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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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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炑从后面走到戏台子前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布置妥当。父亲吴天佐和府里的贵客都已经落座,荣轩右边空了一个位置,左边紧挨着父亲。后面黑漆漆的都是府上家眷,分辨不出谁是谁。弟弟吴帜和荣思菡坐在旁边一桌,两个人不时的交头接耳掩面而笑。“大约荣大帅和父亲的如意算盘要成了。”吴炑一边想着一边坐到了空位上。
“去哪儿了?让荣公子一个人在这里好等。”吴天佐看都没看一眼,几乎是用鼻息在询问,吴炑心里清楚父亲每次这样说话就表示他早就知晓事情来龙去脉。好像以前他常会偷偷的跑去找苏梦园玩儿,每次被父亲抓住如果不说实话就是一顿家法伺候,所以日子久了他便也不瞒了。只是现在他去梦园的次数少了,少到一年到头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而且这仅有的五次里他只看见过苏梦园一次,还只是一个背影。
“我去后台转了一圈。”
“吴公子对昆曲很有兴趣啊?”荣轩从吴天佐的态度里大概看出了些什么,为了坐在中间不那么尴尬他只好说句话缓和一下父子俩的气氛。“还可以,不过是去见了一个朋友。”吴炑回答道。同为将门之后、帅府之子,免不了都有些少爷的小傲娇。荣轩听见他的话便知吴家公子不领自己的这份情,“管你见的是什么朋友,总之惹怒的是你老子。”荣轩饮了一口面前的那杯茶,就没有继续说下去。
“进得园来,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戏台上鸣翠的声音一出将原本有些嘈杂的庭院顿时惊的四下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梳着铜钱头,上面缀着红白宝石的女子身上。她手持一把金丝边折扇袅袅婷婷的走了出来,一袭白色的丝绸戏服于领口、前襟、袖口上都刺着浅紫色的花纹,虽看不清具体的纹路但在那个女子身上显得格外飘逸动人。荣轩不觉得多看了一眼台上的人,只感觉那重妆之下的女子眉眼间有些熟悉,像白天里见过的那位姑娘。“是她吗?”荣轩在心里问了一句,“如果不是,我为何将她看作你?”接着又问了一句。他端起桌子上剩下的茶,这一次用杯盖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一饮而尽。
“少帅可是口干?”吴天佐在旁看得仔细,示意下人重新给荣轩斟上了茶。
“哪里,是吴府的洞庭碧螺春滋味甚好,小侄多饮了些。”荣轩借着和吴大帅说话的机会眼神避开了台上的人,只有他自己清楚,他那口茶不过是想浇灭自己心里无端端生起的火,顺便扰了自己第三个问题。
倒是一旁坐着的吴炑,从见到他那一刻荣轩便以为看上去如此寡淡的他不会对任何事物产生兴趣,没想到这昆曲倒听得认真。心里稍作平静的荣轩轻抬眉眼扫着唱戏的人,似乎明白了吴炑为何有这般兴致,无非就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罢。台上的女子不负“佳人”一词,不但生得美丽,气质不俗,就算你是个不见天日的人怕是也会沉醉于那莞尔流转的声音里。咿咿呀呀的戏文荣轩自小就听得多了,只是能如她这般唱的好似清风点水,于喘息间激起心中涟漪的,唯此一人。这一刻坐在下面的荣轩看着台上忽而顾盼神飞,忽而回眸一笑的美人,心中竟期许:“若如此神似,是她便好。”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台上的杜丽娘合上了牡丹折扇,一只手微托住扇柄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触金丝扇面,徐徐的半蹲而下,颔首低眉间谢了幕。
“荣少帅,这昆曲比京戏如何?”吴天佐不如吴炑坐的那样端正,仰在椅子上双手合十放到肚子前面,看似无比的放松,只是那隆起的肚皮叫人与他说话时会不自觉的把目光定格在那儿。荣轩看着戏台轻言道:“云随碧玉歌声转,雪绕红琼舞袖回。京戏唱的是志,这昆曲诉的是情。小侄南下幸得大帅款待才有此体悟,当以茶代酒谢过。”吴天佐乐得听这些,笑呵呵的正了正身体随着一起饮茶,吴炑好似没听见两人的交谈一般直直的看着后台方向,手指不停的敲打着桌面,隐在台上的戏曲里发出“嗒嗒声”。
一盏茶的功夫从后面缓缓的走出一位少女,院子里细瘦的光仅能照亮她那一身玉色喇叭袖的短袄。原本短袄多见于交领式,可她身上的却是旗袍一般的盘扣嵌合着,袖口和裙摆上镶着花青色的边,一路走到吴大帅的主桌前,像一只春天里翩跹而至的蝴蝶,美好的让人目不转睛。
“大帅。”她低着头半蹲下行礼,若不是吴天佐先看了一眼吴炑,他一准会冲过去扶起她。吴炑看似淡定的坐着,只是眼神早就离开了他兴致盎然的昆曲戏台。荣轩自是一副醉心戏曲的模样没有半点改变,直到吴天佐开了口道:“贤侄,这便是刚才游园惊梦的主角,苏梦园。”又转而对苏梦园说道:“这便是我府上的贵客,北上封州荣府大公子,荣轩。”
苏梦园似平常那般行着礼,等到抬起头的瞬间,彼此的模样雕画在眼里的时候,两个人心中发出了同样的感叹:“原来是你!”
“苏梦园。”荣轩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那语调仿佛是遇见了最美的春天,柔风似的百花齐放。苏梦园不紧不慢的回了一句道:“久仰荣公子美名,初次见面只盼梦园的那阙《游园惊梦》没叫您失了望才好。” 此刻她的心早就乱做了一团,只是面上的镇定自若让人迷乱的信以为真。苏梦园故意咬重了“初次见面”四个字,不知道这荣公子是否知晓她的心意。荣轩牵动嘴角笑了笑,那样的一个“知你莫若我”的笑容让她松了一口气。
“苏小姐过于自谦了,荣轩虽是头一回听这昆曲,但自幼习得汤显祖,我心之所想杜丽娘的美好便是你。” 荣轩虽没有道破他们之间暗藏的机缘,却把苏梦园扔进了另一个陷阱,说这“美好便是你”坦荡的可想做是对她超群表演以肯定,可若稍稍想多了那么一点,便似另有深意。此刻主桌上除了吴天佐眉眼不抬随着台上曲文摇头以外,其他两位公子只管任性的瞧着苏梦园,怕是早就不知那台上演的是《桃花扇》还是《西厢记》了。
“我如这杜丽娘一般处于深闺,虽不若公子们见多识广,但我想我知她,便能唱她,便也是她。”苏梦园轻巧的躲开了一个暧昧不清的对话,机智可见一斑。只是一旁的吴炑按着很久的性子终于耐不住的说道:“荣少帅即对昆曲戏文甚是了解,那这戏台上的《桃花扇》可知一二?”还没等荣轩开口,刚刚摇晃着脑袋的吴天佐停了下来,睁开双眼于眼缝间射出一道光,看着吴炑说道:“我请荣公子听曲是赏心悦目来的,不是博古通今,你以为是在考状元吗!”从吴炑坐下开始父子俩之间的炸药包就只差一根火药线的距离,看来爆破只在一线之间。
“大帅,天色已晚若无其他的事情梦园就先回去了。”苏梦园闻到了那股硝烟味儿先开了口。“这里离你住的梦园甚远,我送你回去。”吴炑刚起身就被吴大帅叫住了:“站住!晚上的军事会务你不准备参加了?”大帅虽说的是疑问句但估摸着连旁边那桌的吴帜和荣思菡都听出了命令的口吻,不约而同的望了过来。
“吴公子若不放心苏小姐的安全,荣轩可以代劳。毕竟你也是一方的少帅,缺了军务会总是说不过的。”荣轩没等吴大帅的应允径自站起身,吴天佐管得了他的儿子可管不了这北上来的荣少帅。
他心里清楚的很,若这荣轩只是个酒囊饭袋徒有少帅虚名那他也自不必放在心上,只可惜眼前这个英气不凡的少年人怕是不小心未来这天下都会是他的。所以他乐意做什么就做什么,吴天佐都是顺从的。
“有贤侄护送,想来苏小姐也觉得三生有幸,随荣少帅去吧。”吴天佐挥了挥手示意苏梦园随荣轩而去,荣轩也彬彬有礼的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个人与吴炑一左一右的擦身而过,吴炑本想伸手拉住苏梦园,可终究那只想要伸出的手仅仅握成了拳头,虽是绷着青筋却也无能为力。
开车走了没多久苏梦园就弯着腰按了按白天扭到的脚,一阵阵的酸痛让她不觉间蹙起眉头,两条化着远山黛模样的长眉在额间似两条晴空之上的细云淡远缠绵。
荣轩亲自开车本能的朝前看却不想旁边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悄然的进入到他的眼底,而那两条细云更是浮在了他的心头上。他停下车问道:“苏小姐,不知这家医馆的医术如何?”苏梦园抬起头看了看荣轩指的方向,就在她右手边的位置上有一间两层楼高的房子,里面微黄的灯光透过带蓝绿橙白四色彩色压花玻璃亮子的半圆形拱窗隐约的照着墙面上浮着的四个字“德行医馆”。
“这里?听说是一家中西医结合的医院。荣少帅若是哪里不舒服可以和吴大帅说,他们那里自是有这淮苏城里最好的医疗条件,不必……”还没等苏梦园介绍完全荣轩已经下了车并且拉开了她这边的车门说道:“你的脚最好现在就处理一下,绷带是缠给别人看的,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他一只手伸到苏梦园面前,她看着他。
本不该有太多交集的人这一刻却像是住在自己心里一般,“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他只说对了一半,剩下的那一半便是“还有你知道”。
苏梦园轻轻的搭上他的手进了医馆。少帅是阔绰的,拿不准这间医馆里究竟是中医更有效还是西医更有效,索性中西医结合治疗。从医馆里出来苏梦园的绷带是拆掉了,只是扭到的地方似乎更肿了。怕是这两项医术没有相辅相成,反倒相生相克了。荣轩一脸歉疚却不知该如何表达,他从来没有过这样复杂的感觉:愧疚,有。歉意,有。无奈,有。但更多的是看着苏梦园隆起的脚踝心生怜意。“没关系的,不是有句话叫痛则通吗?我猜明天就会好了,就算明天不好也终归会好的。”苏梦园笑着对荣轩说。荣轩看着面前这个忍着疼痛来安慰自己的姑娘说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句:“对不起。”
从陌生到熟悉似乎都不可避免的要经历过所谓的尴尬与窘态,你的慌乱正是他的心乱,他的迫在眉睫最终成了你的迫不及待。
苏梦园不知道那是荣轩人生中第一次说的对不起,更不知道自这声对不起之后她所认识的荣轩和其他人眼中的大为不同。他在她面前褪去了少帅头衔下的冷淡寡谈,之后慢慢温热的心性连他自己都觉得那是不曾遇见的美好。
荣轩一边开车一边想和苏梦园多聊上几句,车越开越慢,但话却不知从何讲起。从前的荣少帅可从不似这般在女人面前犯过难,想了半晌,他终于开口问道:“苏小姐的《游园惊梦》唱的那样好想必是有很深感悟的,不知你最爱的是哪句?”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苏梦园看着车窗外一寸一寸掠过的风景心里的留恋被这话道的一干二净。
春*色有尽时,行路至终点。再长的路,再慢的走,总会有不得不停下来的时候,就好像现在。梦园两个大字清晰的落款在匾额上,即便熄灭了车灯它依旧在那里,不偏不倚。荣轩扶着苏梦园下了车不等送到门口,殷瑛那个丫头又迎了上来。荣轩礼貌的把苏梦园交付于她,道了一声晚安转身离开。背后忽然传来苏梦园的声音问道:“你最爱哪一句?《游园惊梦》”
“情不知何所起,一眼而深。”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梦园忽而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