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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过去-6 ...

  •   现在我知道了。现在我能看见我自己,清清楚楚看见我自己,在过去时中存在于这城市里,随时间过去,坚硬建筑和人情世故都化为灰烬,好似海风吹来而轰然倒塌的大厦,水泥粉末,溃不成军。从蒲湾道向下,从我的学生公寓走到校门然后再向下,山路蜿蜒,书店咖啡馆超市来了又去,直到学生渐少,五十年旧牌匾的老店中有市民流连,家庭主妇踩着平底鞋,退休的老人白衬衣下汗渍显现,他们清晨上山,先挑海鲜,然后在早餐店中喝一碗粥,接着把菜篮中塞满家用,当我们与他们相遇时他们已经完成早上的任务将要回家歇息。而那时的我必然饥肠辘辘,刚洗的头发还没擦干就被晨热蒸得东倒西歪,急于寻找不需要等位拼桌的早饭果腹,又被斗折的下山路羁绊,或者被路旁小吃的香气诱惑。然而在那个秋天我对这些食物的喜爱好似信誓旦旦又始乱终弃的少年,我总是一个人去,甚少有伴,偶尔和倚文,唯一一次跟露西,我爱它们有如爱最坚固的行李箱,最锋利的剪刀,有如爱一把工具,我急于把这顿饭吃完,这样接下来的一天才能正式开始。秋季学期以来的四个月里我每天在蒲湾道中的早餐店吃饭,早上九点半,每天换花样不同的粥不同馅料的肠粉,几口吞下就坐小巴回博雅楼的办公室。路过我的上学的妙龄男女,穿着白衬衣白裙子黑皮鞋,勤劳主妇,退休老人,他们褐黄色提着包的手,粘连在耳鬓汗渍上的黑发,我从来不真正凝视他们的面容,直到他们摇摆身躯左右脚步在山路的枝桠中消失没入这人口过剩城市的密浪里。然而到十月底,当夏天的湿热终于退去,我终于第一次造访蒲湾道,完全是因为倚文带我来,工作日的傍晚或周末的早上,在他有空的时候,我横竖是总是有空的。我的游手好闲并不能让我真正与蒲湾道亲近,但他可以,他不费吹灰力气,他的每次目光转动和举手投足都在这座城的脉搏呼吸之中。他自然而然属于这里的穿街楼梯、凉茶铺子、绿白格子砖墙、九里香的灌木丛直到天空海水。他与翻鸡蛋仔的老板说话。他走狭窄的胡同寻找曾经的水烟店。他从海产铺子门前摘下一袋满是盐渍的虾干。他穿着皮鞋爬上坡的山路,回过头来告诉我诗诗五年前的校服与哪个过路女生的装扮酷似。他知道所有我不可能知道的关于这座孤岛的隐私,解答我阴晴不定的疑虑,甚至也接纳假如我沉默寡言。有时我们走上到晴天广场去,暴雨和日晒都豁然开朗,我们在露西的咖啡馆小坐,买一杯冷饮。所有这些都那么确切,我不能相信竟然化作后现代的意淫,明明那么坚实可靠,好比现实主义里多到满溢的冗余环境描写,从走路时互相碰及的手背和关节,到汤锅锅盖揭开一刻的甘甜。在这一切的现实主义之中有不可断裂的连续性,像一出永不完结的戏,永远向往未来,却永没有尘埃落定的一日。于是当秋天渗进宅邸深处最后一扇老木门铜锁眼中,我们都笑得太多,马路压得太频,街心花坛的位置到奶茶味精的选择都烂熟于心,这只不过是一条委婉的盘山街道,自然很快就被走穿,竟然连我们失魂落魄的情爱也都是一样。现在我看着一切都清清楚楚,每个人的面容都绝不相同,唯独一切都在过去之中,现在依然笼罩着迷雾。现在我知道了,在这与时代错节的现实主义之中肉身是情感的,那些往来的家庭主妇,退休老人,上学的男女高中生,肩背各种颜色饺子包手里抱着笔记本电脑的K大同学,他们都来自某处,也都走向某处,必有我所不能念想也未经踏足的地方。他们的前景我一直拒绝审看,他们的生机勃勃我亦从来不能窃取。但是我是不能把我自己与他们比较的;他们只有比我更盛大,更恢弘,我的半纸论文不能妄想圈住他们喜怒哀乐的一星半点。而我作茧自缚,画地为牢,也只有倚文是我窥看那个世界唯一的通道。他的亮光,在那个秋天里,让我温暖而不自知。这座城市已经不可能没有关倚文而存在,于我这个入侵者,伪冒犯,并非外来的异乡人,我喝他的粥,嗅他的灌木香气,读他的晨间新闻,与他的路人行近擦肩。他说的话。他走的路。他背上皮肤的触感,他吻我时颤动的舌尖。这城市无处没有关倚文。当我连续两个晚上梦见他,现在,惊醒时候枕头上的汗,我从扇贝干和生滚粥中闻到的他曾经发热的呼吸,我想即使我死了,这城市也在每条街道中记得我的溃不成军。他已经消失如轰然倒塌的水泥森林。今年冬天出奇漫长,现在已经三月,我依然在卧室里开着暖气,我为我自己的怯懦和瞻前顾后感到羞耻。没有他的岛屿是我一个人的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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