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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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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大红色的硬纸上用亮金墨在中间端端正正的写了一个寿字,背面则是黑墨小字写着:苏梦园(台启)。她手上执着请柬,心里思量,这便是宇宸临行前说的:“我定有法子让你堂堂正正的进我荣家大帅府。”她将请柬和怀表一道收进了箱子里。
这一夜因为那样一张轻薄的红纸,整个梦园都变得不同。平日的餐食吴妈妈都会和苏梦园坐在一张桌子上,今夜,她却是一人“独享”。几番让殷瑛去请吴妈妈,她都闭门不见。而其他人却不若吴妈妈那般退避三舍,苏梦园仿佛比平时更加招人喜欢似的,大家围着她左右赞叹直至夜深。待到围着的人群散了,她轻着脚步走到吴妈妈的门前,刚抬手准备叩门的时候,里面不过萤火之光便也熄灭了。苏梦园犹豫着收回手,悻悻而去。
回去的路上,经过花园,不知怎的,她停在了那里。抬头看着天上那半掩在浮云之后的月亮,就像一滴水落在了宣纸上晕着,矇着,就连那细弱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想了太久的外面,终是要走了,竟还有些舍不得。她从未到过北方,只在小时候听父亲讲过,那里如何古朴繁华,在她的想象中,北方的城市和淮苏是大相径庭的。淮苏是婉约的少女,北方则是雍容的佼人。她摸了摸颈子上坠着的东西,想的出了神。
“明天就要远行了,刚好的身子别又着了凉。”殷瑛拿了一条披肩搭在了她的身上。自打知道荣轩送来请帖以后,她也不若从前那般活泼了。连话都比平日少了些。苏梦园看着她道:“病了不还有你照顾。明日陪我一起北上可好?”殷瑛虽是点了点头,可眼光里总有些不快乐。
苏梦园拉着她回了房间,按她坐在凳子上问道:“你呀,就要变成燕子飞出梦园了,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是舍不得了?”殷瑛道:“是啊,你不会知道我私心里有多舍不得。”苏梦园道:“那可如何是好?你这么个随我心的人,我是离不开的。北上不过数日,会再回来的。”殷瑛看着苏梦园,的确是满眼的不舍。少顷,她道:“小姐,今晚我陪你睡,行吗?”苏梦园走到床边坐了下去说道:“你可不会还像小时候那般淘气吧,等我明早醒来发现自己原是在地上过了一夜。”殷瑛道:“就那么一次,你倒记得清。”苏梦园收起脚,身子往里挪了挪,手拍了拍床边。殷瑛脱了鞋子,也躺进了被窝里。刚躺下她又忙着起身给苏梦园那边窝了窝被子,苏梦园笑道:“初夏里,哪里还冷,你把我捂的这般严实。”殷瑛忙乎了一阵躺了下去说道:“你还和小时候一个毛病,夜里手脚凉的能冻死人,以后要找个知道给你暖手暖脚的人才好。”苏梦园用被子掩着半张脸说道:“要不行,你就做我的陪嫁吧。”殷瑛没有应她的话,闭着眼睛,过了许久,她缓缓地说道:“你还记得咱们俩个小时候总是因为什么住在一张床上吗?”苏梦园从被子里探出头,眼睛在夜里闪着光,说道:“当然记得,每逢雷雨天,咱俩总要睡在一起,第二天起来也总要被吴妈妈抓个正着,然后便是一顿教训。亏得咱们两个身强体壮。”殷瑛忽然转过身背对着苏梦园,无故的叹了口气道:“太晚了,快些睡吧,免得明日耽搁了。”苏梦园能感觉到殷瑛啜泣发抖,她伸出手想安慰一下,却知道那种离愁没法安抚,只得假装自己睡了去。
第二日,吴妈妈照例还是把她们二人堵在了被窝里。不过这一次她却没有向往次那样惩罚她们,只是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就走了。等到吴妈妈关上了门,殷瑛睁开眼睛从床上起来,认真的收拾起苏梦园的行李,每一样都仔仔细细。苏梦园兴许也是昨夜睡的晚,一觉竟睡到接近晌午,起来时房间里打扫个干净。起身后她满院子找殷瑛却听下人说她出去采买了,心里想着:定是求了吴妈妈出去买些稀罕物件带走。
虽是起来晚了苏梦园还是在院子里练了会儿功夫,好久没开嗓,生怕到京剧地界扫了昆曲的面儿。正唱着看见墙角那立了个人,仔细一瞧是吴妈妈穿了一件水红色长裙,在梦园住了十三年今儿是吴妈妈头一遭穿这么个鲜亮的颜色。苏梦园快步走到她的跟前儿,挽起吴妈妈的胳膊说道:“吴妈妈,您以后可得多穿这样的颜色,看着像个美娇娘。”吴妈妈斜了斜身体,正对着苏梦园,不想她两只眼睛红的像兔子似的,苏梦园有些讶异道:“吴妈妈,您的眼睛……”,吴妈妈道:“昨夜睡得晚了些。梦园,吴大帅的人已经在府门外等你了。”苏梦园把头歪出雕廊,看看日头说道:“不是还有些时候,怎么来得这样早?”吴妈妈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不管早晚,都是要走的。只是,走之前可否应了我一件事?”苏梦园眼见着吴妈妈又红了眼眶,心里急得自然什么事都是应得。她连忙说道:“您有什么事尽管说。”
吴妈妈话还未说,眼泪顺着两颊潸然而下,她拿起手帕抹了抹眼泪。苏梦园认得那是自己绣的第一个手绢,只是她记得当时吴妈妈嫌她绣的丑,是扔了的,不想她却留到现在。苏梦园不觉酸了鼻子,不知哪里来的水灌到了眼睛里。她晃了两下吴妈妈的胳膊哽咽道:“吴妈妈,我这不过是去唱个曲儿,和到吴府去是一样的。不过路程远了些罢了,还会回的。”吴妈妈摇摇头,说道:“哪里一样,那荣少帅的用心我怎能不知。你在外面紧着自己小心,若是……若是他值得,你便收了性子罢。”苏梦园泪中带笑道:“咱不说他,您还没说要我应的事情呢!”吴妈妈看着苏梦园,眼睛像是梅雨天里的乌云,黑黑的盛不下多余的水,便一直的淌着。她双唇有些颤抖的说道:“梦园,我看你十三年。如今,你……你可否唤我一声干娘。”
苏梦园捋了捋她耳畔的白发,想用多余的青丝遮盖上,却发现她原已两鬓斑白。那年刚入梦园的时候,眼前的吴妈妈俨然一副风韵犹存的模样,是她教会自己昆曲,是她教会自己绣工,是她教会自己骑马打枪。现如今苏梦园一身本事,却是花尽了眼前人半生心血。苏梦园忍了又忍的泪顺着那一声:“娘。”滑到嘴边。这是她第一次喊出这个字,她搂着吴妈妈的脖子,像一个六岁的小姑娘一般。吴妈妈轻轻顺了顺她的背,说道:“孩子,在外面切记谨言慎行。那封州荣府可是比吴大帅更厉害的角色。娘舍不得……”苏梦园的脸浸在吴妈妈的脖子上说道:“娘,你放心。你教我的都记心上了。过些日子我便回了,到时候我定要好好孝顺你。”吴妈妈点点头道:“好孩子,去吧。”
斜阳打在门前的柳树上,明明应该绿的可爱,此刻却泛着无精打采的微黄。李副官接过苏梦园手里的皮箱,说道:“苏小姐,请上车。”苏梦园站在车前眼光环视了一圈,轻声说道:“李副官,可否再等一等。我随行的丫头还未到。”李副官缓了一口气说道:“苏小姐怕是不用等了,此次是我等护送,梦园只您一人前往。”他刚说完,苏梦园的眼光穿过人群,在最边角的地方看到了殷瑛。她那两只眼肿得如核桃一般大,听话的隐在人群里,只那眼光里的不舍较昨夜有增无减。苏梦园擦掉了脸庞的两行泪,向着吴妈妈和殷瑛的方向挥了挥手。嘴巴里无声的说着:“等我。”
梦园的红色匾额任车上的人再怎么回头都愈发的模糊,桃花巷的街头孩子们的笑声也逐渐远去,只有车轮下的青石路颠簸的为苏梦园送行。她隐隐的觉得,北上的路黑的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