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晏河清》弄碧

3、003

　　三个月前，蜀南竹海

　　医谷谷主病倒了，而且病情来势汹汹。

　　顿时医谷上下乱成一团，人心涣散，多亏了当时仍驻守谷内的首席大师兄裴元和大师姐裴沧海一个代替谷主处理谷中事物，一个寻访名山求来良药。

　　竹楼内，弥漫着浓重到呛人的药味。裴元用湿润的干净棉布擦了擦师父的两臂，端起桌旁用白瓷盛着的药一口口喂给老人。

　　医谷以医、药、毒而闻名，传说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地方，各大门派也常常有求于医谷而不敢造次。三十年前医谷谷主令狐伤是与白侯和香檀君一起被称为江湖三大武林至尊的存在。三十年前三个人几乎同时退出了武林纷争，令狐伤在幽谧难觅的蜀南竹海建立了医谷，白侯在天山隐居，香檀君不知所踪。

　　现在的令狐伤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疾病带来的痛苦让他一贯带着的微笑也消失无踪。老人饱经岁月洗礼的眼睛慈爱又安详地看着不远处收拾瓷盘的青年。

　　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下青年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这几日的操劳和担忧让他的脸色略显疲惫和苍白。可那双如墨的眼睛还是那么温润自然，好像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他慌张似地。

　　裴元看了看天，走近窗户想把窗户关小一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却在阳光下隐隐闪现出一缕耀眼的金色。

　　躺着的老人瞳孔猛地一缩，原本和蔼的神色顿时变得深不可测起来，那双眼睛里透出怜爱、痛苦、和犹豫的情绪。

　　“阿元，你且过来，为师有话要告诉你。”

　　裴元听出师父语气里的郑重，甚至还感觉到一种抗争不了命运的无可奈何之感。心里虽有疑惑，也是不迟疑的走了过去。

　　“还记得我当初第一次带你回医谷的时候，你还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而如今你也是长大了，有些事情是时候告诉你了。”裴元给令狐伤背后垫了个枕头让他依靠得舒服点。

　　裴元心里其实有点猜测，对于他的身世的猜测。

　　谷主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身世，小时候问为什么不告诉他，谷主那瞬间流露出的神情让早熟的裴元从此以后再也不愿提这个话题。

　　令狐伤有些浑浊的眼睛淡淡地注视着少年，“你应该已经察觉了吧，为师一直不愿告诉你的事情，关于你的身世。”

　　“阿元，我要你答应我，在知道你的身世后，在医谷待满七年，不出一步！”

　　令狐伤的口气十分坚决和严厉，原本淡淡地神色立马变得锋利起来，眼睛牢牢地注视着裴元那双仿佛在黑珍珠里掺了金丝的瞳孔。

　　“……阿元答应师傅。”

　　那是十七年前，厉朝小人当道，世道不堪。令狐伤刚刚建立医谷，不像以后待在医谷闭门不出，现在的他还是身在江湖的刀光剑影之中。他和另外两个人，同样名冠天下的白侯和紫檀君，为了寻求能够继承自己衣钵的人，一起往西走去。

　　在穿过又一片密林之后，三人来到了一处可谓是世外桃源的地方，其实也就是一个规模挺大的村庄。但尤其奇特的是村庄里的人样貌都极好，好似带着股仙气一般。村里的人友好地接待他们，让他们去见他们的族长。

　　族长在听了他们的计划后并没有说什么，可那一双眼睛里似乎有金色的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看不清。安排他们住下后，之后的两天族长一直找不到踪影，正当他们失望想要离开的第三天，那个神秘的男人又突然出现了。

　　“这一次果然是躲不过了……”男人神色非常疲惫，这一次三人终于清晰地看到他眼中仿佛流光一样的金色。

　　“我们是巫族。”男人仿佛叹息般的话语却如同响雷一般炸开在三人的耳畔。江湖中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有一种种族的人生而能探天机，擅机关之术，武学精妙，学识渊博，仿佛生来就是人上人的存在，这个种族便被成为巫族。不论是江湖门派还是皇宫朝廷都在四处寻找巫族族人为他们卖命。他们三人一直以为这个传说是假的，毕竟生而能探天机什么的，着实有点让人难以置信，可现在那个男人的表情实在不像是在说谎。

　　“传言巫族人生而能探天机，这难道是真的？”白侯犹豫地问道。

　　“不，”男人嗤笑着摇头，“只有巫族的族长可以，其他族人只是有预感而已。”

　　“一年前我预知到巫族会有一次大劫，这次大劫会让巫族从此一蹶不振，可这劫数中又有希望，我之前还不知道希望是什么，几日前三位无意中闯入巫族领域，我才明白这希望是什么了。”

　　“巫族擅机关之术却是真的，为了自保我们在外面设置了重重机关，几乎没有人可以找到这里。可三位竟然毫发无伤的进来了，可知三位必然是这天机所暗示的转折。”

　　令狐伤三人对视一眼，彼此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郑重。

　　“我只有一事相求。”男人接过旁边美妇手里的襁褓，“让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活到二十四岁，千万不要让他出去暴露在江湖和朝堂的眼皮子底下。作为回报，我可以告诉你们未来十七年将要发生的事情，让各位可以逃过一劫。

　　“建同二十六年，北方会有异族入侵华夏。厉朝脆弱不堪，不值得去扶持。”

　　“三位在接下来的几年千万不要有所动作，现在厉朝朝廷一直对各位颇有忌惮，若各位有了什么动作，他们必然会随便编个理由出兵镇压。”

　　“十七年后的事我只能有一个大概的感觉。三位都会有能够继承自己衣钵的人，而且是身份特别的人。”

　　那一晚他们和巫族的族长谈论了很久，彼此的心情都很沉重，一个族的消亡，异族入侵，朝廷无用，都是让人伤心的消息，惟有继承人一事能让他们轻松一些。

　　一天后，族长把孩子交给令狐伤，让他们连夜从密道出村，永远不要回来。

　　就在他们离开密林的那天晚上，远方村落的方向飘起渺渺浓烟，火焰的颜色染红了夜幕。那么远他们都能听到刀剑相碰撞发出的刺耳声音，鼻尖闻到焦灼味和浓郁的鲜血的味道。

　　“阿元，当初那位族长的样子，与你现在有八分相似。”

　　“还记得我每月都会让你喝下的那碗药吗，我骗你说这是强身健体，调养生息的药，但其实是那位族长告诉我的能够压制住你巫族能力，让你变得和普通人一样的药。”

　　“刚刚我看到你眼里的金色已经快掩藏不住了，想来这十七年已过，再喝药也很难掩盖了。”

　　“阿元，现在知道为师为什么一直不告诉你身世了吧……不要去，至少这七年不要出谷报仇，你的敌人不仅仅是异族，还有那些江湖门派和朝廷啊。”

　　老人的手紧紧抓住裴元落在被衾上的手，担忧地看着面前的青年瞳孔里的金色愈来愈浓烈，那原本一缕缕悬浮在黑色里的颜色疯狂地缠绕、旋转、庞大，最后几乎整个瞳孔都变成了耀眼的金色。

　　可裴元的神色仍然是常年不变的淡漠。

　　令狐伤第一次觉得自己最喜爱的徒弟变成了他不认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