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独自莫凭栏

3、第三章

　　是啊，错了，错了，一切都错了。

　　这双鞋子也错了。它不是浩送给我的那一双漂亮的粉色的高跟鞋，它不是我宝贝万分穿一次擦一次的那双鞋。

　　我怔怔地望着地铁道。地铁里总是灯火通明，但远处那个洞穴却总是一团漆黑。那儿会有风，大风，刮得人的脸有些生痛，长发乱飞，打在眼睛上，飘进嘴巴里，或者偷偷地钻进鼻孔，扰得人一阵酸痒，泪水和鼻涕便要一齐流下来。通常，随着那巨大的黄色虫子越来越近，风会越来越大，真的要靠站时，风倒是要随着轨道里传来的声音变得缓慢，然后不紧不慢地停下来，就像人一样，近了目标，倒是变得迟缓和怯懦。但事情总是会有例外的，比如说，当轨道上有了障碍物。那种尖锐急促的长鸣，还真令人印象深刻。

　　我拎起鞋子，往站台边缘走过去。那边上还是画着黄色的警戒线，这城市的警察们还真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呀。我感叹着。光着脚丫感受到地面的冰凉，有点不适应，却也蛮舒服的，像一股清凉的泉水由脚底的脉络注入心间。我闭上眼，细细地体味这种新鲜的感觉。

　　“你要想跳下去，我也没意见啦。不过，那双鞋子留下来让我研究研究如何？”

　　又是那偷儿的声音。像是小孩子咕哝着在撒娇，却又一副凉凉的事不关已的德性，很特别，也很容易引发我的恼怒，所以一下子便听出来。

　　“关你屁事啊！”

　　“你这女人还真粗鲁！”

　　他随意地抱怨着，却没有批判的意味。这很对我的胃口，于是我怒气全消了。我坐了下来，忽然找到了一种乐趣，我把光脚丫伸出了站台，晃悠晃悠的荡着。

　　“哎，小偷，你大男人一个，怎么对女人的高跟鞋感兴趣？”我打趣地说：“看你虽然长得白净斯文，却也不至于是个娘娘腔呀！”

　　“我对高跟鞋不感兴趣，但你这一双却很特别。”他也不生气，依然用他那副古怪的嗓音说。

　　“哦？”

　　“我见过的红色高跟鞋太多了，唯独就你这双我印象最深刻。”

　　“我见到的第一双像你这样的高跟鞋，是在七年前。七年前，一个穿红色高跟鞋的长发女人，冲下电梯，把一包钞票放在我手上，令我成为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小偷。七年前，另一个女人踩着粉色的高跟鞋飞向呼啸而来的列车。”

　　“我觉得这个女人就是你。”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所有的高跟鞋，走在地铁里都寂寞得紧，唯独你们不是这样，一个穿红色高跟鞋逃命，一个穿红色高跟鞋送命。”

　　每个人，哦，不，应该说是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执著。例如，我这只茫茫然的鬼，又例如，眼前这个茫茫然的小偷，除了不遗余力地收集硬币之外，执著于一对红色的高跟鞋。

　　他说：“你听过吧，踢踏踢踏，滴答滴答，恐惧像针一样慢慢扎进你的脑袋。”

　　我侧耳，想听他所说的从第一层传来的高跟鞋的声音。脚步声太杂乱了，老人的拖鞋，男人的皮鞋，小伙子的运动鞋，小姑娘的平底鞋，女学生的布鞋，女人的高跟鞋声淹没在里面，只偶尔传来几声“咯咯”作响。

　　这有什么可怕的？

　　我脱下高跟鞋，然后又摘下自个儿的头颅，放在那只高跟鞋上面，鲜红的血顿时染红了两只高跟鞋！

　　“是这样红色的高跟鞋么？”

　　看着他吓得直跳起来的样子，还真好玩！

　　傍晚的时候，他在地铁口跟一个翻版碟贩子搭讪。“有没有关于高跟鞋的？”

　　晕！还是高跟鞋啊！他烦不烦呀！

　　我翻了翻白眼。

　　我不理他，拎着鞋子飘上卖票处的小屋顶。把鞋放在一旁，我坐在上面，照例一边扫视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发呆。

　　人影来回地晃动着，总是有一张模糊的脸在眼前，却也看不清。我眨了眨眼，知道自己困了。也懒得再动，我抱着鞋子，像虾子一样蜷缩起腰背，就这样侧卧在狭窄的小屋顶上，闭上眼睛。

　　我不知道鬼是要怎么睡觉的。但我便是这么睡的，困了的时候，在地铁里随意找一个地方，躺卧下来，也不用像流浪汉那样找东西盖住自己，也不用注意通风防止窒息，也不用介意楼顶上面明亮的灯光。一闭上眼睛，便是黑暗。

　　咯……咯……

　　很清晰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像是木桩撞地的声音。很缓慢，仿佛每一下都要等上另一种声音的回应。很吃力，仿佛每一下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慢点走……小心脚下……阿大扶您可好？……”

　　断断续续的、吃力的、小心讨好的声音，伴着那样一声又一声吃力的“咯咯”声，飘过来，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像针一样缓缓地刺了进去，随着血管里液体的流动而流动，最后回到心脏。然后这一种尖锐的痛楚，凝聚在胸口，久久不曾散去。

　　我张大嘴巴，想呐喊出声，却发不出声音。终于，一个惊跳，我醒了。

　　“咯咯……”

　　由远而近，比梦里的声音快上一倍。

　　我跳了起来，拎起鞋子用尽全身力气冲向人群。在那里，有熟悉的杂乱和人体的暖气。

　　“你听到了吧？”

　　是偷儿。他看着我惊魂未定的样子，一副“我很了解”的表情。“从第一层里传来的高跟鞋的声音。”

　　“咯咯……”

　　缓慢地，一声又一声。直敲入脑子里。

　　“够了！去你的高跟鞋！你这个变态的小偷！”我捂住耳朵，诅咒他。

　　“你……”

　　“你给我闭嘴！”我抓狂地尖叫着，随手抓起一样东西没头没脑地向他扔去。

　　只见一只透着诡异红色的高跟鞋“扑”的一声撞在他的额头上，我惊得出不了声。

　　他……他的额头竟然被摔破了，径自流着鲜红的血。可……那是我的高跟鞋啊！一只鬼的高跟鞋。

　　我的视线随着那只高跟鞋掉落。我盯着它，它的鞋面上多了一渍红色的血迹，然后，慢慢地渗了进去，跟从鞋底漫延上来的红色，居然一模一样。色泽鲜艳，刺目，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