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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归来 ...

  •   我再次回到南国时,正值国丧,就连边疆小城,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系着一卷黑纱。整个国家都沉浸在一种沉重的悲伤气氛里,风里翻飞的南国象征的红色旗帜,也好像倏然黯淡了下来。

      即使快马加鞭,我也花费了大半个月才回到国都。精致典丽的楼宇一如当年,只是已无人从中探出头来与我打招呼。想来也是,就连我自己,都快要认不出这副模样。

      “哪来的乞丐?王宫重地,不得喧哗!”守卫那不耐烦挥手的样子,还真是第一次见。

      我掏出怀中碧色的玉牌,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乞丐,我姓南,唤作归来。”

      归来,取作等待的意思。无论你走到哪里,天涯,还是海角,都一定,记得这里有人等待着你的归来。

      所以,五年了,我回来了。

      这些年我走南闯北,比以前长大了许多。我看着天下安澜,万物长生,我南归来如此渺小,是喜是悲,什么都左右不了。

      五年前,我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这天地,是为我一个人存在的呢?

      匆匆进了宫门,我来不及好好看看久违的风景,径自向着记忆中那最高的赪色檐顶而去。如果我所害怕的事情真的发生了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庞大的宫殿外亦系起了肃穆而悲伤的黑纱,整个国家都在向死去的人告别。只有我,一片茫然。

      “你是何人?未经传召不得擅入帝王寝宫。”站在殿门前的侍卫举起手中的长枪,赤色的长缨刺痛了我的双目。

      我高高举起手中的玉牌,跪在青石做的地板上。“南归来,求见陛下。”

      “归来?是我的归来回家了吗?”身后传来一个妇人颤抖的声音。

      我转过身去看她,看见她两鬓的白发,眼泪漱然而下。“母后,儿臣不孝。”

      她一把抱住我,抚着我满是尘土的头发,口中反复念着:“回来就好。好孩子,回家了就好……”

      “母后,父皇他……”

      母后忙擦去两颊的眼泪,笑道:“你父皇这几年头疼犯得有些厉害,太医让他多休息,这会儿正午睡呢。来,母后带你去见他,你父皇一见了你,一准什么都好了!”

      我也胡乱擦了擦脸,随着母后往台阶上走去。“你们吓死儿臣了,儿臣方踏入国境便听闻国丧,还以为是……”

      “是国师逝世了。”

      我一呆,傻傻地问:“国师?哪个国师?”

      “就是博衽。”

      我真真是呆住了。博衽?傅博衽?南国内比父皇声望还高的国师傅博衽?

      傅博衽会死?

      那泊竹林的竹子谁去画?藏雪园的梨花谁去看?听雨亭的残荷留着谁去听雨声?

      我去哪寻着理由成日里往宫外跑,又跑去何人府上?

      “骗,骗人的吧。母后,傅博衽不过长了儿臣三岁,正当英年。他……”那个人哪里会死!

      “归来,你已经受了够多的苦了,忘了他吧,好不好?”母后的声音里有着卑微的乞求。这不是一国之后该发出的声音,却因着一个南归来,真真切切地出现了两次。

      五年前,她也用着这样的声音,说:归来,你还不了解傅博衽吗?别任性了好不好?就待在母后身边,哪里也别去。

      她苦苦哀求着的,她最疼爱的小女儿,给了她一个绝情的背影,和一句斩钉截铁的话。

      “儿臣心意已决!”

      如果南归来这辈子,不曾遇见过傅博衽,该多好?

      见了父皇,我心底愈加愧疚。父皇真的老了。我不过双十年华,他却已斑白了头发。

      南归来若不曾认识傅博衽,将一直是那个娇蛮任性的小公主吧。每日在父皇母后膝下撒撒娇,偷偷让皇兄们带她出去玩,天真得永远不知道忧愁是什么。

      父皇母后依旧对我万般宠溺,说了一会子话便让我快些回去洗漱了好好休息一番。我的明珠宫与五年前也一模一样,衣橱里甚至还有每年添上的新衣服。

      我在沐浴之后,选了一件碧色的裙装。

      父皇拨给我三十锦衣卫,我哭笑不得,又感动万分。

      想了想,还是想要再去一趟国师府。

      再看一遍,那个青衣男子住过的地方。

      曾经,国师府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叫我生出满心欢喜。国师府,是傅博衽住的地方。而到如今,这清雅洒逸的楼阁,只让人看着便是无尽的悲寥。

      泊竹林,藏雪园,还有听雨亭。已是初秋,荷花早就开败了,残荷犹在,碧塘之中褪了色的青纸伞犹在,□□上系着的,天青色的软烟罗手帕还鲜艳如昨。

      “你何必这样避我三舍!不过给你一把伞你也不肯要吗?”

      “不必了。公主您还是自己拿着吧,免得着了凉。”

      “傅博衽,本公主今天这把伞还真是给定了!”

      “公主何必任性,即使今日这把伞在这水中光鲜无比,他日也终将一派颓唐,它不属于这里。来人……”

      “关你甚事!”彼时的我倔强地从池边慢慢滑下,将身上母后亲手缝的青色软烟罗手绢系在伞柄上,拍手笑道:“如此,这软烟罗永不褪色,总配得上你这一池碧水了吧?”

      他只命了我的宫女拉我上来,皱眉看我浸湿的绣鞋。“公主还是快些回宫吧,这天气正怕寒气入体。”

      我哼了一声自己回了宫,当夜果然发了热。

      傅博衽说过的话从未有错,纸伞褪了色便是褪了色,那永不褪色的软烟罗只是更衬得它颜色鄙败。

      傅博衽,为什么还留着它?是为了有朝一日南归来回来了,在看到当初的自己有多傻吗?

      “小公主?”没想到还有人在。是个素衣的少年,怯怯地看着我。

      “洗墨?”小小的童子不知何时已长成翩翩少年郎。

      洗墨欣喜地笑了。“小公主终于回来了!公子他……”眉宇间掩不去的悲伤。最后他还是撑起一个笑脸。“公子他给小公主留了一封信。”

      “是吗?”我不禁怔忡。

      “就在闻茗轩,公主随洗墨来。”

      闻茗轩,是傅博衽的寝房,也是他的禁地,不许任何除他以外的人踏入。

      洗墨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公主进来吧,公子不会介意的。”

      我往前踏了一步,却终究摇了摇头。这里面大概还住着一个傅博衽,真真切切无比生动的傅博衽,我不敢,也不愿去看。那时傻傻恋着他,最好奇的便是这闻茗轩中究竟有什么秘密,如今我却开始害怕。

      洗墨这样说想必是被傅博衽首肯过的,闻茗轩中一定还留了什么给我。不过,也可能什么都没有。面对他我总是自作多情居多,且,傅博衽定然猜到我不敢进去吧。那么胆小的我,怎么敢。

      洗墨很快执了一枚白色信封出来,上面两个苍润的墨字:归来。

      他竟唤我归来么?那字又使我想起往昔那男子的荣光。所谓“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不过如是。

      我咬了咬下唇终究问了出来:“洗墨,傅博衽他怎会如此突然就……”

      洗墨不禁抿起嘴红了眼眶。“公子身子一向不好。小公主走后不久,公子就开始咯血……用了多少药也不见好转。”

      那一日,我忘了自己是怎样回到自己的宫殿。

      五年前,一贯傲气的我终于再忍不下傅博衽一再折损我的面子,愤然出走。没想到我再回来时,竟人事已非。

      那封信我忍着没看,烧了一半,还是从火中抢下,妥帖收好。

      后来,洗墨回乡下去寻自己的远房亲人,再没了消息。国师府已改名换姓,被父皇赐给立了大功的大将军。我再没去过。

      再后来,父皇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缠绵三年后便撒手而去,又是一次国丧。还好我已回来,这三年总尽了微薄孝道。

      太子哥哥南承熹登上大宝。因他不像其他哥哥们常带我出宫厮混,我同他关系并不太好。且小时父皇也将傅博衽养在身边,尤疼我和他两人,想来太子哥哥对我俩都不太喜欢。

      又过两年,母后竟也因一场大病去了。我三十一岁,只觉自己仿若古稀般苍老。

      之后,南承熹将我嫁到远方夷族和亲。他说:你任性了这许多年,就用你仅剩的容颜回报这生养你的南国吧。

      我走时虽有万里红妆,无一件是我自己的。我穿了条白裙,说为母后守丧。

      我带上了那半封信,也许等我老了之后会有勇气打开它。

      夷族有许多南国传来的民间传说,我真羡慕故事里那个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小公主啊。

      可惜,这天下,再无人等待一个南归来的,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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