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未尽》瞳颜无计

29、第二十八章

　　仲夏里的天气活生生的可以闷出好些个汗珠来，这一日荣大帅的寿宴赶着的正好是立夏的日子，天气好晴的不挂一丝云彩，太阳更是卯足了劲儿的照在地上，树上还有人的身上。苏梦园虽有大帅府寿宴的邀请函，但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所以老早见端木蕙去了大帅府，而她还在小洋楼里等着被召唤。大帅府里宾客众多，小桃红昨夜便被叫了回去，此刻她身边只有田嫂伺候着。田嫂在房间里见苏梦园百无聊赖似的，便和她话起了家常。

　　“苏小姐且在这小洋楼里好生等着，二爷估计很快就会来接你了。”田嫂带着关切的声音，不免让苏梦园又记起了吴妈妈。苏梦园此刻才明白什么是家，家是一种存在，就算是远在天边也能感觉处处是它。她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大抵昨日那句“敬佩”之后，他的心也凉了吧。苏梦园有意岔开这个话题似的说道：“田嫂，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封州人啊？”田嫂点点头道：“小姐聪慧，我本是南方人。不过是早年间到了这里谋生。因缘际会的就在这小洋楼里做了七八年了。”苏梦园道：“那随你来的家人可都好吗？”田嫂和气惯了的，听到“家人”，脸上却是有一丝尴尬的模样，她说道：“我一直孤身一人。”苏梦园隐约感觉自己似乎是触到了她不愿倾诉的地方，便跟着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田嫂笑着道：“没关系的，问或者不问，日子都是这样过。这么些年都习惯了。”不知道为什么，苏梦园见着田嫂这般孤独的模样，心里便想到：“十九年，大约母亲也是这样过的，一个人无所依靠的维持着生计……又或者，她早就嫁了人，又有了属于他们的孩子……”

　　“苏小姐，三爷在楼下等您。”下人在门口说道。田嫂扶起苏梦园，跟在她身后一起下了楼。冯雍每次见到苏梦园都是客客气气的招呼着：“苏小姐，荣少帅府内事务缠身，叫我来接你。”苏梦园今日穿了一件袄裙，很是方便的礼过。

　　车上苏梦园见冯雍不是往大帅府的方向开，便问了一句：“冯副官，这是要去哪儿？”冯雍道：“去南苑的戏院，今下午所有的唱曲儿都在那儿。”苏梦园之前听荣轩说过这地方，所以就默默的点了点头，冯雍却是接着说道：“苏小姐怕是还不知道，这南苑戏院的主人是谁吧？”苏梦园道：“不是荣少帅吗？”冯雍摇摇头，便是自己嘀咕了一句：“我也真是服了他。”苏梦园不太明白他那句话的意思，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冯雍，可他也并未说下去。

　　南苑本应该是个繁华的地方，看街边林林总总的商店，餐馆便就知道了，可是今日贵客登门，所有的店面都关了起来。路两旁是人挨人的哨兵，真枪实弹的监看着。苏梦园从前也是学过开枪的，只是她不曾见过士兵腰间別挎着的东西。她好奇的问冯雍道：“他们腰上带的可是英国的黑尔手榴弹？”冯雍一惊，他转头看着苏梦园道：“除了听说苏小姐昆曲唱得好之外，那日便是听了你弹的钢琴，不想你还了解枪支弹药？”苏梦园却是不隐瞒的说道：“小的时候学过开枪，那会儿还小，没见过手榴弹。便也是瞎猜的！”冯雍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还没下车就看见荣轩穿着礼服等在门口，进去的宾客们也都是盛装出席，只有苏梦园一袭朴素的袄裙，仿佛她只是路过。

　　“少帅好。”苏梦园问候道。荣轩擎着笑脸，好像忘记了昨日她的那份冷淡。他转身对冯雍说道：“冯副官，你替我在门口招呼。我带苏小姐去后面。”冯雍欲言又止的点点头，好像打从知道苏梦园熟悉枪支以后，他就有些放心不下。可他从未见过荣轩对什么人这样上心过，也只好由他高兴。

　　苏梦园和荣轩刚走了两步，冯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叫住了他们：“苏小姐，等一下。”两个人停下脚步，等冯雍走过来。荣轩问道：“怎么了？”冯雍道：“少帅，还没有搜苏小姐的身。”荣轩厉声说道：“苏小姐，免了！”冯雍却是没有离开，他看着苏梦园说道：“苏小姐，为了保证寿宴的安全，所有参与表演的人我们都要搜身。这是属下职责所在。”荣轩拉过苏梦园到自己的身后，挡在冯雍的面前呵斥道：“谁敢碰一下她，我就扒了谁的皮！”苏梦园虽在他身后，却看到了冯雍眼里的不安。她轻声的说道：“那便是少帅来搜如何？”荣轩转过身看着她，她拉过荣轩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腰间。
　　她摸到荣轩右手掌心，胡口和指节上长了茧子，糙糙的。他触到苏梦园柔软的细肉，绵绵的。不过是例行检查，可两个人却都紧张的不敢看对方的脸，就连冯雍都是转过身去的。

　　苏梦园低声的问了一句道：“我身上可有什么违禁的东西？”荣轩触电似的收回了手，清了一下嗓子说道：“苏小姐，并无……并无违禁品。”他转身踹了冯雍屁股一脚，说道：“还不快去前门。”

　　这一夜唱堂会的不只苏梦园一人，连连续续的京戏就有好几个班子，她在写着自己名字的化妆间里等候，听着前面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心里竟然第一次慌了起来。

　　“苏小姐，到前面准备吧。”

　　苏梦园慌张起了身，手边刚润嗓子的水不小心洒了出来。她连忙擦了擦，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手抖。她在戏台子的侧面，透过红色的幕布看了看下面。

　　坐在正中间穿着军礼服的人应该就是荣绍封，他带了一顶大檐帽，帽缨像一团开得正好的白菊花，丝丝落落的垂着。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可是精神矍铄。荣轩并没有挨着他坐，而是和端木蕙还有吴炑一起坐在了他的身后。苏梦园的手心里冷汗涔涔，她搓了搓手，拿着金丝边折扇便是登了台。

　　台下的人多听惯了京戏里的打打杀杀，苏梦园一副娇俏的扮相上了台，还未开口就博得了阵阵掌声。展开的香扇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挡在她的面前，细细柔柔的声音便出了口。一曲唱罢台下确是掌声雷动，苏梦园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回到化妆间，她原以为还会有表演，却不想自己竟是压轴的。听着前面好像慢慢要散去了的样子，苏梦园不紧不慢的给自己卸着妆，刚还好衣服，外面就有人敲了敲门。

　　“梦园，我能进去吗？”苏梦园听出是荣轩的声音，便说道：“进来吧。”

　　荣轩推门而入，见苏梦园都已经收拾妥当，便开口道：“与我回大帅府吧？”苏梦园道：“我来封州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何必多此一举呢！”荣轩稍用力的抓着她肩膀道：“你打算明日和吴炑他们一起回淮苏吗？梦园，你不能走！我好不容易才把你请到封州，我是不会放你走的！”她还能回淮苏吗？回去了，梦园里的人怎么办？吴大帅给她的亲笔信上，她一字一句的刻在了心里：今汝得机遇北上，定思趣以悦荣氏，然得其心，而后知其北方大势以告之。梦园始建一十三载，若成，则上下安妥。若败，则除之。

　　苏梦园听着自己渴望已久的话，心却好像是被捏住了一般。原以为选择还远，怎知道答案就在明日。她忽然觉得自己不能呼吸，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荣轩在看她难受的样子，紧张的喊着她的名字：“仪静……仪静……”苏梦园蹲在地上，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了出来，落在地上摔的粉碎。她抓着荣轩的手，死死的抓着，那红红的印子便是她从手上生出的无奈。

　　梦园，一个盛着她十三年悲喜的地方，离开了才知道，那叫家。荣轩，一个愿意时刻擎着她在头上的人，拥有过才知道，那叫爱。痛苦仿若一把利剑，苏梦园眼看着自己被生生的劈成了两半。她忍着哭泣，憋红了眼珠，却还是咽不回泪水。荣轩抱着瑟瑟发抖的苏梦园说道：“仪静，可愿意多陪我两日？就两日，我便把你安安好好的送回淮苏好不好？我……”

　　“我愿意留下。”苏梦园咬着牙说出了答案。荣轩难以置信，两行泪冲开了他僵住的脸，他又小心的问了一句道：“仪静，你刚说的可是真的吗？”苏梦园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愿意留下在这南苑戏院里。”荣轩不可自已的把苏梦园拥在怀里，仿佛她是一块失而复得的珍宝，没有什么会比她更珍贵。苏梦园任脸上的泪水纵横，她只想这么放肆的哭一次。好像六岁那年，她亲眼看着父亲咽气，亲眼看着荣大帅葬了父亲的时候一样，那么肆无忌惮的哭一次。

　　而后，她揾了揾脸上的泪，说道：“我留下，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情。”荣轩轻声道：“你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