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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唐风 ...

  •   一个朝代的繁荣与否,从帝都是无法看出来的。就像这个唐朝,与韩月这个生活在21世纪的普通人所了解的历史全然不同。它建立以来已有四十余年,现年号端睿,帝号始皇。这位唐始皇少年时的确是位惊才贯世的人物,然而如今他已年过花甲,他已经老了。

      与所有老去的皇帝一样,他开始恐惧时间,日日疑心他的成年皇子们在暗地里筹划着夺位,看见每一个权臣,都觉得他们眼里暗暗藏着无边的野心。他迷恋上了年轻的贵妃,整日作乐,荒淫无度,企图从贵妃身上寻回自己的青春。

      这个新建立的王朝也随着帝王的老去失去了活力,统治地位变得岌岌可危。权利仿若一个华袍盛装,永葆青春的美丽女子,引得无数人争相摘下前人白骨边盛放的妖娆玫瑰追逐她的芳心。权利所带来的倾天之祸百姓也已习惯,故人埋骨之地上依然长满长青的树枝。
      韩家在朝虽无高官,势力却盘根错节,连帝王都难窥其全貌,加之大小姐韩月清身在宫中位居从一品贵妃,二公子韩冽现为御前侍卫,三小姐韩月浮与定国大将军独子楚子秋幼有婚约,可谓唐朝第一世家。然,韩家另一支世代从商,无论钱财几何,地位已经贱了去。也正是如此,始皇才容忍下韩家如此尊荣。

      韩月倒是看得清楚,从商所得的大量银钱用途不知凡几,偏始皇瞧商人不起,也许哪天就该后悔了。

      说起韩月,她只是21世纪一个普普通通的十七岁少女,一夜醒来就变成了韩家为官一支的嫡三小姐韩月浮,年十四,年关之后便是与定国将军府的公子的婚期。她并没有像很多小说里的女主一样做这做那,风生水起,而是安安静静在家待嫁,闲来无事同身边的大丫头花妍一起做些女红。

      这韩月浮从小体弱,琴棋书画不过略通,而穿越而来的韩月又继承了她完整的记忆,这才能糊弄着。毕竟这古代的大户人家到处都是眼睛,稍有不慎,也许不过一刻便叫全府都知晓了。

      对于自己的未来夫君楚子秋,韩月半点想法都没有,然,她是必定要嫁给这位全帝都以纨绔为名的将军府公子的。古代的女性真正没有半点为自己做主的权利,便是公主也转瞬拿去和亲蛮人,她如今瞒住丫鬟婆子自己的异常还忙不过来呢。嫁了就嫁了罢。在现代时,韩月是因病去世的,走时孑然一身,却安然宁静。她从来没有激烈的感情,什么事情都可以安然接受,活着,也就是活着而已。

      认真说起来,韩月其实是见过楚子秋的。彼时韩月浮的堂姐韩容邀她逛街,她推不过便去了。逛到韩家名下的首饰店珍宝阁时,堂姐遇到一位交好的小姐,韩月便顾自站到一边浏览各式首饰。

      正此时,一群人推推嚷嚷涌了进来。

      韩月还没看清人便听到一个男声嚷道:“子秋兄,这珍宝阁不是韩家的产业吗?怪不得你上次出手便是‘戏水芙蓉’博美人一笑,这次朝颜姑娘生辰子秋兄又打算送哪套首饰,拿出来让兄弟们也帮你掌掌眼!”

      楚子秋!韩月下意识仔细看去,只见人群簇拥着一名青年男子。他头冠翡翠青玉冠,身服白缎水墨画的长袍,脚蹬紫缎金丝绣祥云短靴,腰佩白底粉荷香囊,手持打着黑白双色络子的山河扇,活脱脱一个脂粉公子。再看那张脸倒长得不错,可惜不是古人推崇的英伟,而是稍嫌精致的俊美,尤其那双桃花眼,潋滟生辉。

      韩月打量之间,男子已走了近来,冲韩月灿烂一笑:“这位姑娘好生面熟!”

      韩月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面上她却含羞带怯地抿唇一笑:“公子玩笑了。”

      男子又露出一个灿烂得过分的笑,将目光移到韩月面前的赤红琉璃环,说道:“姑娘可是看上了这‘残夜海阳’?你我二人如此有缘,不若在下将它赠与姑娘,也算结个善缘?”

      “这怎使得?公子言重了。”韩月一面答着,一面不免还是有些难过,毕竟丈夫这样一个角色对女性来说都有着非凡的意义,她也曾经幻想过他的丈夫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会踏着七色云彩来娶她,不过,都是上辈子的事了。韩月想着低敛了眉眼。“小女子的堂姐正等着呢,小女子便先走一步了。失礼。”说完她便转身寻自己的堂姐韩容去了。

      楚子秋意味不明地看着她匆匆的背影。一名男子走过来勾住他的肩,调笑道:“哟,这又是子秋兄哪位红颜知己人都走了还看?”

      楚子秋依旧露出灿烂无比的笑容。“容貌未长开,身段也不如朝颜,可惜了那双好眼睛。”

      那男子哭笑不得地给了他一拳,“得了吧,就你挑!”

      两人勾肩搭背地就继续挑选礼物去了。

      韩月瞧见这边情形才轻舒了口气不提。

      也只这一次凑了巧,之后天气渐渐凉了,韩月因着孱弱的身体也不曾有过机会出府,只慢慢绣着嫁衣,等待明年初的婚礼。她每天坐在窗边靠着柔软舒适的的靠垫,借着日光一针一线绣着她出嫁的大红色嫁衣,心中难免浮现那个少年郎的模样。有时想想,不知原来的韩月浮若没有因为风寒死去,现在绣嫁衣时是个什么心情。

      韩月从来没有尝试过喜欢是怎样的滋味,她生而被丢弃,在孤儿院长大,从小便冷冷淡淡,更是因为先天心脏病没有小孩愿意和她一起玩,毕竟,小孩子还不懂控制情绪,她一激动就容易犯病,其他人就会被院长妈妈教训,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一个人在房间安静看书的生活。她的病十分严重,也没办法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去上学。所以她接触过的男性几乎只有附近大学来做志愿者的大哥哥。不过,她讨厌别人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所以也不爱搭理志愿者哥哥姐姐们。她大概本来就有些冷血吧。

      可惜楚子秋不可以用来喜欢。风流的男人谁都不喜欢吧。

      说到底,韩月自己还是有作为穿越人的优越感吧,其实她和这个时代的其他女性又有什么区别呢。她竟在这里想楚子秋入了神。韩月摇摇头,继续手中的女红。

      端睿六年三月,韩家三小姐与楚家独子完婚,热闹一时。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又是隆冬。韩月披着件猩红色的披风在花园里散步,看到有株歪斜着的黄色梅花,同她闺中窗外那株像了六七分,一时间有些痴了。她竟已嫁做人妇几近一年了。她恍惚一笑,婚礼盛大铺张至极,却叫她记不起宾客的名姓,记不起贺礼的珍奇,甚至记不起她亲手绣的嫁衣上怎样绣的鸳鸯。只记得载着她的轿子绕城时经过人迹稀少的地方她终于悄悄掀起轿帘,看到那天,雪白色的柳絮铺满了祜河的水道,慢慢向远方看不见的地方流去。

      “夫人,可要剪两支插到屋子里?姑爷回来时瞧着也欢喜些。”说话的正是陪嫁过来的花妍,见她怔怔看着梅花不说话,就这样提议道。

      姑爷回来?韩月抿抿唇,亲手取了一旁小丫头捧着的剪刀,剪了两支含苞的递给小丫头。“你把这话拿回去,搁在那个鱼戏红莲的瓶子里用清水养着吧。”

      那丫头领了命回去。花妍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怎么取了满是花苞的?可闻不出香味呢。”

      “它总要开的,倒比那些现在盛放,不久就败去的长久些。”说完这话,韩月忍不住笑了笑,她倒真正染上了古代女子伤春悲秋的习气呢。大概是因为整日整日的无所事事,只有花妍小心翼翼安慰她楚子秋必然是有要紧事,今日才又不回来的。成日间有人念叨着,她能做的居然只有翻翻杂记,日复一日等那个人到深夜,然后让花妍相信她真的一点都不觉得辛苦。真无聊啊古代,楚子秋母亲早亡,父亲常年镇守边关,亲戚什么的也没有走得近的,没有人能陪着她说说话,比病房里的纯白世界还要无聊些。

      “花妍,我们也回去吧。”

      “是,夫人。”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吧。

      端睿七年七月,边地蛮族突然毁去几年前公主和亲与大唐签订的友好合约大犯边境,常年戍守边疆的大将军楚靖率边将御敌。

      八月,兵部侍郎启奏支援大将军,帝因雪灾祸国斥返,遣侍卫总管韩冽为监军,辅助大将军行兵。

      八月底,大将军战死,山兀关破。蛮族入唐国土,四处烧杀抢掠。帝震怒,命大将军之子楚氏子秋侍定国将军,率十五万楚家军北上迎战蛮族。

      韩月这才在时隔几月之后再次见到了她的这位夫君。那人依旧一派风流的模样,精挑慢捡地收拾了好几日行装,在御旨的再三催促下才懒洋洋准备动身。他倒好,为带哪些个小妾纠结良久。

      韩月丝毫不指望这家伙能打个胜仗。但,她听说了陛下雪灾遣军的事,今年的雪灾其实并不严重,陛下的心思其实十分明显了。她的父亲也让人给她带了一封信,含糊地说明了楚韩两家的处境,希望韩月这个女儿随行她的丈夫,别让家族操心。若她有本事讨得楚子秋欢心,就让楚子秋安排她在边疆小城定居下来。总之,韩月浮这个女儿,韩家就当从此没有了。

      “究竟是带朝颜呢,还是带飞絮呢?”楚子秋还在为这个问题伤神。

      “夫君带上妾吧。”韩月走上前福了一福。

      楚子秋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摆手道:“你自然是要随我一道去的。”

      韩月没想到他这么爽快就应了,倒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楚子秋却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继续说道:“还是带朝颜好了,她的身段比飞絮还是要有味道些。”说着回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韩月站了一会,就自己行了一礼,转身走了。

      第二日,他果然带了朝颜,几人在城门同来送别的人告别。这送别之人指的是楚子秋那群狐朋狗
      友,为首的竟是太子,依稀是珍宝阁时见过的。一群人哥俩好的互拍肩膀,你来我往斗嘴斗得欢快。直到宫里派来交接军权的太监催促时,楚子秋才松了口气,嘻嘻一笑“哥哥我今天就走了,弟弟们可别太想我啊!”

      众人齐声“切”了一下。“你小子走了就别回来了!”“就是啊,快滚快滚!”

      楚子秋笑骂了句“臭小子们!”,果然转身策着马走了,他头也不回地冲身后挥了挥手,一骑率先出了城。戴着面纱的韩月也冲众人福了福,上了马车。马车慢慢向前驶去,出城门的一瞬间,她从轿帘探出头去,发现那一群人还站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无比难过。

      一行人今夜暂且在郊外的楚家军营地歇息下,天亮就开拔。楚子秋到了营地就要去见驻守的将士们,居然还有心情搂着朝颜调戏一番,韩月叹了口气,看到营边有棵梅树,可惜不是冬天,不知道它到底是开红色的花,还是黄色的花,或者,是白色的?

      她觉得心里有些烦乱,再回过头,楚子秋和朝颜都已不知去向,只有一群士兵收置着一车车细软,索性回了安排给她的帐篷简单洗漱就睡下了,毕竟,明天还要起早不是?

      很快天就亮了,军队北上,韩月一路安分,而楚子秋则一直歇在朝颜处。急行一直到了朔北漠城才缓了下来。韩月想着大概是地方了,便让花妍帮自己递了封信给楚子秋,信里大概写了自己希望留在这里的意思。楚子秋却没有任何回应。漠城再往北就是山屏关,韩冽与边将几千残兵就在那里,再往北,就该和蛮军遇上了。

      当夜,士兵们燃起篝火,放声谈笑,大口酒肉,消除连月赶路的乏惫。韩月作为楚子秋的正牌夫人,也有人邀请了她来参加这篝火晚会。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现如今已是九月底,北方的风更是寒冷彻骨,韩月已裹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是哆哆嗦嗦冷得要死。她走到最大的那蓬篝火旁,挨着朝颜坐下了,温暖的火光才稍稍解救了她。她安逸地将自己贴近火堆,半点不想动弹。

      “韩月浮。”

      “恩?”韩月懒洋洋地偏过头去看朝颜,对方极具侵略性的容貌在火光下显得意外地柔和。她倒不太计较朝颜直呼她的名字是不是合乎礼数。

      朝颜张了张唇,最后从身边捞出两坛酒来。一坛递给韩月,一坛自己拍了封。她爽快地饮了一大口,这才对着劈啪作响的火堆开了口。“韩月浮,我不喜欢你。有时候我却觉得你可怜。”她又大大地饮了一口,脸颊蒙上一层艳红。“不过,我好像比你更可怜。”

      韩月一头雾水,这姑娘肯定是醉了吧。

      朝颜看到韩月的眼神也不解释,自己呵呵笑了两声就摇摇晃晃起身走了。她的酒坛摔在地上让火燃得更旺了些。韩月发现她的脸上竟然亮晶晶的,挂着泪水。

      韩月看着她拒绝自己丫头的搀扶跌跌撞撞走到黑色的帐篷里去,又回过头盯着火堆。她手里捧着朝颜给的酒,干脆也抱起来喝了一大口,呛得她咳嗽连连。她眼前也被泪水模糊了。这酒真烈啊,她想。

      身后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韩月又一连咳了好几声才勉强说道:“花妍,我没事。”

      那只手却仍然轻轻拍着。

      “谢,咳,谢谢。”

      “没事。”回答的却是一个男声,声音的主人就着朝颜的位置坐了下来。“你好些了吗?”

      韩月有些惊吓,又迭声咳了起来。楚子秋有些无奈地看着韩月涨得通红的脸,夺下她手中的酒坛自己喝了起来。火噼噼啪啪响着,四周全是人声,韩月还是觉得身边安静得过分。她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窘迫地看向楚子秋。“夫君恕妾身无状。”

      楚子秋却没有接她的话,目光注视着上下攒动的火苗,慢慢地说:“你长这么大,会不会思念自己的娘亲?”

      娘亲?楚子秋是在想他娘吗?韩月看了他一眼,才谨慎地答道:“有时候会,会想知道娘亲是什么样的人。”韩月说的是真话,是她自己的真话,也是韩月浮的真话。因为韩月浮的娘在韩月浮出生不久就去世了。

      楚子秋慢慢地笑了。“瞿姨是很温柔的人,会做很好吃的点心,她很喜欢梅花,窗外就有一株黄色的梅花,冬天的时候香气浮得满屋都是,你的名字就取自‘暗香浮动月黄昏’。”

      韩月浮的娘亲的确姓瞿,她出闺前住的院子也是她娘亲亲自收拾的,想必那梅花也是特意移植过来的吧。

      “我娘是难产去的,父亲当时在边塞脱不开身,又没有走得近的亲戚,当时是岳父把我接到韩府拜托瞿姨照顾的。我小时是在韩府长大,你窗前的梅花以前就开在瞿姨窗外,当时我还很好奇地去看花匠移树。我五岁的时候,瞿姨生下了你,你刚出生的时候才这么大,”楚子秋用手比划着,“红红皱皱的,特别丑。”他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脸色特别柔和。“瞿姨给你取名韩月浮,还问我:子秋,你长大以后想不想娶月浮妹妹?我说不要,好丑。瞿姨还取笑我说我眼光不好。”

      韩月无语,她现在这身皮还是挺好看的。

      “瞿姨去世前,拜托我照顾你,我也算看着你长大,你放心,我会帮你安排好去处的。”楚子秋轻轻拨了拨火,不再说话。

      韩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地看着火堆。

      这时,人群里突然有人高声唱起了歌,似乎是这边的方言,众人很快应和起来。韩月完全听不懂,却觉得,很好听。她侧过头看同样大声唱着歌的楚子秋,他的笑容很灿烂,一如初见温暖爽朗。韩月突然觉得心里涨涨的,意外地是个不错的人呢。韩月微笑起来。

      人群反反复复唱着那一首歌,却不知怎么的,慢慢声音低了下来,然后四周完全安静了。很快,他们试图重新高声谈笑,却很快又沉默了。

      楚子秋无奈地站起身,眯了眯桃花眼,懒洋洋地说:“怎么了?等着将军我来领唱呐?老子可从来卖身不卖艺。”

      人群里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笑什么呢?老子说真的,谁不信就抽谁!”

      突然一个人高声说道:“将军,来卖个身看看?”

      楚子秋直接从火边提溜起韩月,对众人说:“看好了啊,这是老子媳妇儿,老子专情,此身只卖一人。”

      众人居然大声叫好。“将军说得好,嫂子有福啊!”“就是,嫂子快也表示表示!”

      韩月撇了撇嘴,一听就是假的好吗,不然朝颜飞絮哪来的。

      楚子秋似乎看出了韩月在腹诽,揉了揉她随便挽着的头发不说话。

      看到这动作,士兵们更兴奋了,叫嚷着嫂子也要表示一下。最后混成了统一的声音:“嫂子来一个!嫂子来一个!”

      韩月低头抿着唇。楚子秋看了她一眼,打算替她解围,刚张嘴打算说话,韩月却飞速地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就跑了。

      “噢噢噢噢!”人群鬼吼着。“将军,快追上去啊!”

      这群小兔崽子!楚子秋瞪了他们一眼,回身去追韩月。

      士兵们喧哗起来,之前的古怪气氛一扫而空。

      韩月一口气奔进自己的帐篷,手臂撑在床上大口喘着气,她脸上烫得厉害,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好像要蹦出来似的。她刚刚究竟做了什么!在那种情况下,竟然像着魔了一样。居然,居然主动亲了楚子秋!一想到这里,她脸上烫得更厉害了。

      楚子秋跑到韩月的帐篷外就放慢了脚步和呼吸,轻轻撩开门帘,看到他的妻子背对着自己两手撑床,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拼命摇头。他不厚道地笑了,并笑出了声。

      韩月惊恐地回过头,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丢脸了,于是赶紧背转身不去看楚子秋。

      楚子秋觉得自己的阿浮简直不能更可爱了,走上前站到她身边故意将脸凑到她跟前。“你躲什么呢?”

      韩月一急,直接用手把他的脸推开。“不准看!”

      楚子秋饶有兴趣地又凑到她面前。“为什么不准看?”

      韩月急得要哭了,直接拼命推他。毫无准备的楚子秋居然直接被她推倒在床上,她自己也因为重心不稳倒在了他身上,楚子秋无奈地回过头实在忍不住笑了。“韩月浮,你怎么可以蠢成这个样子!”韩越急躁躁地抬头,大喊:“你才蠢!”两人的头本来就靠的很近,而韩月抬头的结果就是,她的嘴唇飞快地擦过了身下人的唇。

      韩月从未经历过这样窘迫的心情,这种心情鲜活而激烈,搅得她的心乱作一团,她跳起来站到一旁,用力地反复擦拭自己的嘴唇。

      楚子秋仰躺在床上,看着韩月的窘样,低低地笑出声。

      韩月去死的心都有了,她闭着眼睛大喊:“脏死了!”

      楚子秋停住了,慢慢收敛起唇边的弧度。韩月这才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了什么,但又不想再开口,干脆再次背过身。

      楚子秋看着那个裹得厚厚的少女的背影,娇小的身体被烛光摇摇晃晃照出一个孤独的黑色影子,他握了握身侧的手,坐起身,沉默地大步走出帐篷。掀开门帘的时候,他回头看到少女已经换了一个方向,依旧背对他,他唯一能看到的只有那个歪斜的,被挡住部分的影子。他嘴唇张张合合,最后说:“你是我的妻子,此生唯一。”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沉默的影子,他放下门帘向篝火走去。

      韩月忍不住回头的时候只看到了门帘被北风吹起的小小弧度,她的心跳慢慢冷却下来,上辈子的病好像又回到了她身上,激烈的情绪散去之后是心脏钝钝的疼。她挪回床边瘫在床上,眼睛盯着黑乌乌的帐篷顶不动了,脑海空空,太阳穴涨涨地提醒她夜深的困顿,她却毫无睡意,身体也完全没了知觉,眼前的帐顶似乎动了动,仔细看又没有,她就这样看着,好像下一瞬就是天荒地老。她并不喜欢楚子秋啊,尽管对方是个不错的人,也仅此而已了吧?只是因为想有一个人爱她吧?好想知道,被别人爱着的感觉。

      楚子秋回到篝火边时,士兵们已经三三两两散去,毕竟月亮都已落到西边挂着。他四周看了看确定每蓬火都被熄灭了,然后坐到之前他和韩月坐的地方,熄灭的篝火上冒着细小的青烟,北风寒冷彻骨,他伸手拨了拨篝火的余烬,剩余的温度在他手上慢慢冷去。他呆呆坐了一会儿,抬起头就发现太阳光芒万丈地升起来了,他仰着头,苦涩地笑了。

      他突然想起五岁半父亲将他接到边关亲自教导,他自由自在地长大,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因为他答应瞿姨会好好照顾阿浮。

      每个少年都曾做过关于这天地的梦吧。他本该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驱赶蛮族,保卫祖国。十四岁陪父亲回京述职时,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成为将军,然而他的梦想被毫不留情地戳碎了。帝王的猜忌使父亲不得不让他收敛光芒,他曾经那样骄傲,却必须伪装成混迹风月场的纨绔公子。他曾经立志要做一个像父亲一样保家卫国的大将军,然后娶了瞿姨的女儿韩月浮,和她一起养育两人的孩子。他会在女儿的窗外种一株黄色的梅花,会手把手地教导儿子射箭耍枪,他们会很快乐。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也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了。阿浮说得对,他已经配不上她了,就算只是做戏,也是他真正做过的事情。何况,他即将前往边疆赴死,而他的阿浮,会好好活下来,也许遇到一个憨厚老实的男人,费尽心思讨好她,他的阿浮,可不是轻易就能娶到的。

      怎么办,真的,好舍不得。

      远处一个扎着丫鬟髻的少女慢慢走近来,绣鞋在地上踏出轻微的响声。

      “将军,夫人好像有些发热,需要直接安排在漠城吗?”

      楚子秋想了想,还是说:“到了山坪关吧,父亲的军医我比较放心。”

      “是。”少女恭敬地应了。

      “花妍,好好照顾她。”

      “将军,花妍明白。”少女抬起头,赫然是从小同韩月浮长大的花妍。

      “你回去吧。”楚子秋挥了挥手。

      “是。”少女说完转身离去。绣鞋的沙沙声慢慢走远。楚子秋听着那声音,不知想到了什么,撑着额头笑起来。笑着笑着低下头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太阳的流金光芒一点点把营地照亮,一顶顶黑色的帐篷安静伏在地上,楚子秋坐在偌大的空地上,面前一摊燎着黑色的木柴残骸,阳光把他黑色的头发镀上一层金色的光。

      韩月果然生病了,她觉得太阳穴的胀痛更是厉害,昨夜大概是后来模模糊糊睡了过去。花妍来帮
      她盖了被子,但她之前躺着的时候许是冻到了,仍然发起了热,让她浑身都不得劲。随军的大夫来看过开了药,花妍扶她喝了药又用了一小碗白粥后,她又睡了过去。

      全军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仍旧北上。韩月睡了一天一夜,头昏沉沉的,却还是勉力打起精神打整好自己。

      启程的时候,朝颜看到她,走过来,身后的丫鬟还拎着个鼓囊囊的包袱。她竟要离开了吗?韩月一时愣了住。朝颜看到她这般情态自嘲地笑了笑,随后高傲地抬起头,用施恩一样的语气说:“哼,我走了,你也得意不了多久!”说完把手中的手炉一下塞在韩月手里,转身带着自己的丫鬟走了。韩月莫名其妙,站在马车旁呆呆看着那主仆二人向着所有人相反的方向离开。想想还是莫名其妙,她好笑地摇摇头,扶着花妍的手上了马车。

      朝颜背对着那个叫韩月浮的讨厌女人,高高仰着头,眼泪却还是连珠般滚落下来。

      她第一次见到楚子秋的时候还是个11岁的干瘪小丫头,在怡红院里做粗使丫鬟。那天她因为发着热头昏脑涨的,把酒水撒在了客人身上而受到妈妈的责骂,她哆哆嗦嗦地跪在冰冷的地板上,酒水其实只溅了几滴在客人衣袖上,剩下的全从她衣襟里灌了进去,正是冬天,她本就穿得单薄,全身止不住地打颤。妈妈直接一记窝心脚把她踹倒在地,回头谄媚地对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笑道:“王公子啊,这个晦气丫头没调教好,冲撞了您,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看在我惠娘的份上,就别计较了~”说着她将熏满脂粉气的手帕往那男人脸上一甩,身体虚虚靠在他怀里,“咱们花魁娘子正在屋里等着呢,您可是好久没来看她了,她成日天里念叨着呢!”王公子一边捏了捏惠娘丰满的胸脯,一边和她推推嚷嚷调笑着往楼梯上走去。

      朝颜,那个时候还叫二丫,蜷着身子疼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当时看见妈妈和那个王公子黏糊糊的背影离她越来越远,高高的,完全触摸不到。为什么呢?为什么她要被生下来,为什么她要被卖到青楼里,为什么冬天这么冷,为什么,牛头马面还不来接她呢?她好冷啊,好疼,好想在温暖的房间里,一觉就不再醒来,不再看到这个寒冷的世界。

      “哟,这里有个小丫头,干瘪瘪的,眼睛倒是长得不错,可惜这个眼神,配不上这么漂亮的眼睛。”伴随着少年粗噶声音的是一双温暖无比的手,不过接下来的话就不再让她觉得温暖了。

      “要是在露出那样的眼神,就挖了你的眼睛哦~”

      二丫惊恐地闭上眼睛,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随意地说出这种话!

      “喂,子秋,你这什么毛病啊,太挑剔了找不到老婆的!”另一个声音走到二人身边。

      那少年没甚意思地放开了手。“知道了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二丫小心翼翼地睁开眼想确定那个少年已经离开了。没想到眼前却是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她从来没见过那样温暖的笑,不禁怔住了。

      少年伸出手指戳了戳她沾了泥土的脸,漫不经心地说:“这样顺眼多了,不准再露出那种眼神,否则,”他突然将两只手伸向她的双眼,吓得她赶紧闭眼,“我就挖了它们!”

      刚才说话的少年无语地说:“你够了啊,瞧把人小姑娘吓的,走了走了!”

      二丫又等了很久才再睁开眼,刚才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赶紧爬起来,一溜小跑回到自己在后院的小屋子紧紧关上门。她好像想到什么拿起镜子看向里面模糊的脸,轻轻用手摸了摸眼睛,她的眼睛,很漂亮吗?第一次有人夸她,也第一次,有人对她露出那么温暖的笑。可是,他说要挖掉她的眼睛。二丫把手中的盖在桌上,有那样笑容的人,却那么残忍。

      后来她特意去问了花魁娘子什么样的眼神才好看。花魁嘲弄地笑了半天,笑声像银铃一样,最后,她说,“丑丫头,你也想勾引男人吗?居然想学这个!”她嘲笑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既然你想学,我就教教你。”

      花魁娘子果然教导了她。三年后,花魁吞金死了,二丫就成了新的花魁。朝颜是那个花魁给她取的名字,当时她慢慢染着血红的蔻丹,对她说,“没想到你倒长了张勾引男人的脸,就叫朝颜吧,要勾引男人,就要好好保养你的容貌,一旦你的颜色老去,他们就会弃你如敝履,男人嘛,都是喜新厌旧的东西。”当时她看着花魁艳若芙蓉的脸,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个少年叫楚子秋,是将军府的公子,他买下了她的初夜。当她心里紧张地拨弄琴弦时,他眯着眼打量着她,最后说:“这样漂亮的眼睛很少见,这个眼神好看多了。”

      朝颜突然觉得心跳一点点慢了下来,她弹着一首缠绵的曲子,像前花魁说的一样露出了一个媚意横生的眼神。

      后来她慢慢明白了楚子秋是个怎样的人。尽管和曾经想象的不一样,但的确十分残忍。他没有挖走她的眼睛,却挖走了她的心。只是如此也就罢了,他却挂着懒洋洋的笑说对不起,他没有这个意思。让她一个人捧着慢慢冷去的心跳。他大概从来不会想像当他不敢送出琢磨了十几日亲手做出来的手炉而随手扔给她之类的时候她是什么心情吧。

      韩月浮,真是个讨厌的女人。

      韩月坐在马车里,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手里捧着暖炉,面前还燃了一盆炭火,幸亏楚子秋收拾了不少没有烟的银丝炭,不然她得被熏得更昏。花妍坐在脚踏上认真看顾着炭火,时不时回头问问韩月温度是否足够。韩月靠着个绣枕歪在马车壁上,这辆马车为了防寒两边都是可以推开的木窗而不是帘子,整个车厢里温暖如春。

      她悄悄推开窗往外看了一眼,只看到长无边际的士兵们,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人少了很多。她往前看了看,并没有看到楚子秋的身影。她抿了抿唇将木窗关好,整个人缩回锦被中怔怔地出了神。

      爱情吗?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下意识去寻找那个身影吗?还是说,女人真的会对自己的第一个男人念念不忘?呵呵,那之前近一年他日日不着家,她岂不是早就难过死了。韩月摇了摇头。大概是太孤独吧。

      军队一刻不耽搁,第五日到了山坪关。韩月本来就身体不好,这一病又不曾好好静养,竟拖拖拉拉还没好。所以她只好裹得像只熊一样,抱着手炉吸着鼻子,以一种无比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前来的二哥韩冽面前。

      她还待字闺中的时候见这位二哥的时候并不多,但记忆中这个哥哥小时特别淘气,总是喜欢欺负韩月浮。应该是,普通感情的亲人吧。

      韩冽穿着盔甲,面容沉肃,带着几位副将前来迎接楚子秋并安排楚家军。楚子秋下了马,脸上是一贯的调笑。

      “定国将军,战事吃紧,您倒是姗姗来迟啊。”韩冽沉着脸说。

      “没办法,这北路不好走,天冷了,弟兄们身体也很重要啊。”楚子秋嬉皮笑脸地答道。

      韩冽觑了他一眼,冷哼一声。“来人,定国将军与楚家军的弟兄们一路辛苦,给他们安排食宿。”

      楚子秋也不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韩冽上前几步凑到楚子秋身边,轻声道:“小子,识相点,早死了,本官也好早点向皇上交差。”

      楚子秋脸上没有丝毫变化。“自然不劳韩监军操心。”

      “最好如此。”韩冽说道,目光落到后面正扶着花妍的手努力下马车的笨重少女。“这是谁?”

      他的声音不大却也不小,韩月愣了一下差点踩空。花妍忙扶住她。

      楚子秋袖下的手握了握,却还是松开。“韩监军贵人多忘事,倒连自己的妹妹都不识得了。”

      韩冽被呛了一下,寒声道:“还是这么没用!”说完转身带着自己的几位副官自行离去了。

      韩月已经下了马车,却怔怔站在那里没有动作。

      楚子秋暗叹了口气走上前从花妍手中接过她细弱的手臂。“夫人走路小心。”

      语气有些生硬,这是嫌弃她丢脸了吗。韩月默默低着头。“对不起。”他抓得她有些疼。

      楚子秋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丫头从小到大就这么木愣愣的,听不出来他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吗!最后,他只好干巴巴地说:“地方应当收拾好了,你先去休息吧。”说完挥手叫来韩冽刚刚留下的一个小厮让他带路。

      “恩。”韩月顺从地跟着那小厮去了。

      楚子秋看着她臃肿的背影,慢慢收紧空荡的手心,是他考虑不周了。明明安排好的身份在漠城,却想着,山坪关也还是安全的,总想着,能多让她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待着。

      他苦笑了一下,向站在一旁静候领路的副官招了招手,一同安排楚家军去了。

      大概还是会嫉妒他那一帮兄弟们吧。一起谋划了多年,眼看就要等到昏庸的皇帝咽下最后一口气,眼看就能脱下所有的伪装,他却被告知自己失去了这个机会。他仰起头看向不同于帝都的高远天空,他的姑娘,很快就要永别了,在她还会战战兢兢和他说对不起的时候。好在,天很快就要变了。太子贤德,她也将生活在一个全新的朝代,不再像现在这样,连一点亲情,都是奢侈。

      韩月的风寒好了。时间不紧不慢摇着脚步,到了十月底。韩月也算长了见识,吃到了传说中的马肉,果然很难吃。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安排的,但她并没有问。那种气氛很明显,那种即将有一个结局的气氛。不过,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有可以思来想去的事情。

      朝颜离开时塞给她的手炉因为比寻常的暖和不少,所以她也厚着脸皮一直抱着,反正没人知道。但昨天马肉的那股怪味真的把她震惊到了,然后动作幅度过大一不小心把手炉磕在了桌角上破了个角,还洒了她一手灰。她这才发现这个手炉的材料居然是玉,以前一直以为是琉璃。于是她让花妍把手炉洗干净,自己研究了一下,这才偶然发现手炉内壁居然刻了字。正常人都不会把字刻在这种除非知道否则肯定看不到的地方好吗。而那行字是“暗香浮动月黄昏”。

      她一定是太想知道爱是怎样温暖的感觉了,吧?

      蛮军突然换了将领,这本是兵家大忌,却因为两军实力差距的悬殊而变得不足为道。相反,这恰好预示着,那个结局,要到了。

      备战时,蛮军的新将领穿着干净锃亮的盔甲,骑着一匹黑色的宝马到山坪关城墙下大叫楚子秋的名字。

      “楚子秋,快出来!让老子看看你在帝都有没有被养成个娘们!”

      楚子秋正在城墙上巡逻,听见这话马上大声回答:“乌布列,你还活着啊!”

      乌布列看见楚子秋,朗声笑道:“老子要是死了,谁来取你的命呢!”

      “大话别乱说,洗干净脖子等着老子啊!”

      “滚!”

      ……这样是不是也很好,死在战场,和宿命对手的决战里。可惜不能酣畅淋漓。

      “定国将军果然不负多情之名啊,给各个红颜知己都细细安排退路。”韩冽走上城墙,挥挥手把楚子秋的目光从那个远去的纵马身影上引回来。“莫非,你还怜惜韩月浮那个废物不成?”

      “韩监军说话客气点,让人知道钟鸣鼎食的韩家亲情却这样单薄,恐怕不好吧。”楚子秋难得露出严肃的样子。

      “呵,定国将军倒是一向会耍嘴皮子,难怪这花街柳巷,总盼着您光临。”韩冽嘲讽道。“可惜我们的楚将军只爱新人笑,从不听旧人哭。可怜我那从小没用的妹妹,一个人离开,连个送的人都没有。”

      “要说送别,韩监军这位亲哥哥不是更应该去吗?”楚子秋换回了嬉笑的嘴脸随意答了句。

      韩冽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也自觉无趣,冷笑了一声下了城墙。

      那丫头哪里会为我哭呢?楚子秋怔怔地想着。山坪关的风还是那么大,吹得城墙上的战旗发出猎猎的声响。

      最后一战。乌布列,草原的下一位王,带着他的勇士们与年少时就已熟识的宿命对手最后一战。他从草原王庭赶来,只为了亲自送他的对手最后一程。

      所有人都疯了,眼里只有漫天的刀枪和鲜血。

      终于,所有人都倒下了。穿着银白盔甲的男子倚靠着手中的长枪一动不动,一把刀穿过了他的身体。

      “谁干的!”乌布列红了眼。没有人回答。风呼呼地吹着。

      乌布列深深地看了他的对手最后一眼,长啸一声:“收兵!”,转身离去。

      草原的男子都是在马上长大的,他三岁就骑着自己的马跟着父汗到中原抢掠过冬的粮食。父汗和中原的那个叫楚靖的大将军很奇怪,明明是毫不留情的敌人,却又有着了不起的默契。父汗那时候告诉他,楚靖是命运安排给他的对手,他尊敬他,甚至他们了解对方超过自己。有这样一个对手,是非常幸运的事情。而他再次来到中原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带兵,迎战的居然不是楚靖,而是一个小白脸。他轻蔑地侮辱了他一番,和他打了一仗。

      那一仗,惨败。从此他知道,他遇到了那个可以做一生的对手的人。

      楚子秋没有让他失望,和他的每一战都畅快淋漓。但是,他居然在赢了他之后回了帝都!他一直惦记着再来一次,应当是他胜过他。

      这一战来了,却是在那位来自中原的大妃向父汗传达唐朝皇帝的交易之后。足够的粮食,交换楚家父子的命。草原比对手重要。

      父汗亲手了结了楚靖的性命。

      楚子秋,下辈子投身到草原吧。真正的勇士,在草原永生。

      楚子秋只能从视野判断自己仍然靠在他的枪上,身体里的力气随着血液的流出被寒风带走。

      他看着乌布列收兵,好像看到十四岁那年,他握着长枪,说:“乌布列,我回来之前,你可别不小心死了!”

      乌布列举着刀,刀上的宝石熠熠生辉。“老子死了可没人给你收尸了!”

      他回到阔别多年的帝都,恰好前一日是祈花节,祜河上昨夜里放的莲灯慢慢流成了红色的长绫。

      祜河啊,婚礼那天,柳絮也铺满了整个河道,很美。

      阿浮身体一向不好,漠城还是很冷,不知道她能不能适应。他努力地想转过头去。阿浮,现在到哪里了?

      下雪了,一片雪落在他的眼睛上,他好像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他下意识想笑,裹得这么厚,笨拙得,好可爱。阿浮,是你吗?

      韩月向那个执意不肯倒下的男子跑去,她身上披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她包裹里的白色披风。在看到包裹里有一个木盒时,她的心就飞快跳动起来。里面是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他玩笑要送予她的“残夜海阳”。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她直接翻到绒布下面,木盒的底部,刻着熟悉的诗句。她想回来。

      爱是什么?是她下意识的寻找和担心吗?是她看到他送的东西时心里一瞬的温暖吗?爱上一个人要多久?比一见钟情长一点,比日久生情短一点。她确定了。她爱他。

      她终于站在他面前,他身上落满了雪,面对着草原的方向,脸却往左偏了一点,一片雪静静地栖在他的睫毛上。

      楚子秋,我可不可以认为,你在看我?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和火对飞蛾的意味一样。

      你果然是在看我吧。你看,我来了。

      她踮起脚,紧紧地拥抱眼前的人,冰冷的刀从身体穿过的感觉居然很温暖。

      塞北这么早,就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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