的坐在了吴天佐的左手边。

　　“报告！”门外的卫兵声音洪亮的传来了进来。吴天佐冲着靠近门口的团长点点头，他便起身拉开了门问道：“什么事情？”

　　“报告大帅，荣少帅今日行程已定，他准备……准备……”卫兵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吴炑，嘴上就越发的不利索了。“准备怎样？”吴炑问道。“准备去后巷梦园，苏小姐那里，还说……”，吴天佐接着问道：“说什么了？别吞吞吐吐的。”卫兵正了正身体提了一口气说：“他还说今天的中饭，晚饭都不用紧着他准备了。”

　　吴天佐听完没有继续接下去，只是看了一眼身边的吴炑，所有人都随着大帅把目光放到了吴炑的身上，好像他一直放在心里十几年的事情一瞬间所有人都知晓一样。原来这个世上所谓的秘密不过就是一个迟迟不说，而另一个静静不听，剩下的人也只是假装不看而已。

　　“少帅有习昆曲的雅性，随他去便是了，只是记得暗中保护好少帅的安全。”吴炑在会议桌上笑着说出口。除了吴天佐，在座的人脸上都写着诧异，也只有吴天佐看见自己儿子桌子下面那双握成拳的手，微微的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