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过去-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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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去露西他们小团体的读书会，是如她所说讲福斯特的《莫里斯》，九月下旬的一个星期四下午在晴天广场的咖啡馆。当时来的除我之外的四个本科生，两男两女——仔细来说是一男两女一个不明，都是小团体的核心人物，后来竟然成了我在K市的最亲的人。他们四个在咖啡馆后的隐秘角落，围坐在一张圆桌边上，每人面前一杯滴着水的冰咖啡，背后是巨大的芭蕉树。我一眼看见露西，梳着她的马尾辫，穿一件红底白色圆点的衬衣，远远向我招手。她右边那个女生一头自然卷的蓬松长发，侧头看我，不笑也不说话，乍一眼看很害羞。还有一个高大的白T恤牛仔裤男生，在那时候脸上还是褪不去的木讷和婴儿肥，好像把他丢进K大的科学楼大讲堂里面就再也找不回来。最后是一个瘦得简直有点吓人的圆寸头男孩子，盘腿坐着，摸到面前的咖啡杯开始咬上面的吸管。我走近一看，他画着眼线。
露西叫我：“学长学长！你也坐吧。要去买杯水喝吗？喏，这是姗姗、肖想和陈屹。”
害羞的女生叫顾姗姗，是露西在K大最好的朋友，也是英语系的同学。肖想还真是工科男，出于“对性少数群体的尊重”加入这个读书会，他的原话是这样，但怎么看怎么觉得动机不纯。陈屹朝我眨眨眼睛，我一下明白了。
我买了一杯冰茶，回来加入他们。露西说：“今天我们聊的是《莫里斯》，谢谢黄卓彬学长友情加盟，学长是英语系的访问博士生，专门做现代主义和同志文学，简直不能更棒啦。所以，大家都知道福斯特是深柜的同志，这本书写于一九一零年代，但直到作者死后才出版，八十年代改编成广受好评的电影……好啦我不啰嗦了。大家有什么读后感？”
露西带小组讨论的方式简单粗暴。姗姗一直沉默，好似是那种没有百分之一百二十把握的话绝对不说的类型。陈屹有一双自带傲慢指数的薄唇，偶尔评点几句，翘着二郎腿把上半身往后仰，椅子都快被他折弯。肖想一副勤恳学生的模样。
“我不明白这个结局，”肖想说，“感觉故事根本没说完啊。意思就是莫里斯和男仆两个人在一起了是吗？那么他前一个爱人呢？我还是喜欢他和大学时候的恋人在一起。”
“结局就是莫里斯和阿列克，”陈屹懒洋洋地说，“阿列克留下来了。非这样不可。克莱夫是个渣渣。”
“为什么啊？”
露西抢白：“福斯特构思过不同版本的结局。有一个版本里面，莫里斯的妹妹发现莫里斯和阿列克森林里成了一对伐木汉，就是说他们两个隐居山林，白头偕老了。妹妹觉得很恐怖，不能理解。我倒是觉得这结尾画蛇添足，好像似乎非得在那个恐同时代的不可能之中提供一种现实的可能性，然而其实现代主义并不需要这种可能性。现在这样带一点扑朔迷离就挺好。也有可能他们两个根本坚持不到以后，谁又知道。”
陈屹举着他的冰美式指向肖想。“克莱夫那样的人还是躲着比较好。战胜不了世俗压力也战胜不了自己，还要光鲜靓丽苟且偷生。你是个直男，你不用担心而已。”
肖想被噎得无话可说，只接了一句：“我喜欢在剑桥的那部分。”他迟疑地看向露西，露西并没有救他。
“姗姗你觉得呢？”露西说。
“我觉得书很棒啊，”姗姗说，她从不看我，说话时只会看露西，“我没有你们这么多观点啦。但我觉得阿列克还是挺好的。”
“克莱夫不好？”露西问。
“啊……也没有哎。都好。我就是没觉得他们怎么样啦。”
露西转移目标，跟陈屹辩论起克莱夫的自我恐同症。肖想和姗姗都不说话。露西最后转移阵地来拷问我。我打太极：“分析文本又不是分析自己。”
“学长！”她直叫，“学术本质上不可能客观，所以还不如直接承认自己的立场，这不是你说的啦？”
“好吧，”我答。我不想让他们追问，所以只好说得尽可能模糊：“那这么说吧。你可能在年纪小的时候喜欢过什么人，后来发现这段经历简直荒诞。”
“那是因为你其实没有喜欢过她，”肖想突然说。
“嗯？”
“你可能跟她在一起了，但你没有爱过她。这是唯一可能让你觉得荒诞的原因。”
“人是不断改变的，”我说。
“不是这样的，”他一字一句说，“虽然你会觉得很多人都很好，但是不是谁都能喜欢。既然喜欢了，那就一直喜欢，不论发生什么事，你的感情是不可能彻底转变的。你可能没能跟她在一起，你可能暂时要分别，或者你可能也跟别人在一起了。但是感情的发生是不可逆的。”
露西和姗姗都没接话。
“这话说得有意思，”陈屹说。
“谢谢，”肖想无比认真地回答。
结束以后天还没黑。陈屹转眼已经不见，我犹豫要去图书馆还是办公室。
肖想叫住露西：“蒋露西，等一等。”
露西和姗姗都回过头来。
“我看到周六法语系有讲座。”
“阿尔及利亚移民文学，”露西飞快地说，“我要去的。”
“我刚想问你是不是也要去。”
“我和姗姗都要去的。”
“那我们要不要现在一起去取票？”
露西瞪大眼睛。她突然转身叫我：
“学长？”露西喊道。
我说：“我先不走，我要去图书馆一趟。”
她又看了我一眼，然后被肖想拉走了。姗姗跟在露西旁边。我在咖啡馆门前站了一会儿。有人到我旁边来，原来是刚去续杯回来的陈屹。
他用眼角余光扫我：“你这又是哪一阵营的？”
“什么？”我看他。
“苏联还是美帝？共产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不，我不是问你这个。”
“你是历史系的？”
“依然不，”他一歪头，“英语系。我和姗姗和露西同一间高中的，我们十五岁就认识了。”
“肖想呢？”
“他喜欢露西。”
“看出来了。”
“也孺子可教。只是觉得露西是我们的，五年了，不能这么容易被他拐跑。”
“不要歧视工科生。”
“你知道Fidelio吗？”
“听说过。在酒吧区？”
“星期三晚上可以来。我们有表演。”
陈屹走之前塞给我一张夜店的卡片。一面是地址邮箱电话和营业时间，另一面印着从周一到周日的不同特色活动。周三一栏赫然写着：“变装皇后秀。”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过去-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