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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有怀 ...

  •   永平殿,众臣依次位列陛下,年幼的少女坐在高高的御座上。

      “陛下,”一位大臣出列,“今年风雨不调,百姓农作收成并不好,臣以为应适度下调赋税,以应天和。”

      “既如此,董爱卿,你认为下调多少合适?”少女努力做出端严的模样,少女所特有的清甜嗓音却还是和四十多岁的户部侍郎沉稳的声音格格不入。

      “这。。臣以为,百分之七较为合宜。”

      少女正要开口答应,却听董侍郎说道:“不知摄政王殿下以为如何?”

      立于女帝左手方向首位的男子上前一步,“臣以为百分之五足已,另特允时年百姓以粗食代替米粮,百姓可矣。”说着,他抬起头看向青涩的女帝,笑容端和,“陛下,您可以尝尝所谓粗粮,偶尔也别有番风味,且您正值发育,得再长高些才好。”

      群臣皆露出善意的笑容。十二岁的少女坐在御座上,双足都悬在空中,着实需要好生进补。

      女帝状似羞涩地低下头,心中却一片寒凉。

      打趣之后,众人无事退朝。女帝看着悠悠走在人后的摄政王宣庸,右手紧紧抓着御座的龙头扶手。这时男子却突然回过头来,含笑说:“陛下快回去补上一觉吧,千万保重身体。”

      少女面色一紧,手上剧烈的疼痛。宣庸早已迈出大殿,女帝这才发现食指的指甲已经整个翻开,鲜血淋淋地染在黄金的扶手上。

      她怄着气一把拍在扶手上,起身急步回了寝宫。女帝的近身侍官高士林看着悄悄摇了摇头。

      少女回了寝宫,发现桌案上摆着的三盘点心中竟有一盘玉米饼,气得一把将它们挥在地下。她站着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慢慢平复下来。一旁的宫人都战战兢兢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宣庸!少女恶狠狠地想着,总有一天,我要你连盘玉米饼都吃不上!

      少女名唤宣见月,是先皇的嫡九公主,前面有四个哥哥四个姐姐,她出生便是先皇最宠爱的女儿,因出生时天上的阴云散去,月亮的清辉笼罩大地,所以取名见月,小字端端,“端端,倾倾之反。”在此引申为纯正之意,同时与端朝朝号同字,封号为安乐,先皇宠爱可见一斑。

      然,八年前正值壮年的先皇突然病逝,四位皇子竟暗地里互相残杀,大伤端朝元气,此时相邻的黎国突然冒犯,彼时已得势的三皇子灭杀了自己的兄弟,为了一举夺得民心而亲征,大败。三皇子的头颅被敌军送回,狂傲要求端朝将国土奉上。王朝不堪其辱。先皇后在接连打击之下竟也突然去了。举朝一时之下竟无人能主持大局。

      摄政王,先皇幼弟宣庸,决定带兵迎战,他将大公主和四公主分别和亲北方的亓国和南方的跖国,以求边境安稳,拜左右相以稳朝堂。急调南北边军迎上一路东来的黎军,摄政王少年才俊,一战成名,一直将黎军赶出边境,甚至割占了黎国两个边塞小城才算罢休。举国欢腾。

      摄政王又提拔了一批年轻将领,将五公主嫁给战争中军功最为显赫的将军安靖以示嘉奖,同时降低赋税,拔除了朝廷的蛀虫如林家一类,实行一系列铁血政策,使王朝面目焕然一新。

      彼时,四位皇子全部辞世,朝中联名请求摄政王亲登大宝。摄政王却力排众议,将先帝唯一的嫡女,年仅七岁的安乐公主扶上皇位,成为端朝第一位女帝。摄政王自己则继续辅佐朝政,直到女帝有能力亲政为止。

      多么大义,为国为民的摄政王啊!宣见月讽刺地笑了,可惜世人全被那人蒙蔽,竟都崇拜他如天神。什么为风公子!那个人明明是被皇祖父赐名为“庸”的庸人!

      “端端,听说你又发脾气了?”殿外施施然走进一名男子,正是摄政王宣庸,他看着地上还没收拾的一片狼藉不赞同地说:“今年本就收成不好,你又为何来发脾气,踩踏百姓的血汗结晶?”

      宣见月直接转身背对着他,那番作态令她作呕。“朕一时失手,连累了百姓的血汗是朕的不是,摄政王教训的对。来人啊,快把点心捡起来,赏给你们了。”

      宫人们悄悄看向摄政王,竟没有一人动作。

      “都愣着做什么,陛下的吩咐你们没听见吗?”宣庸淡淡道。

      这才有两个婢子上前来三两下把东西捡了去。宣庸则走到女帝面前。女帝若要再背过身去未免气势矮了一头,于是她只冷着脸说:“摄政王进宫所为何事?”

      宣庸温和地笑笑。“今日提起粗粮忽忆起曾与陛下在民间尝过的玉米饼,特命人买了送来,本欲问问陛下味道比之以前如何,看来是不如陛下意的。”

      “正是,摄政王以后不用买这些东西,朕不会用的。”宣见月说着突然抬起头笑了。“况且若是讨好不成反落了个弑君的名声那可就亏大了。”

      宣庸也不介意,看见少女腮边落下一缕头发,宠溺地帮她别回耳后,声音低低的,十分好听。“陛下果真还是孩气,只是这样恐怕要让我辅政到新帝登基了。”

      “你!”少女气愤地瞪他。

      他轻轻抚了抚少女顺滑的墨发,“陛下要学的还多着呢。”

      说完他向周围吩咐了声“尽心照顾陛下。”便径自走了。

      “哼!”少女又想摔东西,却见桌上空空如也,只得闷闷地踢了脚桌腿,脚踢疼了也不好意思说,心里更加生气,只把这也怪在宣庸身上,想着以后收拾他,心下才顺了些。

      “殿下,陛下没用晚膳就睡了。”

      “哦,手上太医看过了吗?”宣庸一面浏览着奏折一面询问自己的暗卫。

      “陛下睡下后宫婢为陛下涂了药膏。”

      宣庸把批好的奏折放到一边,无可无不可地说:“下去吧。”

      “是。”

      灯光下摄政王不知看到了什么折子,露出点笑纹。“笨。”

      转眼女帝即将及笄,因皇室凋零,由摄政王亲自主持笄礼,正宾为摄政王的外祖母,清流周家的老太君,赞者为八公主宣文秀。自女帝登基大礼以来几乎没有过什么宴会,借此次大办,也叫举朝欢庆一番。

      晨时,群臣均携家眷齐聚皇室宴客的万华殿。年轻的女帝姗姗来迟,没有穿象征皇权的黄袍,而是一袭正红的精致裙衫,稚气尚存的眉宇里不知何时竟压上了天子的端仪,群臣呼贺声一落,宴客厅里针落可闻,光亮的明珠在映衬之下却恍若萤火。这位出生高贵却挫折几经的嫡女不仅出落得亭亭婉清,还在摄政王的把持之下艰难地成长起来了。静默之中,保皇一派大臣心中迅速盘算起来。

      宣见月径直走到上位单列的席位上,淡漠地把谨慎跪着的所有人收入眼底,沉声道:“诸位请起。”

      “谢陛下。”众人这才在窸窸窣窣的敛裾摩擦声中站起身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所有人都只敢低着头挨在椅子边缘。

      这就是皇权。这天下就像那女孩手中的玩具,她只要安静地坐在那里,就没有人敢反抗她。只要她还是这天下的主人。

      曾经只有天真的双眼里是蛰伏的野心,她露出温和却高高在上的笑容,道:“开始吧。”

      此时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摄政王到。”传话的太监尖利的声音颤抖着,神仙斗法,他这样的小鱼虾只能将一切交付于名为命运的东西。

      摄政王身着白色的长袍,只有下摆上绣着只翠劲的竹子,衬得他清俊非常,却,未免有些不敬。毕竟白色某些时候的含义实在不吉,而今日却是女帝及笄的大日子。

      男子对紧绷的气氛恍若未闻。他拱手告罪,眼神却紧盯着正前方努力压抑怒气的少女。

      “为风来迟,望陛下恕罪。”

      女帝伪装着不动声色,回视那双沉着的眸子,那张熟悉的脸,那件略有眼熟的衣袍。突然,她瞳孔一缩,一掌拍在扶手上,怒道:“宣庸,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莫不倒吸口气,这个名字早已成为禁忌,却在今日,此时此刻,被女帝叫了出来。这两位,一个是名正言顺的天子,一个是真正权力的掌控者,二人的对峙正是旁人的灾难。池鱼被殃,岂不倒霉!

      半响,宣庸突然轻笑了声。“也是,为风来得太迟,那没眼色的阉人非但没有提醒本王,还无礼地叫嚷,不知死活。”说完竟旋身快走几步,夺过一旁侍卫腰间佩剑,众目睽睽之下,就把那恐极连求饶都说不出口的小太监斩在了殿前。而摄政王做完这一切后,将滴着血的剑还给侍卫,踏过被鲜血浸污的地毯回到原地,施施然揖首。“是为风之误,望陛下责罚。”

      宣见月气得发抖,胸脯急速起伏了几下。最终她深吸口气,用力闭了闭眼,吩咐道:“把他拖下去。”

      侍人不敢作为,尽力收敛自己的气息。

      宣见月一看噤若寒蝉的众人,不禁提了声音道:“让你们把那死不足惜的东西拖下去!尔等誓要毁了朕之笄礼不成?”

      宫人这才明白过来,一个个低着头缩着身子,七手八脚把那枉死的太监拖下殿去,又取了红布来将污处盖了。

      女帝这才面无表情地说:“摄政王快入席吧,今日是朕的大日子,别为不长眼的人坏了兴致。”

      摄政王施了谢礼,慢慢走到自己的席位。

      礼部尚书林齐充当司仪主持典礼,正宾周老太君含笑表达了对陛下的美好祝愿,枯瘦的手散下少女的双髻缓缓梳顺,虽然陛下情况特殊,礼序与平常少女有所不同,但此刻仍是庄重井然。赞者应当捧出备下的笄钗,待发髻梳起,亲手为陛下戴上。然而纯阳公主宣文秀,那位永远带着温柔笑意站在她应在的地方的公主却并没有坐在她的位置上。

      侍立一旁的高士林上前小声道:“纯阳公主稍感不适,典礼前去往偏殿小息。不过奴才早已差人去请,这……”

      少女没有计较这位由摄政王亲自安排的近身侍官的失误,而是下意识向穿着白袍的男子看去。他也正看着她,举起酒杯沾了沾唇,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宣见月霍然起身,披散着头发,提着长长的裙摆,向偏殿跑去。众人忙跟在她身后。

      偏殿盈着股古怪的麝香味道,女帝狼狈地呆立在门前。诸人还未避开就先看见了内里情形——一脸麻木的八公主躺在一个赤身男子身下,她嘴角是未干的血迹,双目瞪大,已经没了生气。

      宣见月并没有愣住太久,她忘记身后还有同样愣住的一大群人,只是冲上前去把那个陌生男人从她姐姐身上拉下来,脱下外披盖在姐姐身上。五年来,一直支持鼓励她,温柔地关心她的姐姐,已经不堪凌辱,咬舌自尽了。

      她凝视着那张永远泛着温暖笑纹的美丽脸庞,从此只剩麻木痛苦。她突然惊醒一般大喊了一句:“滚!全都给我滚!”

      身后纷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她看着姐姐的脸,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样。昨夜,姐姐还来她的寝宫提前送了礼物,是姐姐亲手绣的大袖礼衣。姐姐一向是端朝闺秀的典范,琴棋书画、德礼女红样样是贵妇们交口称赞的。不像她,七窍只通了六窍。尤其是女红,广绣、顾绣、苏绣、蜀绣、湘绣等七大刺绣名技的绣师纷纷表示再教九公主一定会崩溃。而她唯一没有被自己烧掉的作品,就在今天宣庸穿的那件衣服上。那支翠竹中被烧了一个洞,她用绿色丝线补了上去,看上去像抽象的竹叶,但事实上,绣的是她的小字,端端。

      身后一个孤独的脚步声从殿外慢慢踱进来。宣庸走到少女身后,顺了顺她凌乱的长发,一边念着原本加笄时正宾会吟诵的祝辞“今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介尔景福。”,一边随手挽了个髻把袖中的发笄插到她发中。

      少女回过头来,目光茫然而依赖。宣庸眼神微微一闪。

      “皇叔,”她唤着这个自先帝驾崩以来就被封存在回忆里的称呼,看到对方明显怔然和,怀念的神情。她啪地一声给了他一个耳光。“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这么恨你。”她轻声说道,像在和她自己,更像和回忆。

      少女只穿了件大红的襦裙,露出圆润的肩膀,发丝凌乱,形容狼狈,神情却无比坚毅。

      宣庸看着她抱起宣文秀,费力却平静地从他身边走过。他下意识想伸手抓住些什么,却只有她身后微冷的风。

      风,解落三千叶,能开二月花。所以他要为风。

      他就这样站在淫靡的大殿里,低低地笑出声来。

      床边蜷缩的男人早已吓得从药物控制下醒来,涕泗横流心如死灰,被这笑声一惊立刻赤身裸体爬到摄政王脚边磕头。“殿下,殿下您说了……”

      宣庸一脚踢碎他的喉骨,头也不回地从昏暗的偏殿里走到阳光下。阳光那么刺眼,像要把他融化。

      宣见月一直把宣文秀抱到御汤昭华池,自己也跳下去帮她靠在池壁上,用香胰帮她轻轻清洗。大红的裙摆漂在热气蒸腾的水面上,像一朵倏然开放的花。

      宣文秀身上青紫一片,作为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宣见月却也知晓那是什么。她捧起热水洒在宣文秀肩头,认真帮她洗去一切污浊的痕迹。她的姐姐,在厚重宫装掩盖之下的身体竟然这样瘦弱,而她却只顾在朝堂上与摄政王赌气,忘了关心这个身边唯一的亲人。

      “对不起,”她终于哽咽,“端端这么任性让姐姐担心了。对不起,让姐姐这么辛苦。”

      她慢慢抚去姐姐脸上的痛苦,扑入那个一直温柔的怀抱,嚎啕大哭。

      “我不知道!我好害怕,好想醒过来。姐,端端好累啊!端端想父皇了……”

      她闭着眼睛贴在宣文秀被热气温暖的肌肤上,脑海中却是幼时御花园里,她们两人站在假山前,大丛盛放的芍药旁边。

      八姐咬了咬唇,悄悄道:“端端,你莫再同皇叔置气了。皇叔他,身世坎坷,在这宫中处境并不好。”

      “身世坎坷?”幼时的她狐疑地看着这位向来最亲近的姐姐,有些气恼地说。“谁要八姐你又来做这和事佬!原由也且好生编一个可信的吧!”

      “不是。”宣文秀慌忙地掩住她的唇,四处小心看了看,才放低了声音说:“小祖宗你别嚷。我在父皇书房外无意听到的。皇叔他,他不是皇爷爷的子嗣。”

      她瞪圆了眼睛。“皇叔是淑敏太妃收养的吗?”

      宣文秀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好像是,淑敏太妃和外男……总之,皇叔不比你,你若仍如此三天两头同他置一堂气,宫人又惯会逢高踩低……你多多去看望皇叔,他们便不敢放肆了。”

      她似懂非懂点点头应下。

      她自出生就被父皇母后捧在手心上,虽在这宫中长大却半点没接触过那些阴私之事,若非八姐叮嘱,定然三天两头同他耍小性子,让他日子难过。

      可是八姐,你当初出于善良的本性提醒叮嘱我的时候,若是知道今日,会不会后悔呢?

      女帝足在昭华池待了两个多时辰,出来吩咐高士林低调出丧时,八公主已经被打理妥帖安置在一旁供休息的床榻上。今次的事情处处透着阴谋气息,宫人俱都战战兢兢办好手中的差事,生怕出了差错被发落。

      宫人按陛下吩咐连夜将八公主葬在了郊外的一座山上。可怜这位公主一世良善,却被人算计毁了清白,死后连皇陵都不得入,依公主制办丧事也是不许的,只能委委屈屈就这么葬了。

      宣见月拖着湿漉漉的裙摆往自己寝宫回去,身后的宫人有心提醒却都不敢开口。偏陛下的近身侍官高士林被留下处理八公主的丧事,众人只敢默默跟在后面。已是深秋,秋风瑟瑟,寒冷入骨。

      其实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梦里不愿醒来,好像那个叫宣庸的人还是当初那个任她撒娇,会带她出宫胡闹的皇叔。可是那都是假的,一戳就碎开了。父皇,母后,皇兄皇姐,皆遭他迫害,她不该再任性下去了。弃尔幼志,顺尔成德。放弃幼稚的志向,成就成熟的操守。说来好笑,她以前,一直以能够娶到皇叔为目标呢。让一切回到从前这样的事也无法发生啊。她终于到了被迫接受现实的这一天了吗?宣庸,笄礼这日你给的礼物,宣见月收下了。

      朝臣谨言慎行了好几日,却发现女帝不仅没有在朝堂上同摄政王针锋相对,反而仿佛从前的傲气都被磨平了一般,对摄政王礼待有加。难道是这次的事对女帝打击太大,让她从此自暴自弃了吗?此番又有些立场不坚定的保皇党投入摄政王麾下。不过保皇党中真正的中流砥柱还在观望,甚至对女帝在纯阳公主一事上的平静态度有所感悟,这一次,陛下若不是彻底放弃,就是幡然醒悟学会积蓄实力,厚积而薄发,真是让人期待。譬如左相公为相已是三朝,对摄政王的身世也有数,除非宣家血脉断绝,否则他是决计不会追随摄政王的。而右相也是个老狐狸,为事一向中庸,深谙朝堂平衡之道,自然不会随意出手。

      摄政王府是六年前摄政王从宫里搬出来修葺的,从前是三皇子的府邸。原本的锦绣雕廊都没有作更改,只是主院换了番布置。院里只留了棵槐树,房中布置也是一切从简,少了各样摆件平白阔朗了不少。摄政王宣庸此时在睡房边的小书房里,桌上摆着封空白的折子,砚中已磨好了墨汁。桌子的位置本是极好的,晴日里即使不开窗也明亮无比。今日却恰是个阴沉沉的天气。窗也紧闭着,摄政王就这样坐在一片阴暗里。

      “如今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殿下且上个折子请上一请,为女帝选夫。走个形式将周蕴仪送进宫。陛下自然是不敢拒绝的。”一个黑影站在他面前,口中用着敬称,眼睛却锐利地盯着宣庸。真不知道一个诗书礼仪熏养出来的书生怎么会有那么冷漠的眼神。

      宣庸垂着头没有答话。

      “殿下忘了你母亲的大仇了吗?”男人似乎耐心不好,见他不说话立刻逼问道。“你忘了你在你母亲面前许下的承诺了吗!”

      “舅舅,”宣庸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注意您的态度。”

      “呵。”周文清冷笑了一声。“殿下这又是什么态度。您莫非是心软了?还是……您一直亲近这位公主,八年前帮她登上帝位。殿下为了仇人的后人要放弃自己的仇恨吗?可惜这位公主,恐怕已将您恨入骨髓了吧。您可千万,别把您那些无用的感情浪费在不需要的人身上。”

      “舅舅!够了!”宣庸说道。“你回去吧,本王会考虑的。”

      周文清审视了他一会儿,才转身离去,口中声音不大不小。“别忘了你的身份。”

      宣庸又面无表情低下头。阳光一瞬间洒进阴暗的室内,还没来得及给冰凉的地砖染上温度又被人用力地关在室外。

      他的身份么。宣庸又想起来九年前的那个秋天,他路过御花园突然听到关于自己的事,躲进假山里,听到宣文秀那句“好像是,淑敏太妃和外男……”时,骨头里阴冷的寒意。他几乎是落荒而逃一般飞快从另一头离去,不敢去看小小的女孩听到那句话的表情。身份,这个一直锁住他的牢笼,终于在那个秋日,在那片烂漫芍药旁边,把他生命里最后的阳光,锁在了无法触摸的地方。

      朝堂上的事一如既往,两派你来我往摩擦不断,而女帝一改以往的不成熟,提出的决策渐渐使人信服起来。这样的趋势下,摄政王却没甚表现,平淡的样子让人捉摸不透,一些墙头草又慢慢向女帝倒去。左相支持女帝而清流周家则拥护摄政王,两派在朝堂上分庭抗礼,墙头草终究不过是些小人物,而最后的胜利,众人都在等,等一个可盖社稷的大功,若谁能先得了民心,一切就该尘埃落定了。

      来年秋狩已至,两派纷争都暂且偃旗息鼓。按照往年惯例,诸世家子弟咸随同族入仕的长辈而来,力求能给掌权者留下哪怕一点印象,好在将来的仕途上走得更加平顺。

      昨年女帝已及笄,由摄政王提议,今年秋狩的第一箭由女帝来亲手射出,以延续历代帝王的荣光。女帝自然毫无异议,这于她百利而无一害。然,已经特训近半年的女帝尽管说不上百步穿杨,五十步内的一切飞鸟走兽要想猎中还是轻而易举的,她却仍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忽略了。女帝专用的金弓早已设计制作完毕,十足考虑了女性先天在力量上的劣势,小巧轻便,她试来称手无比。金弓由高士林亲自保管,想来也不会有任何纰漏。罢了。女帝努力忽略心中的不安,待营帐安排完毕就召齐了众人。侍卫们在外围做一圈,高士林一示意,女帝面前的空处就有人放入早已备好的健壮雄鹿,高士林双手奉了弓箭,女帝弯弓搭箭,眯了眼,心神一动,只听“嗖”的一声,雄鹿已经匍匐在地。众人皆伏地高呼“吾皇万岁,天佑我朝!”

      女帝顿了顿方微笑道:“诸位请起,地广物博实乃我朝幸事。今日吾与诸位同游,不必拘礼,诸位尽情,让吾一观我朝好男儿之身手。”

      正是英气蓬发的世家儿郎立刻应道:“尊陛下命!”

      女帝翻身越上马,率先一骑入了山林。文官们鼓励了自家欲从武道的子弟后各自原地休息,而武将们自然意气风发地奔入山林,正如鱼儿入了海中,正待畅游一番。

      诸位得了女帝令不必拘礼自然向着各处去了,只想着大展拳脚,待回头归置猎物时让女帝或摄政王留下印象,说不得从此就青云直上了。

      女帝骑着马慢悠悠走着,身后跟着高士林和十数护卫,她手上的伤口又裂开了,从练箭开始就留下,总是刚结痂又被挣裂,老也不见好。而女帝性子贯是要强,自然不允高士林等人多言。她轻轻抚摸着流血的伤口,女子这个身份,她终究还是太吃亏了。若不能在骑射上有所成就,那些武将想必会让她头疼一番。好在,此时却也能让她偷上会子懒,众人自然不会计较这位女帝有否收获。

      想着,她又心情愉悦起来,难得能有这等闲工夫。她策马往西南边去,她记得南边有条小溪,不知道她多年前放生的狐狸还在不在。

      心下松快,女帝的速度不自觉地快了起来,等她到了溪边才发觉,身后的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也是,她的坐骑是西骝进贡的汗血宝马,日行千里不在话下,她这一提速哪里还有人跟得上。

      女帝下了马在溪边席地而坐,手上折了根青草把玩着,心里难得闲适,不知有多少年了,她身边第一次没人跟着。其实幼时她一向顽劣,倒是经常甩开宫人们自己跑去玩耍。不过那些日子再想起来,早已恍若隔世。宣见月在秋日暖融的阳光下微微眯着眼,听着溪流叮咚的水声慢慢等着高士林等人。

      过了不知多久,身后传来脚踏在湿润的落叶上的轻微响声。终于来了。宣见月想,忒也慢了。“高士林,莫非你们迷路了不成?让吾好等。”

      身后却没传来意料之内的回应。宣见月心下一凛,怪道今日宣庸没捣乱,原来在这里等着!她立刻站起身来,不顾身上的草屑即刻跃上马去。果然,一群黑衣蒙面的刺客慢慢向她围了过来。

      来不及多想,她立刻策马向着人少的方向奔去,刺客们见她要逃,一只暗器刺中了她身下的马。马一受刺激哪里好控制,更别说这一位是马中最骄傲的,一见血登时就发了狂,飞速地狂奔起来。宣见月只好尽量把身体伏在马上以免自己被摔下来,那时可真是哭都无处去了。身后有刺客们追逐的声响,却渐渐被甩在了身后听不见了,这倒让宣见月松了口气。只是不知这马何时才肯停下来,以她的骑术若在平时操纵它倒是没有问题,可如今它发了狂,她就毫无办法了。只好听天由命了,这附近只有一处是断崖,只要不是往那里去的想必总会遇上人,到时就得救了。

      等等,莫非,糟糕!宣见月心里一慌,细思方才那群刺客的举动,哪里那样幸运就被她发现围攻的薄弱处,不仅顺利逃出来身上还没有半点伤痕,只是马受了刺激,这分明就是早有预谋。而她,恰好分毫不差地按着人家预想的路走了。真是,蠢得她都不敢承认。

      宣见月慢慢抬起头来,如今也只好跳马了,但愿她还能活着等到救援。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观察着周围,这一路不知怎么,要么是尖利的石子儿要么是横七竖八的树枝,这一跳要是磕在头上哪里还有命在。莫非也是宣庸那厮准备的?真是。。正在犹豫间,只见面前已经是断崖了。这马也跑太快了。罢了,只能祈望老天垂怜了。宣见月伸手护住头正要往侧一滚,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端端!”,她紧绷的身体一抖就错过了最后的机会。而汗血宝马一见眼前是绝路,竟往地上一跪。这在平时是救命的举动,可如今,宣见月正直着身子,顺势就落下了崖去。

      “端端!”身后又是一声呼喊。宣庸,我宣见月此次若还有命在,不报此仇,誓不为人!这样想着,她头上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宣庸一见宣见月落下断崖立刻跳下马去查看,只见她突然磕在石壁上竟然两眼一闭晕了过去,自己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施展轻功飞了下去。他一手抱住下落的宣见月,一手抓住了垂在崖壁边的一条藤蔓。他轻舒了一口气,也是好运,这种隙蔓专生在岩石缝隙之中,尤其断崖等处,坚韧异常,常常能救下落崖人一命。不过,这条隙蔓下落的速度似乎越来越快了。他抬头一看,手中这条隙蔓的上端毫无凭依,早已落在空中。饶是他一向冷静非常也不禁有骂人的冲动,只来得及把怀中的人抱紧。

      宣见月醒过来时只觉得后脑勺胀鼓鼓地疼着,不禁嘴里轻嘶了声。她勉力坐起身,发现身上盖着的是干燥温暖的棉被,四面昏暗一片。右手边突然吱呀一声,一片柔和晕黄的光随着被推开的门慢慢倾泻进来。那一瞬,仿佛永恒。

      一个穿着短打束着头发的男子端着一个散发着阵阵诱人香气的碗走进来放在桌上,随后打开了桌边的窗户,窗外是缓缓落下的夕阳。

      “醒了就来吃饭吧。”他说。

      宣见月摸着咕噜噜叫着的肚子下了床坐到桌边,桌上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她接过男子递来的筷子,筷子还带着木头的香气,上面的毛刺却剃的很干净。她扶着桌子闭了闭眼睛,从醒来到现在都觉得软绵绵的如在云端。“我是伤了头吗?”她问。

      “恩。”男子答道。

      “哦。”宣见月慢吞吞地吃着面,被热气糊了一脸。“我说我怎么好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男子沉默了一会儿,应了一声。“恩。”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宣见月实在饿得狠了,把满满一大碗面吸溜着吃了个精光,连汤都喝了个干净,这才放下碗。男子递过来一张手帕,她毫不客气地拿起来,仔仔细细把嘴唇上的油渍擦得干干净净后放下手,自然地把手帕放到袖子里。她坐端正了,问道:“说说吧,我是谁,你又是谁。”

      男子定定地看着她。“我叫林风,你叫林端端。这里是桃源村。”

      “没了?”她问。

      “恩。”林风简短地答道。他站起身来,说:“把外袍穿上。”说完径自往屋外走去,还不忘顺走桌上的空碗。

      宣见月顺从地回床边捡起盖在被子上的外袍穿上,迈过门槛走到院子里。林风正从旁边屋子的门里走出来,手里端着锅。他把锅里的水泼在院子里,又提着锅从那个窄小的门口穿了进去。宣见月随意观察了下这个破旧的院子,有秋风在院子里穿来穿去,说暖自然说不上,说冷却也不冷。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名字的树,枯黄的叶子落了一地没有打扫。一边堆着劈好的柴火,一边有一个晒着植物的筛子,应该是药草?

      她饶有兴趣地走过去翻翻捡捡看着。一半已经晒干,另一半则仍然湿润。

      林风洗完锅碗从那屋子走出来就看到她撅着个屁股在那里翻他的药草。他走到她身边,“要出去转转吗?”

      “好啊。”宣见月站起身,跟着林风出了院子,外面是一条黄土小路,路两边都是看起来很有年纪的院落。两人沿着小路慢慢走着。

      “我怎么摔到头的?”宣见月问道。

      “上山摘药草。”

      “你是我哥哥吗?”

      林风觑了她一眼。“不是。”

      “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林风沉默着没说话。一旁敞着大门的院子里一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突然走出来,问道:“林家娘子,你醒啦?头还疼不?”

      宣见月看了林风一眼,笑着答道:“还有点,不过不碍事。”

      那女人笑道:“这山上的路到了秋天就不经踩,总要摔上几个人,以后要是上山可千万注意了。你看你这一睡就是六七天,可把你男人急死了。”

      宣见月有点不习惯她的热情,之后应了句“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好在她也不在意,仍旧笑着。“咱们一个村子都姓李,你就叫我李二嫂吧。你也别客气,你男人这几天可帮了咱们不少忙。”说着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过身进院子里抓了只鸡出来直接递在林风手上。“你媳妇好不容易醒了,这鸡你拿回去炖了给她补补身子。女人家的身子要好好养着,一看你媳妇也是不常干活计的,肯定比不得我们这些。”

      林风也不客气就接了,说了句“谢谢李二嫂,我知道了。”

      见他接了,李二嫂就笑着说:“哎,那你带你媳妇儿在村子里转转吧。刚醒要多动动。”见林风应了就回了自家院子。

      林风面无表情提着一只鸡的样子挺逗的,但是见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宣见月只好耸了耸肩大步往前走。一路又遇见很多热情的村民,走了一圈林风手里拿满了东西,连宣见月手里都抱了两个柿子。

      “大家都好热情啊。”宣见月把柿子放在桌上,对林风说道。“给我柿子的时候还脸红了。”

      “那是因为你长得好看。”林风说。

      “真的啊?”宣见月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看向林风。“可能是吧,你这么好看应该看不上长得丑的姑娘。”

      说完这句话她默默捡了个柿子剥皮,欢快地咬了一口,含糊道:“好甜。”

      林风看着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一下,自己把桌上另外一个柿子放到她面前,起身走出了屋子。

      宣见月慢条斯理地把两个柿子都吃了,又从袖子里拿出之前的手帕,用边角把手擦了擦,手上还是斑驳的黄色。她慢慢揉了揉柔软的帕子,又看向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嘟囔了一句:“到处都是破绽好吗!”

      她又默默坐了会儿,实在受不了手上黏糊糊的感觉,还是出去洗手,顺便把手帕洗一下。

      林风不在院子里。她想了想,旁边那间屋子应该是厨房,里面应该有储藏的水,于是自己走了进去。和她想的一样,这间屋子的确是厨房,进门左手边就是水缸,房间有点小,案板上堆满了今天出门的收获,地下还有只鸡不停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房里站了个人,背对着她。鼻尖一股子苦涩的草药味,而面前的人赤裸着上身正拿布一圈一圈缠在腰际,宣见月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愣愣地站在原地。

      林风包好伤口把上衣穿上,回头看木在门口的女孩。“你在做什么?”

      宣见月摸了摸鼻子,“我来洗手。”

      林风指了指一旁的木盆和水缸,说道:“自己洗。”

      “恩。”宣见月默默上前舀水洗手、洗帕子,总觉得身后的目光如芒刺在背。

      林风终于回过头,把煎在火上的药盅取下来搁在案板上。“洗完了自己来喝药。”

      “恩。”

      林风离开了厨房。

      宣见月轻舒了口气,认真把手洗干净。她把目光放在空中,无声地叹了口气。

      林风站在院子里,听到厨房里放松下来的呼吸忍不住想笑,却慢慢把唇角耷拉下来。这一切像多年前的景象,在她还对他灿烂笑着的时候。唯一的不同就是,这是假的。

      周文清的耐性越来越差了,竟然背着他刺杀宣见月。而他在看到宣见月掉下去的瞬间,脑海里出现的是那个和他走在街上分吃玉米饼的笑脸。这个孩子,在他最需要温暖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好像永远都没有烦恼。这样的她,这样的端端,他既想守护她让她自在地奔跑飞翔,又想把她拉进阴暗里陪伴他。端端,如果给你选择的机会,你会怎么办?

      宣见月慢吞吞洗完了手帕,起身时脑海一阵轰鸣差点摔倒在地。她及时扶住水缸才慢慢缓过来。果然蹲太久了。她想着走到案板前,药已经冷了,黑乎乎的一盅。她抬起来捏着鼻子一气灌进去,苦得她几乎背过气。她低头放下药盅,发现案板上搁着一颗蜜枣。她默默凝视它,然后拾起来丢进嘴里。

      晚上烧了水洗漱,各自睡去。

      第二日宣见月起床时林风已经出门去了。她走进厨房,火上温着一碗粥,一边还小火炖着鸡汤。她取下粥来喝了,想了想把碗用水刷了。

      等她坐在院子里柴火旁边的木凳上发呆时,李二嫂来了。

      “林家娘子,你男人和我孩儿他爹去山上打猎了。你没事做的话就过来和我做点针线活吧。”

      宣见月想了想,去了。李二嫂家比自家显得拥挤,放着各种杂物,也看着更有烟火气。李二嫂给了她裁好的布料,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你家男人来了可给我家那位帮了大忙了,之前想给他做件衣服,布都裁好了,小伙子不愿意。妹子你来做可就好了。这过日子啊得精打细算,老是去镇上买成衣算个什么事。打的那点猎物换了各种家用,还要买米买油,哪够啊。看着妹子你们应该是城里来的,这些都不熟,我们能帮衬的都尽量帮帮。”

      宣见月一边端详手里的东西一边听着。

      “哎呀,妹子你不会做针线?来来来,二嫂子教你。看着啊。”李二嫂一针一线给她做着示范。“瞧妹子你这手细的喂,怪不得针线都做不来。唉也不知怎么流落到这里。前几天你男人刚来咱们村的时候,那样子忒也吓人。浑身血淋淋的,脸色白得像纸一样,忙叫了村东的李拐子来看,见有人来了才晕了过去。说来,嫂子之前还以为你俩是兄妹,妹子长得俊,村里的小伙子都跑来偷看。你男人后来发了阵火我们才知道你是他媳妇。哎,你们两个人都长得俊,不知道将来生了小子多好看……”

      宣见月学着李二嫂手中的样子笨拙地穿针引线,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不过自己手下缝出来的怎么和李二嫂手下的不太像?

      “哎妹子,这针脚得缝密了,这样,你看着嫂子的……”

      不用看,宣见月知道李二嫂手里做示范的布和自己手中的根本看不出一个是比照另一个来的。她默默把针从前面穿过的地方退回去,想重新来过,李二嫂直接把她手里的针线躲过去,低头一咬线就断开了,她一边把线抽出来一边说道:“拆线得这么拆,照你这样得拆到什么时候啊。”

      她手下麻利地拆好了又放回宣见月手里,拍了拍宣见月的手,颇有些安慰意思地说:“来吧,妹子,咱们慢慢来。”

      宣见月揉了揉腮觉得牙齿疼,然后慢慢把线头打个结又重新缝了起来,这次倒是密了,可是歪歪扭扭的,像条蜈蚣,只好又拆了重来。这一日就这样过去了。

      回过神时,宣见月发现李二嫂家里已经点上了蜡烛,隔壁屋隐隐有宣庸和另一个男人交谈的声音,应该是李二哥。她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把手里的东西拿起准备抱回去。李二嫂见她的动作忙过来拉住她:“妹子啊,就放嫂子家吧,明天两个男人出门打猎了,你再来嫂子家给嫂子做个伴呗,嫂子也好教你后面怎么做。”宣见月只好点了头。李二嫂这才欢喜地把她拉出去,带到隔壁堂屋里,饭菜摆在桌上冒着温暖的热气,宣庸和一个陌生的黑面男人坐在桌边。

      “坐啊,妹子,别跟嫂子客气,嫂子手艺不好,还是勉强能吃的。”

      宣见月只好坐在宣庸身边,她挪了挪屁股,觉得这个长长的凳子坐着有点奇怪,然后接过宣庸递过来的饭碗和筷子,瞄了瞄桌上的四个菜,一个青菜豆腐汤,一个番茄炒鸡蛋,一盘黑乎乎的肉,还有一盘胡萝卜炒肉。她斟酌了一下把筷子伸向胡萝卜炒肉,但很快被挡住了。她看向宣庸,对方示意了一下她的脑袋,然后把她的筷子拨向青菜豆腐汤。受伤,好像是要忌油腻的。宣见月看了看另外三个盘子里淹住菜的油,又看看没有半点油腥的汤,难过地吞了吞口水,正要挑个青菜。她眼疾手快地挡住宣庸的筷子,看了看他腹部,把他的筷子也拨向汤。宣庸顺从地挑了个豆腐。

      宣见月满意地挑回一根青菜,突然看见李二嫂正促狭地看着她,忙低下头刨了几口白饭,脸涨得通红。她,她好像没做什么啊?但是李二嫂的眼光好奇怪,她伸手贴了贴发烫的脸,没敢再抬头挑菜,有青菜和豆腐落在她碗里她也默默吃吃吃。

      一顿饭吃完,宣见月匆匆道了别就拉着宣庸回去了,也没好意思再跟他说话,直接洗漱睡下了。

      之后的十几天也过得很平淡,她的伤慢慢好了起来,那块布料也越来越有衣服的样子,当然,如果李二嫂炒菜少放些油和盐就更好了。

      又过了几天,宣见月终于把衣服缝成了能套在人身上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在李二嫂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她匆匆抱着布料回了家。

      家里有乡亲们送的蔬菜,也有宣庸打猎来的用盐腌好的肉,宣见月瞪了厨房半晌,又回忆了李二嫂的话,最终认真地卷起了衣袖。

      宣庸和李二哥回到李二哥家时发现李二嫂在堂屋里,桌上只摆了三个碗,一只碗旁边还坐了个拖着两条鼻涕的李小虎。李二嫂笑着对宣庸说:“林风呐,你媳妇先回去了,嫂子也不留你了,你快回去吃饭吧。”

      端端会做饭?宣庸疑惑地看向李二嫂,却见她笑着点了点头。他只好道了别,带着自己的猎物和弓箭回了自家的小院子。堂屋的门敞着,里面的灯光洒在门前的三阶台阶上,照亮了路。宣庸先把手里的东西都放进厨房,出来时他觉得牙有点疼。不知道是怎样的晚饭,能让厨房像个战场。他走进堂屋。

      宣见月趴在桌子上,脸朝着门口的方向,即使看见他进来也还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她的样子像只没睡好觉的猫,宣庸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但很快装作自然的样子到她对面坐下。“怎么了?咱们吃饭吧。”

      宣庸说着就拿起筷子,向桌上的盘子伸去,他在空中停顿了一小会儿,最终伸向三盘黑乎乎的东西旁边还能看出原材料,只是汤里漂着一些不知名黑色东西的的碗里。恩,有点咸,不过还能忍受,应该。宣庸还是没有勇气尝试另外三盘东西,就这汤吃完了一碗饭,感觉已经很饱了。他放下碗,问道:“你怎么不吃?虽然……”

      他发现她哭了,枕在手臂上,咬着自己的衣袖,哭得很安静,可怜兮兮的。

      宣庸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然后把她揽到他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头,柔声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抓着他的衣角静静哭了一会,突然站起身冲进旁边她的卧房,里面传来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然后,宣见月从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玄色的一团。她的眼睛因为被泪水洗过显得比平时更纯净,黑白分明。她站在门口,展开手里针脚蹩脚的衣服,固执地看着宣庸。

      宣庸看着那件针脚奇怪的衣服,然后目光移到她手上的几个水泡,最后移到她脸上。她的脸上映着烛光,显得格外温暖。在他的一生中,只有这一瞬间他试图向她说出他背负了这么多年的那些秘密。那些仿佛时时攀附在他肩上的恶鬼,令他不得安寝的秘密。可是下一刻,他看到她的眼睛,那么干净,倒映着一个模糊的自己,所有言语都凝结在唇畔。

      最终,他慢慢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说:“很好看。”

      第二天早晨宣庸没有去打猎,宣见月没有起床。宣庸发现她染上了风寒,不知什么时候发起的热。他请了村东的李拐子开了药,宣见月很少生病,但一旦生病通常都比较严重,所以开了一整周的分量。

      下午时,因为喝了药,宣见月的温度有所消退,但还是比正常温度要高。宣庸当晚就留在她房间里照顾她。

      宣庸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床上早已没了人。他揉了揉发酸的脖子肩膀,把窗户打开通风,随后一边整了整衣服,一边出门到了堂屋。宣见月坐在桌子旁边,一脸精神地看着他,顺便向他展示了桌上的一只空碗。“我自己煮了药,喝完啦!”

      “恩。”宣庸点了点头,心情有些沉重地向她笑了笑。

      宣见月把桌上的另一只碗推到坐到自己对面的宣庸面前。“这是我熬的粥,味道好像还是有点奇怪,你要不要尝尝看?”

      宣庸看着她的笑脸,又点了点头,然后拿起碗一饮而尽,没有露出任何表情。

      宣见月笑眯眯地看着他。两个人静静相对坐了一会儿。

      宣庸干呕了一声,然后捂住嘴。他冲出门外,在院子里呕吐出来。

      宣见月坐着看着他在院子里弯着腰,很难受的样子。她仍然笑着,突然心悸了一下。她伸手捂住心口,强忍着眼睛里的泪水不让它流下来。

      宣庸背对着她慢慢单膝跪了下去,一只手撑着地。

      宣见月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她刚走到第二阶台阶,暗处有人冒出来对宣庸行了礼,宣庸摆了摆手,借着那人的力道站起身。

      宣见月停住脚步。她用力闭了闭眼,然后弯起唇笑了起来。

      宣庸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那个人说了些什么。那人带着他很快消失了。

      宣见月蹲下身捂着心口,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怎么了,出宫玩还不开心吗?”

      “皇叔,你为什么不可以嫁给我?”

      “因为,因为皇叔是端端的叔叔啊。”

      “叔叔怎么就不可以嫁了?”

      “因为,我们是血脉亲人啊。”

      “皇叔骗人!我不管!”宣见月向前跑去,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宣庸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看见宣见月跌倒才忙上前去把她扶起来。宣见月板着小脸,倔强地不让眼泪流下来。

      宣庸拉着她的小手,也不说话,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城外,突然停下来,在路边的草丛里挖了几株草,又拉着她回城,直接回了宫,路上没有和她说话。

      回宫之后,宣庸把她送回她的安乐宫。她直接跑进内室。他静悄悄地离开了。

      宣见月以为这是他们又开始赌气,结果三天后宣庸抱着个酒坛子来了。她坐在床边别开头不说话。他站到她身边蹲下身,把酒坛子放在一边,然后把她的裙子掀起来,亵裤推到膝盖上面,然后把酒坛打开,用自己的手帕沾了酒擦在她的两个膝盖上,然后用手用力推按。

      她突然觉得有些没趣,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藜芦泡的药酒。”他回答道。

      她没再说话。

      宣庸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藜芦就是那天我们采的草,用于治疗诸风痰饮,中风不语,头痛不可忍,头痛鼻塞脑闷,黄疸,老疟久不断者,久疟不能饮食,胸中郁郁如吐,欲吐不能吐者,骨折,跌打损伤等症。我用藜芦浸泡在酒中三日,擦在你膝盖上,可以化瘀消肿。”

      宣见月不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不让宫女们用药,继续沉默。

      宣庸又说道:“藜芦全株有毒,根的毒性最大。服用后出现口周麻木,咽喉及舌有针刺感,上腹部及胃肠有灼热疼痛,恶心、呕吐,腹痛、腹泻、腹胀、流涎、出汗、视物不清、视黄、视矇,甚至失明。严重时心慌、心律不齐、血压下降、胃胀、便血、抽搐、痉挛、嗜睡、意识丧失、瘫痪,最后可致呼吸心跳停止。反人参、沙参、丹参、苦参、玄参、细辛、芍药。像玄参这种可能出现在治风寒的药方里的药尤要注意,一起服用后会加大藜芦的毒性。玄参根部入药,一般切成片,晾干……”

      宣见月突然打断他:“皇叔真的不可以嫁给端端吗?”她伸出手,手上有一个系着红绳的粗糙玉佩,玉佩上刻着一对鸳鸯。

      宣庸反而变成沉默的那个。他帮宣见月整理好裙子,收拾好东西转身出去。刚走到外殿门口,有什么东西从内殿飞了出来落在他脚边。是那块玉佩,居然没有摔碎。他弯腰捡了起来,然后迈出门槛。

      宣见月躺在内殿的床上哭了起来。

      宣见月被宣庸软禁起来,就在宣庸少时住的宫殿里。他只来见过她一次,说了一句话:“院子里那棵梨树下面埋了一些东西,你若是无事,可以挖挖看。”

      宣见月没有理他。

      他也没做反应,直接离开了。

      宣见月小时候,被先帝娇宠得十分任性,和谁都是对着来,唯有独自住在冷宫附近的宣庸,也不知她怎么认识的,他说的话她偶尔能听进去。而宣庸自从时常和宣见月相处后也渐渐得了一些特权,比如能够带着宣见月出宫。

      宣庸十五岁的时候,宣见月六岁。先帝为宣庸提前办了一个简陋的冠礼,人数年后召见他,说为他定下了未婚妻子,下月他就移出宫完婚。谁知宣见月竟然在门外偷听,突然跑进来说不准皇叔娶别人。她听母后说过,娶了谁就是要和谁永远在一起,她要和皇叔永远在一起,所以她要娶皇叔。谈话不了了之。宣见月则和宣庸一起出宫玩。

      回宫后的第二天,在御花园一丛开得很好看的芍药旁边,宣见月得知了宣庸和自己并没有血脉关系。第三天他们依旧不欢而散。

      宣庸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的生母淑敏太妃以前是贵妃,可是宣庸出生时直接被赐名为庸,和母亲一起搬到冷宫旁的一个偏僻宫殿居住。在宣见月误闯入那里之前他一直独自居住,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后来宣见月知道了他是淑敏太妃和外男所生,又觉得他没有被处死说明皇爷爷是真的很爱淑敏太妃。

      再后来,她因为和皇奶奶很亲近,又从皇奶奶那里知道了部分真相。比如淑敏太妃是有婚约的,原本要嫁给她亲梅竹马的林尚书家的公子却被皇爷爷用强硬手段纳进宫里。又比如,皇奶奶是苗女,她得知自己爱上的是九五之尊的帝王时,就悄悄给皇爷爷下了一种名为连心蛊的蛊虫。被下了这种蛊的两人会在蛊虫作用下不顾一切地相爱,甚至只要离开对方一段时间或者做出对不起对方的事情就会心痛如绞。所以皇爷爷爱的是皇奶奶,而不是淑敏太妃。但皇爷爷纳淑敏太妃进宫的原因宣见月还没来得及知道,皇奶奶就因为蛊虫的不断反噬而逝世了。

      宣见月是一个任性的人,也是一个极端的人。在她失去一切的时候,她不会哭泣,只会认真想出她认为最适合的报复。

      黎国再次进犯,宣见月通过宫人向宣庸传达了自己的要求。她要求亲自出征,同时和宣庸订下赌约,修建一座高高的,孤独的,像囚笼一样的宫殿,如果宣见月得胜归来,宣庸就要到那座宫殿里居住,放弃手中的权力。而如果宣见月战败,那么她就住到那座宫殿里,不再做出任何威胁到宣庸的事情。

      宣庸答应了。彼时他想起的,是宣见月小时候曾经对他说:皇叔,母后说,嫁给一个人就是要和那个人永远在一起,你嫁给我吧。我们永远在一起,然后,要住在很高很高的,可以摘到星星的地方。他当时只是笑着说:住得太高的话,会很孤独的。

      宣见月出征了。

      帝王的寝宫原本是整个宫殿群里最高的建筑,宣庸却在宫殿群的中心大兴土木,修了一座很高很高的宫殿,四面都有足三千三百三十三个台阶通向它。它只有一个四面通风的亭子和一个可供安寝的内殿。这座宫殿被命名为“守岁”。

      宣见月出征后的第二年,某一天站在渐渐修建起来的守岁殿前时,宣庸决定,如果这场赌约是宣见月赢了,他不会做任何事,也不会对她说任何话。他想要住在这座宫殿里,做唯一孤独的那个人,而不是把宣见月也拉入黑暗里。他不会再想之前在断崖下那样违背她的心愿。之前,因为知道她只是装作失忆,因为知道他晒在院子里的藜芦少了几支,因为知道她是故意得了风寒,因为知道粥里有什么,最终还是在打猎的时候联系了自己的暗卫。毒发之后,他还是唤出了暗卫。

      宣见月出征后的第三年,宣庸在守岁殿前设了一座钟,这样他死的时候可以让宫人敲响。这样,她就会知道,他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思念,还是因为他越来越常想起过去的事情,宣庸常常觉得心痛难忍。他开始在睡前把过去的事情都回忆一遍以防自己忘记,这样他才能安寝。

      “殿下,前线捷报,女帝,女帝胜了,很快就能班师回朝。”

      “恩。”摄政王按了按眉心,随意应了一句。

      暗卫疑惑地看着摄政王,却没有退下。

      摄政王瞥了他一眼,“还不退下,是等赏么?”

      “不敢。”暗卫这才惊醒,忙恭谨退下,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殿下明明和女帝有赌约在先,为何听到这个消息嘴角压不住地往上翘。

      宣庸看着手中的奏折,不知是哪个大臣写的蝇头小楷,丑得他犯晕。他一把把折子扔在桌上,站起身,风风火火地就往他长大的那座宫殿去了。

      他握着把匕首,认真地在梨树下挖了一个盒子出来,他抱着盒子站起身,泥土沾污了他的衣服。突然,有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眼前。他抬起头,梨花飘飘洒洒,因为飘过一阵风,所以纷纷落了下来。风,他曾说过,他要为风。像感应到什么一样,宣庸心口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他手里的盒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又有暗卫落在树边,道:“殿下,女帝驾崩了。”

      宣庸一只手放在树干上,用力地扣着树皮,这才勉力维持住了身形没有倒下。“消息哪里来的?”

      “是暗七亲自用信鸽传回来的。”暗卫答道,心里觉得殿下心思缜密。暗七是宣庸放在女帝身边的暗卫。

      宣庸没有说话,只是慢慢蹲下身去捡地上的盒子。他捡了两三次,竟然没捡起来。

      他干脆蹲在地上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件玄色的衣服,一个用手帕厚厚包着的物事。他把手帕展开,手帕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条,里面的玉佩却已经碎了。原来,盒子曾经被打开过。

      宣庸突然笑了。“传孤的命令,立刻将陛下秘密带回宫中,稳住士兵,将南北军遣回原驻地,着户部大赏。”他顿了顿,接着说,“如果安靖想造反,就把他绑起来,丢回五公主府。”

      暗卫又在原地等了等,确认宣庸没有其他命令了,才倏忽间消失在原地。

      宣庸把头抵在树干上。上次他觉得这么疲惫,好像还是舅舅周文清喝醉酒,在他面前吐露秘密。那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

      舅舅不知从哪里得知他曾在母亲床前立下过要替她报仇的誓言,并以此为理由不断逼迫他组建自己的势力,催促他对先帝下手。周文清喝醉酒后说起了上一辈的事情,还是他名义上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他大骂已经死去的,当时还称作先皇,现在则是太皇帝的人,说自己只不过是在宫宴上醉酒不小心冲撞了先皇后,先帝那个小心眼就把这件事记在心里,并且暗暗想办法报复他。先是在妹妹婚期之前强纳了自己妹妹,使他们有情人分别,后又在行宫里给林家公子下那龌龊的药物,让他强占了妹妹,有了你这个野种。这一切都是在报复他,用他深爱的妹妹报复他。他只是想看着妹妹幸福,所有的都被先帝毁了!他不甘心。

      原来母亲讲的也不是全部的真相。宣庸不仅仅是自己母亲被玷污的产物。母亲因为生下玷污皇室血脉的宣庸,原本以贵妃之仪待她的先帝震怒,把母子二人贬到偏远的破旧宫殿,还给母亲赐下红颜醉,讽刺母亲。母亲中毒后缠绵病榻,全身渐渐溃烂出血,奇痒无比,脸却越发娇艳美丽,红颜醉,就是这样一种恶毒的毒药。终于在他十三岁那年,母亲忍受不了,让宣庸亲手替她做个了结。当时的宣庸握着母亲塞过来的剪刀,手不停地抖着,母亲却哈哈大笑,笑先帝强纳了她却不珍惜她,笑林家人原来待她如珠如宝,却又来糟践她。她说:宣庸啊,你就是这样一个野种,你之所以活在这世间,就是要替你的母亲讨一个公道啊。你要夺得皇位,改朝换代,让先帝死不瞑目!你要屠尽林家,让他们付出代价!她握着宣庸的手刺进自己的喉咙,死前还在不停地笑着,狰狞得可怖。

      原来母亲的一切遭遇是周文清那个不知廉耻的人对自己妹妹心怀不伦之恋所造成的。不过,母亲说的很对啊。他就是这样一个野种啊,是先帝和周文清肮脏心思之后的结果。他出生的时候被赐名为庸,多讽刺!

      之后,他在周文清的帮助和逼迫下,借着九公主宣见月的遮挡,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势力。他十五岁那年,他名义上的大哥下旨命他提前行冠礼,然后出宫娶他安排的女子。大哥打的好主意被他最宠爱的女儿宣见月搅和了。其实那个时候宣庸是没有想到他要做到今天这一步的,真的。谁让那个道貌岸然的八公主宣文秀要向端端揭露他的身世。那么肮脏的事情,怎么能够说给他那么干净的端端听?

      于是他开始安排他的复仇。

      有些事情,真的一旦开了头,无论怎么曲折,都回不到原点。

      宣庸把盒子烧了,随后回到书房,他坐在平时批改奏折的位置,看到桌上还摊着本折子,署名是太傅。太傅的字一向是好名的。他突然笑了,沉默着把奏折一张张批改完毕,然后怔怔看着空空的桌子,落下泪来。

      暗七是唯一察觉到摄政王对女帝的感情的暗卫,因为他被派遣到女帝身边时,摄政王给他的任务不是监视,而是保护。

      在战场上,他曾经现身保护女帝,女帝也默认了。直到大胜那一天,女帝转马回营,突然己方士兵中出现刺客。眼见着女帝将被箭支射中,暗七至今无法想象,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仅仅习过简单骑射的女帝是怎样察觉到自己的藏身之处,并在自己出现的时候准确把自己推开的。他只知道,他的任务失败了。

      女帝躺在营帐里,脸色苍白呼吸羸弱,暗七看着军医一个个摇头,冲上前去鼓励她:“陛下,您坚持住,殿下还在京都等着您。”

      那个看起来很弱小的少女颤抖着嘴唇,慢慢笑了,她说:“让,让他等。他再也,再也,等不到了。我终于,亲手,亲手……”

      周围突然喧哗起来,乱作一团。宣见月躺在床上,眼前却是她七岁时的那个夜晚,她兴高采烈地奔进父皇的寝宫,却愣在门口,看到她最信任亲近的皇叔若无其事地从父皇床榻边站起身,把匕首收进衣袖里。他经过她的时候,血从他的衣袖一滴滴落在地毯上。她听见他冷静的声音,他说:“陛下驾崩。”

      皇奶奶说,爱情是世界上最好的武器,也是最可怕的毒药。它可以让人心痛到生不如死。

      一片嘈杂之中,只有那个少女安详地睡在床上,弯着嘴角仿佛做了什么好梦。

      女帝驾崩之后,摄政王没有应朝臣之言继任皇位,而是将五公主与安靖的大儿子过继到宣见月名下,成为新帝。宣庸继续摄政。

      摄政王得了一种怪病,经常心脏绞痛,人眼可见地瘦了下来。太医们却查不出原因,只好向天下广召良医。后来,有一个苗医探了摄政王的脉后摇了摇头说:“摄政王倒像是中了一种名为连心蛊的蛊,此蛊有雌雄两虫,分别下在两个人身上,两人就会在蛊虫影响下相爱,最后如同入魔,一旦分开一段时间或者做了会伤害到对方的事情,蛊虫就会噬咬其心脏,使中蛊之人心痛难忍。一旦身负其中一条蛊虫的人死去,另一个人就要日日承受噬心之痛,在思念之中痛苦地死去。此蛊无解,传说曾有意志坚定异常的人抵抗了它的影响,但已经不可考。”

      那苗医见众人皆垂首,突然又道:“其实老夫曾机缘巧合得到一对连心蛊,若再寻一人,将两蛊下在摄政王和那人身上,或能延长摄政王的寿命。”

      宣庸的暗卫四处寻找健康的少女,暗七找到一个眉眼颇似幼时的宣见月的人。宣庸只是亲自到周家手刃了周文清,之后并没有拒绝这个据说可以延长寿命的方法。

      转眼七年过去了,宣庸坐在守岁殿的亭子里,四面寒风凛凛地卷起纱帘。亭子四角上都放着夜明珠,是也即使是夜里也十分明亮。宣庸对面坐了一个少女,她执起酒壶给宣庸倒了一杯酒。宣庸抓住她的手,低低唤了一声:“端端。”

      少女愣了一下,含笑应了。

      宣庸看着她熟悉的眉眼,想起自己手刃周文清时,像亲手砍断了束缚自己多年的枷锁。然而他还是不自由,因为他早就住在另一个囚笼里。少时,母亲向他倾诉了自己的仇恨,要他帮她报仇。他应了,从此困在誓言里。

      这些年,他每每入睡前必须从那个穿着粉色宫裙,戴着两串珍珠的少女闯进阴冷黑暗的宫殿的那一天,一直回忆到之后发生的事情,确认自己没有忘记,才能睡着。

      他恍惚觉得心口又疼起来。

      “殿下,夜里风大,您还是进内殿歇息吧,免得着凉。”少女说。

      “恩。”宣庸怔怔地笑起来。

      少女起身准备搀扶宣庸。宣庸放开了她的手,有血从他嘴角流下来。“去撞钟吧。”他说道。

      少女愣住。宣庸还是怔怔地笑,“恩,皇叔嫁给端端,和端端永远在一起。”

      少女最终向外走去,天上突然有雪落下来,像飞舞的梨花瓣。

      原来真的不是谁都可以。宣庸昏昏沉沉地想。端端,藜芦中毒的死法未免太难堪了,在蛊虫噬咬中死去也不错,不过也太漫长了,还是鹤顶红,来得干净,又快速。在喤喤的钟声里,他无声地叹了口气,闭上眼。

      终于能独立处理政事的新帝安明英处理了摄政王的后事之后从摄政王留给他的暗卫手里收到了摄政王留给他的最后一道手谕,让他在摄政王死后的第二年改掉国号,另立新朝。新帝照办了,此后只有安朝,没有端朝。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有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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