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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归去 ...

  •   或许我可以在来生等你的,归来。
      ——傅博衽

      信纸上画了一支简单的簪子。

      “傅博衽,我马上就要及笄了,你送我支簪子吧!这样我戴上的第一支簪子就是你送的!”

      “好。”可惜,他亲手打磨的簪子来不及戴在她头上就已经化作几段,永远隐埋在暗色的盒子里,最后随着他一起永远沉睡在泥土里。

      她一向以为自己从来都是一个人孤独地追在他身后,却忘了,她那样骄傲的人,最初是为什么向着他低头。

      她曾经得到他的回应,克制的,内敛的,却让她忍不住露出欢颜,觉得春风十里,万雪消融,也不过如此。她一直渴求的不过是他再像从前一样对她微笑,对她说:“好。”

      “随顺世缘无挂碍,涅磐生死等空花。”男子一笔一画写下这句话,唇边溢出几息急促的咳声。

      守在门外的洗墨听在耳中,忍不住劝道:“公子您且歇歇吧,大夫说了不可劳累。”

      傅博衽莞尔,十来岁的小童,也不知哪学来的口气,整日唠叨着,不像书童,倒似他的奶嬷了。想到这,喉中又是一阵发痒,他终究没忍住,捂嘴咳了咳,有血从指缝滴落到白色的宣纸上,污了才写好的字。他把目光投到一旁袅袅升起的佛香上,叹了口气。大师,放下执念说来容易,做来却何等艰难,衽此生恐无望了悟。

      此时门外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洗墨,傅博衽在里面吗?你叫他出来!”

      洗墨无奈道:“公子的寝居任何人不得擅入的,洗墨也一样。”

      “哼,神神秘秘的,有什么了不起!”少女口中这样说着,却也没敢推门进来,只是大声叫道:“傅博衽,你出来!”

      傅博衽苦笑,从怀中拿出个碧玉小瓶,倒出一粒乳白色的丸子服下,这才压下了喉中的奇痒。他用手帕把手上的血迹擦净,这才立起身准备去应付这位纠缠的主,却发现袖边沾了一点污红,正欲换身衣服,又听门外少女道:“喂,你再不出来,我可进来了!”

      他知道她必定正跃跃欲试想借此机会一窥室内的秘密,只好掩了袖子向外走去。好在血迹不大,且在腕下,只要不抬手便不会被发觉。

      少女守在门外紧盯着大门,见傅博衽开门出来,背后仍是熟悉的屏风,面上的失望毫不遮掩地表露出来。

      傅博衽看了一眼少女的鲜活模样就将目光放到脚下长了些绿苔的青石台阶。“公主所来是为何事?”心里暗暗感念陛下体恤,免了他一应礼节。

      少女,南国的小公主南归来紧紧盯着他疏离的脸,气道:“父皇说你请旨去丰宁赈济饥荒,是不是真的?”

      傅博衽心中微叹,答道:“正是。”

      南归来气得上前几步,道:“你做什么又要走!不过一场饥荒,朝中谁人去不得,偏你又要去!母后这几天正为我挑选驸马,你,你明知……”

      傅博衽认真地看着那块潮湿的青石板,嘴上恭谨道:“朝中几位大人家中儿郎都是难得的英才,傅某在此先祝公主喜得良缘。”

      南归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袖,道:“看着我!”

      傅博衽心里一紧,忙把衣袖从她指中取出。这慌忙的样子更让南归来面上难堪,她涨红了脸,几乎立刻要流下泪来。

      傅博衽看见她这幅样子,启了启唇,最终只说道:“请公主自重。”

      南归来的眼泪一下子从眼中滚落下来,却被她用衣袖粗鲁地擦去。她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慢慢笑道:“听闻国师府中景色瑰雅,不知傅大人可愿领本公主一游?”

      傅博衽看着她通红的眼睛,那句“不合规矩”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轻轻说道:“公主随傅某来。”

      南归来颇有受宠若惊之感,愣愣地跟了上去。其实国师府,也就是以前的丞相府,南归来无比熟悉。她只是想和傅博衽多呆一会儿,原本随意说出的话,未曾想他却应承下来,倒让她不知说什么好。

      走出傅博衽的寝居闻茗轩就是大片碧竹,称为泊竹林,是先丞相期望傅博衽如竹坚劲挺拔而培植的。沿小径走出竹林,一片平坦开阔,正对是先丞相与夫人曾居住的主院,名为“藏雪园”,有梨树的枝桠从院墙上伸展出来,先夫人最爱梨花,名中也有一个雪字。她与先丞相夫妻恩爱,可惜在生下傅博衽时难产逝世。她当年因好奇梨树开成雪是怎样的奇景还拉着傅博衽爬过这院墙,那样的景色一直到现在都无法忘怀。南归来想着不禁苦笑,当时陪着她胡闹的那个人,其实只是碍于她的身份吧。她总是在妄想,却发现一切都是一厢情愿。

      向南是花园,佳木茏葱,奇花烂灼,有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泻于假山石隙之下,汇于园中荷池。正值夏日,轻粉点在绿叶间,映着一池碧水。有白石的长廊飞在湖上,通向中央的亭台。亭名听雨,出自李义山的诗句“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傅博衽不快不慢地走在前面,南归来盯着他青色的背影,心中徘徊无数次的问题就这样脱口而出:“你真的不愿娶我吗?”

      傅博衽的背影一僵,转过身来。“蒙公主爱重,是傅某之幸,然傅某不值。公主,请回吧。”

      南归来抖了抖唇还没说出话,空中一道响雷,泼瓢的大雨哗哗降到地面。身后的宫女已经为她撑上青色的油纸伞,而傅博衽却暴露在雨中,鸦黑的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南归来接过伞走到他身边,踮起脚想将他遮在伞下,他却往后一步退了出去。

      “洗墨回去拿伞也要上一段时间,这雨这样大,若是生病你也去不成丰宁了。”南归来说着,又上前想要为他遮雨,却又被他避了开去。他站在雨里,漆黑的眼看着她,固执,又疏离。她干脆拉起他的手将伞柄塞到他手心,手却被他一把拍开。

      “你何必这样避我三舍!不过给你一把伞你也不肯要吗?”

      傅博衽微微皱起眉,像在努力忍受她的任性。“不必了。公主您还是自己拿着吧,免得着了凉。”

      “傅博衽,本公主今天这把伞还真是给定了!”说着她一把把伞扔向荷池。像伞落在浅浅的湖边,像单薄的荷叶。两人都被雨打湿。她笑道:“你看它在这里多么适合,就让它留在这里。”

      “公主何必任性,即使今日这把伞在这水中光鲜无比,他日也终将一派颓唐,它不属于这里。来人……”

      “关你甚事!”南归来咬了咬唇,从池边踩着湿泥慢慢滑下,将身上母后亲手缝的青色软烟罗手绢系在伞柄上,拍手笑道:“如此,这软烟罗永不褪色,总配得上你这一池碧水了吧?”

      傅博衽只忙命了一旁的宫女将她拉上来,皱眉看她裙下浸湿的绣鞋。拉扯间洗墨不知何时已经抱着伞回来,看着眼前场景目瞪口呆。傅博衽拿过他手中纸伞撑开递给宫女,道:“公主还是快些回宫吧,这天气正怕寒气入体。”

      南归来哼了一声赌气转身就走。

      傅博衽站在雨里看着她匆忙的背影消失在花木之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血流在掌心又被雨水冲刷去。洗墨这才回过神一般道:“公子,您先到亭中躲雨!”说着又转身跑回去。

      傅博衽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落在池中伞柄上的软烟罗。他一向喜爱青色,她不知何时也一应物什皆用青色,软烟罗一向是用来糊窗或作帐子,却被她拿来做手帕。这样轻薄的罗确是好看,却哪里适合做手帕,也只有她爱这样胡闹。他想着,竟微微笑起来,笑着,却又忍不住咳上一通。他这才走到亭中躲雨,免得洗墨一会儿又唠叨个没完。

      不一会儿洗墨就跑了回来,手里除了伞还拿了件披风,虽然看见他老老实实站在亭中,却还是叽叽咕咕念了小半天。

      当夜,南归来与傅博衽两人都发起了热。太医院倒是忙了个人仰马翻。洗墨也因此进了自家公子的禁地。其实没什么了不得,太医也被请了进来,傅博衽只吩咐了洗墨用屏风把墙上的一幅画遮了。

      傅博衽身体不好由来也有六年,可惜整个太医院没人能说出个原因来,只能养着,此次也只是开了些去热的药,嘱咐国师务必好好将养身子。顺便念了句小公主也发了热,这夏日最是要注意的时刻。

      傅博衽看向丢在一旁的湿衣服,衣袖翻起恰好瞅得见那一点染开的淡红色。他慢慢摆正头,听着洗墨应付太医,然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梦里,他十岁,同父亲一起参加宫中的宴会,突然跳舞的姬子暴起,混乱之中父亲挡在陛下面前,鲜红的血染红了全世界。他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时,眼前却是古朴的山寺,他怀中抱着没有呼吸的南归来,他说:“大师,了无大师,求求您救救她!”大师说:“唯有一秘法可换她性命,你可愿牺牲你的健康?”他说:“好好,只要她活下来。”她躺在床上终于有了轻微的呼吸,他苍白着脸远远站在门口不敢再靠近。他慢慢出了房间,关上门转身却是她的欢颜,她说:“傅博衽,我马上就要及笄了,你送我支簪子吧!这样我戴上的第一支簪子就是你送的!”

      他说:“好。”他去学了玉雕,用碧玉打磨了一支簪子,簪上刻了一朵梨花。他拿着簪子到定国寺向父母牌位说话,说他们未来的儿媳马上要及笄,他要娶她。希望他们保佑她一生平安喜乐。他遇到了无大师,大师说他命中犯孤,劝他皈依佛门否则亲近的人将一一死去。他在宫中奔跑,他看见她在看太子练箭,他看见她被一箭射中胸口,血染红了她青色的裙衫,开着梨花的簪子碎成三段。
      他胸口一痛睁开眼,还是夜里,四周一片黑暗。他定定地看着黑暗里,他知道对面的那面墙上挂着一副画。画上是小时候的他和她去爬藏雪园的墙被父亲逮到教训的样子,纷扬的梨花白得像雪一样。

      此后南归来竟然不再成日里来找他,也许是累了,要放弃了。他所祈求的,不过是她一生平安喜乐。了无大师远游弘扬佛法而去,临行前,他去送别,求大师若她将来执迷不悟,还请他点拨一二。好在,她没有那么笨,像他一样困进去走不出来。

      转眼他即将启程丰宁,在城门前被多日不见的小公主拦下,她站在他的马前,当着随行所有官员的面问他:“傅博衽,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娶我吗?“

      她眼里深重的哀伤让他转开双眼不忍再看。他只是用惯常的声音说:“公主,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请您……”

      “我放弃了。”她说。

      他下意识看了她一眼,以前从来舍不得她流泪的他在这六年好像让她流尽了所有的泪。

      她转身跑开了。

      傅博衽闭了闭眼,说:“启程。”

      他再也没见过她,因为她走了,据说想看看其他国家的山水是什么模样。

      之后的五年,他不再像以前一样无休止的自请出京。了无大师说过,他至多,活不过三十。他想等她回来,尽管他不知道,她回来之后,他要怎么办。他好像后悔了,可是,他不能后悔。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卧床。已经是二十九岁,他有些撑不下去了。

      他的线人回报,她在回南国的路上。那时候,他一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三个时辰。

      她终于到了南国临边的那个国家,他每天都梦见她回来之后来看他,他把她关在门外。

      那天,他听见她叫他,她说:“傅博衽,我进来了!”他睁开眼,坐起身,披上衣袍跑到门边把门打开,门外是初秋的风。

      自从他卧床,洗墨一直睡在床边的脚踏上,怎么说都不听。被他的动静惊醒之后的洗墨忙过来给他披上披风。“公子,您感觉怎么样?您怎么下床了?您……”

      傅博衽转身回去洗漱,他心中已有所感。“洗墨,准备笔墨。”

      洗墨还想说点什么,话还没说出口却有泪水流下来了。他捂住嘴去布置笔墨。

      窗外院子里的树上已经有叶子泛黄,傅博衽蘸了蘸墨水画了他的簪子,簪上开着一朵梨花。他只写了一句话,“随顺世缘无挂碍,涅磐生死等空花。”果然,他永远都不能达到“悟”的境界。他把这张纸装在信封里,慢慢写她的名字:归来。

      他有很多年没有这样叫过她了。归来,归来。

      他把信交给洗墨。“如果小公主来国师府,就把这封信交给她。”

      洗墨点头说好,声音却是哽咽的。这个少年是他在十八岁那年,离开定国寺,在街上遇到的,他彼时刚刚配合大师完成秘术,昏倒在街上,被当时还是个乞儿的洗墨所救,之后他就带洗墨入府,做了自己的书童。那年,是他整个人生的转折点。

      他突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洗墨忙顺了顺他的背。他摆了摆手,又走到一旁墙上的画前,掀起画,墙上有一个暗格,他拿出一个暗色的木盒,里面是当年断掉的发簪。他把木盒也交给洗墨。“我死了之后,这个就是我的陪葬。”

      洗墨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傅博衽这才觉得累了,往床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嘱咐洗墨:“如果她回来了,无论如何要叫醒我。我有些累了,”正说着突然被地上的脚踏一绊,跌倒在了床边。洗墨忙上前把他扶到床上躺好。

      他闭着眼睛,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他好像听到她的声音,她说:“博衽,我想去看梨花,我们爬进去看吧!”他努力想要睁开眼,却没有力气。最后,他隐约看到父亲站在他和归来面前,哭笑不得地训斥他们,归来站在他身边悄悄冲他吐舌头。头上有梨花的花瓣落下来,纷纷扬扬,白得像雪一样。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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