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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现在-7 ...

  •   我回到家里,第一件事是去卧室里开暖气。这城市没有集中供暖,空调也只能制冷,我只好买了一架站在地上的呆呆看着我烤火的立式电暖器。它有一张烧得通红的超级大脸,我在它面前枯坐半晌,它好似善解人意,安静地摇头晃脑,只等我寒意下去。

      我摸出手机来。并没有任何新的消息。

      我的手指僵着,在通讯录里找到关倚文,第一次按错按到短消息,第二次才拨通电话。他一定在开车,我不肯挂断,他还是接了。

      “倚文,”我声音发抖。

      “怎么了?”他说。

      “你要去哪里?”

      “我在开车。”

      “我知道。”

      “我刚从下山的单行道下来。我等下马上要过海——”

      “倚文,”我叫住他,“你晚上要去哪里?我能不能见你一面?”

      他沉默好久才又开口。“你想说什么?”

      “我有好多话,”我语无伦次,“我不知道在电话里从哪开始。刚才在书房,你们都到院子里去了,我想起我以前第一次到107号的时候。还有你带我去图书馆的那次。我以前什么都没上心过,你说的是对的。谁对我好过,我都当做理所当然。现在我知道了。”

      “杨先生是去世得太突然。但我今天没法陪你。”

      “不是让你陪我。这不是我的要求,这是你,是该关于你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你不用道歉。你不用觉得你以前怎么不对怎么不好。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是不好受,我也不好受,大家都是一样。可是又不是说你一个月前跟你现在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你没必要这样否定过去。”

      我被他弄得无话可说。他说得完全不对,却又不完全不对,我就是想觉得我跟一个月前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了。不否定过去怎么继续新的开始。人既然能变好为何不变。

      倚文说:“都这么久了。我说过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你最近多休息吧,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今晚不行,还有明天。要不周末。”

      结果他还是说:“算了吧。你节哀顺变。我等下还约好了要去接诗诗下班。”

      “你要去接诗诗?”

      “听着,我都要过海了,隧道没信号,而且我再打电话就要被交警抓了。”

      “又是诗诗,”我没忍住,“你妹都多少岁了,还成天要你去接?”

      他立即反击:“黄卓彬你有完没完?这跟我妹妹有什么关系。你少说诗诗两个字。你什么时候把你自己的事弄清楚再去管别人行不行——”

      “……我错了。我收回,这跟诗诗没关系。你去接她吧。”

      “我要进隧道了。信号不好。”

      “好吧。拜拜。”

      我挂断电话盯着我的手表,秒针跳转三十下,一百八十度,真是漫长的半分钟,秒针到达彼岸的一刻我打开手机重拨。这回立即接通了。

      “我可以晚上去你家那边找你。”

      他抛来一句:“你要见我一家四口吗。请带见面礼。”

      一时间我想到成千上万个腹诽他的句子。“不用了谢谢。我能就在楼底下喊你朱丽叶吗。”

      “抱歉我是学化学的,你的文学典故我全都听不懂。”

      “关倚文。你见缝插针趁人之危。”

      他让步:“行了我不说了。”

      “你开到哪里了?你什么时候接好诗诗?”

      “我已经过海了,这里没地方掉头——我们要回家吃饭。”

      “那你几点吃完饭?”

      “你还问。你真不怕我出车祸?”

      “卧槽,你要是能允许自己发生意外,那我就是K大校长了。”

      “那我更应该挂了。没什么特别要聊的,那先这样吧。”

      “哦,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我九点钟坐车去你家旁边路口的那站。”

      “谁愉快了。看来你的选择障碍症是突然一下彻底治愈了。”

      “是啊,现在哪还有机会选择障碍。选择障碍是谈恋爱的人的奢侈品,这种废话都是小情话好吗。我每天一个人独行侠一样障碍到死了想等谁给我收尸啊。”

      他又不说话了。我阴森森地觉得他好像在忍笑,不然就是在内心盘算来把我一刀捅死的成功概率。我惴惴不安,一掌拍在旁边电暖器君的大脑袋上。

      倚文终于说:“你就是嘴炮比谁都厉害。今晚不行,我们吃完饭要去商场。我妈想添新的家具。”

      “好的孝子。那明天晚上?你不会还要去接诗诗吧。”

      “明晚不去接诗诗,但是明晚我要加班。”

      “请问您忙碌的日程表上哪天能挤出一杯咖啡的时间拨冗见个面?”

      “我想一下。大概——大概是明年三月左右。”

      “……再见。”

      “好了好了好了。你快下来开门。”

      “开什么门?”

      “黄卓彬,你能不能淡定一点,下楼给我开个门。”

      我整个人都不淡定了,放下手机满屋子找不到门卡。我住的学生公寓有二十四小时门禁,虽然不像本科生宿舍楼那样有前台登记访客和不准留宿的种种规矩,但外人没有住户的学生卡也进不了门。我找卡就找了一分钟,等电梯又等了一分钟。倚文在底层大厅玻璃门外的台阶边上站着。

      他看我几眼,说:“你还好吧。”

      他这下语气柔和了,全不像刚才电话里故意呛人的样子。我不知道这种非疑问式的疑问句该怎么回答,最后挤牙膏一样挤出三个僵硬的字:“我还好。”

      “是下午去老房子的缘故吧。你好像从杨岑家里出来脸色就不对。”

      我点头。“我——现在好点了。”

      “人死不能复生。你别太难过。”

      我决定问:“你要不要上来?”

      他在点头摇头之间挣扎,我把门拉开抵着不放,傍晚的风嗖嗖往厅里灌,他还是挪动脚步跟我走进屋里。我按下十六楼的电梯。

      倚文一进屋就盯着我丑怪的电暖器看。我抢着先说:“我买了暖器。”

      “挺好的,”他说。

      “跟你分手之后买的,”我补刀。

      他又用那种眼神看我。“是谁刚才打电话对我哽咽的。一会听着都要崩溃了,吓了我一跳,一会又在说笑。你脾气变得也太快了。”

      “谁哽咽了。没人哽咽。”

      他不接话了。

      我说:“我以为你不会接我电话。我想着你是彻底不想跟我说话了。”

      倚文说:“那还不至于。”

      “你看你一副废话少说的气场。都没有半点能插足的地方。”

      “我是去看杨岑的房子,我开着公家的车,这是上班时间。你还想怎么样?”

      这对话简直没法继续。我转头说:“你要喝点水吗。”

      “不用了。你没事就好。我要去接我妹下班。”

      “诗诗还好吧?”

      “她挺好的。”

      “跟她说——说我问好。”

      “行。”

      “还有。上回是我的问题。跟她说我道歉。”

      “她估计早就忘了。”

      “……好的。忘了最好。这些都不重要,不需要记得……”

      “黄卓彬。”

      我终于收声。关倚文一言不发盯着我看。我被他逼视得俏皮话都败光掉落。我转过头去。

      “黄卓彬,”倚文开口,“你今天不论要说什么——你想说什么都好。谢谢你。但是你不用说了。”

      话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好挣扎。我心里骂一句脏话,大概嘴上不由自主低声说了出来,倚文毫无动静。

      “节哀顺变。”他叹了口气,最后竟然又告诉我要节哀顺变。去他妈逼的节哀顺变。杨岑死活横竖跟他半点关系没有。倚文把自己手上的钥匙放进夹克口袋里。他大概是想走了。

      “我有一回在蒲弯道上看见你和诗诗,”我突然说。

      他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我重复了一遍。我从没打算过要告诉他这件事。“我在蒲湾道上看见过你和诗诗。我没跟你说过。就在博雅楼下来那个车站那里。那时候我没见过诗诗,也才刚见过你一次,就是我们淋了雨去图书馆旁边找咖啡厅的那次。然后那天我看见你在跟诗诗说话,我在下坡的楼梯上,你们都没看到我。我就在想,原来我只见过这个人一面,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他的工作,他的朋友家人,兴趣爱好,他每天几点出现在什么地方,我都其实并不知道。但是我很想知道。好奇心,和欲望,混在一起,好像就是一回事。我盯着你看都挪不开目光。”

      我看向他。“现在想起来是挺可怕的吧。”

      他是真的一点不知道。倚文问:“在K大门口的车站?”

      “对。”

      “和诗诗?”

      “对啊。”

      “什么时候?”

      “九月中旬吧。反正在去图书馆借《江月去人》那次之前。”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

      这个问题只让我焦虑不安,因为我知道我没有什么能赢得他的答案。“我只是想你知道。”

      “好的。”

      “因为——因为我想你知道我一开始是怎么想的。我没有跟你说过,因为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我现在明白了。跟你说的话,跟你一个月前说的话是一样的。”

      “谢谢你告诉我。但这现在——你不用再说了。”

      “这不是我一开始计划要跟你说的事情。我没想过要告诉你这个。”

      “我知道。”

      这三个字有点太过温存,关倚文说完就又后悔了,不肯再看我。

      “倚文。”

      他突然转向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他继续下去: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没人能明白你是怎么想的,这才是问题所在。世界在你想象里面有现实的十倍八倍,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自己跟自己和平相处还活到现在的。然后你满嘴胡言乱语,真话假话,三分钟热度,变脸比翻书快。无论什么事情你都有你的说法,我跟不上你的,我也无能为力拉你到别的地方去。直到我跟我自己说,关心具体的事情就够了,我没时间也没兴趣操心你的文学想象。我不是你小说的角色。你不能用文学理论来分析我,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现实生活的人,我凭什么要被你那样观看?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符合你某种虚构的想象,你不喜欢我是因为接下来又发现我其实不符合那种想象。你在乎的根本也不是我,只是一个投射而已。

      “说难听点,杨岑一走你会支持不住,结果就又回头找那些你原先厌倦了的人,我早该料到会这样。这根本也不是你真的在重新做决定。”

      我心灰意冷。“你放弃我了。”

      他摆弄手里的车钥匙。“人是会累的。不论做多么有趣的事情,总是会累的。”

      “所以你何必还要开回来说些安慰的话。”

      “我当然愿意安慰你,”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我又不恨你又不讨厌你,只不过就是——什么是有限度的。安慰在限度内,你还想要的其他东西在限度外了。你还是找其他人吧。我要去接诗诗了。再不去真的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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