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舍七号》凝玉

9、严成辉（4）

　　“你要是有时间，找小辉好好聊一聊吧。”年初二的晚上，严正云临时被叫到所里处理了个紧急情况，半夜回到家，匆匆洗漱了进卧室，妻子孟晓荀劈头就是一句。

　　“聊什么？”严正云糊涂。

　　孟晓荀觉得自己也是忙晕了头，以正云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劲头，他之前能记得让她电话家里催小辉过来已是不易，现在还指望他早出晚归地能留意到孩子心里有事，是她天真。

　　“晓菁刚才电话过来告诉的。”晃晃手机，孟晓荀把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严正云很是惊讶：“真分了？”

　　孟晓荀点头。

　　严正云皱着眉想了想，笑起来：“那不是终于合了你的意吗，还要我跟小辉聊什么？再说，这都几点了，他肯定睡下了。”

　　“睡什么睡，灯还亮着！”孟晓荀啧的一声：“是，他们分了是好事儿。可你也多少关心一下你儿子，这两天他什么样儿你看不出来？”

　　严正云是感觉这次儿子过来比之前沉静了些，不过男孩儿大了，老咋咋呼呼的也不好，这个样儿挺好的，担心什么？

　　孟晓荀深恨他的粗神经，掰着手指头跟他分析。

　　一则，往年每到寒暑假，他们夫妻俩都会打电话问小辉要不要过来团聚，十次中有八次被拒。

　　可这次呢，她打电话回去问过年的事，事前准备好了一肚子劝说的话，谁知小辉拿上电话刚听了个话头就一口答应，当时她就感觉这里头有事儿。

　　二则，等儿子人来了，不像从前，让他跟着去拜访一下他们的同事会表现得不情不愿，反而乖乖跟着走，虽然态度称不上热络，但对长辈的提问都能有来有往地礼貌回答。

　　还有，驻地的网络有特殊限制，以前小辉过来抱怨最多的就是这一点，信息隔绝总让他郁闷焦躁，待不了两天就吵吵着要走；这次不一样，手机不再时刻攥在手里，对网络限制的事更是只字不提，倒是常自觉翻翻他们书架上少有的几本非专业书。

　　事出反常则为妖，妖得她心惊肉跳，刚才晓菁话里话外又没有一丝好意思，真愁人。

　　孟晓旭催促丈夫：“他毕竟还是个学生，回去以后身边没个大人，万一真在这种事上绕住了，咱们怎么办？”

　　这么多年忙着工作没怎么顾得上儿子，严正云不是没有愧疚；妻子孟晓荀作为知识女性，平时跟他聊的也多半是专业上的问题，这样专门为了小辉的事情让他去做处理，少之又少。那好吧。

　　严正云转身走出卧室，来到儿子房门口，敲门：“小辉。”

　　儿子果然还没睡，给他开门：“爸，什么事？”

　　“进去说。”严正云迈步进房间到书桌前坐下。

　　严成辉跟进去，坐到床边。

　　严正云单手在书桌边沿摩挲了下，问：“学校什么时候开学？”

　　“正月十六。”

　　“哦，那还早，你也不用急着回去，多待两天，到时候我让小李送你。”

　　老爸从来不会如此婆妈。严成辉抬眼仔细看看严正云略显不自在的表情，说：“不用，我票都买了。”

　　“那好吧。”严正云只好点头，手指又去磨桌沿：“你大三了，转眼就要毕业，以后——”

　　“会继续读研。”这一点他早就告诉过家里。有什么事爸你其实可以直说的。

　　严正云这边，马虎眼实在也打不下去了：“听你妈说……你和那个女孩儿，分了？”

　　严成辉微垂的头略抬了抬，良久点头：“嗯。”

　　严正云抿紧了嘴，小辉如果不认，那是心里真有事儿，他劝才劝得有的放矢，现在他一口认了，他多说一句都显得多余。

　　只能总结感言：“这些事儿啊，也就年轻的时候看得重，往后你自己回头寻思，就能知道时间一长，都过得去。”拍拍儿子肩膀，出了屋。

　　道理他懂。严成辉望着父亲的背影，也不着急起身关门，仍坐在床边垂头细想。

　　外婆家的小阁楼里有个箱子，专门收着他小时候得的奖状奖章，全都是他曾经的辉煌时刻，当年桩桩件件都让人激动兴奋，而现在，这些东西跟骄傲自豪再也不沾边，唯一的作用不过就是告诉他，在学习上，他不蠢。

　　“时间一长”，不管愿不愿意，的确“都过得去”。

　　但将来能过去不代表现在不用经历。

　　向男和他之间的桩桩件件，不见得轰轰烈烈，可在他，真的也不容易“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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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

　　筌市属沿海地区，夏天天热，但即便是最热的时候，即便是对着自家人，严成辉也不会随随便便打赤膊，因为这个还曾经被孟晓菁笑话过：

　　——就你身上那几两肉还总藏着，小屁孩哈哈哈。

　　谁料得到藏了这么久，这回被个陌生女人看去。

　　说不郁闷是假的，但能怎么样？这亏只能生吃了。严成辉脸色灰灰地套上大T恤，想想又把宽大的篮球裤换成紧凑些的七分休闲短裤，这才磨蹭着再次下楼。

　　人还在楼梯上，已经看见女生拎着一个塑料袋从门口进来。她刚出去了？

　　女生倒没有一丝不自在，见了他，提提手上的袋子，冲他点个头：“晚上吃面。”

　　肯定句，没有一点儿商量的意思。除了之前外婆急病他们在医院碰过一面和刚才被她撞上他衣冠不整，他们其实不熟。

　　女生压根没理他，进了一楼客厅，随手将塑料袋放在角柜上，从里面取出个玻璃小瓶和一支吸管，回身四下打量了打量，自顾自从茶几上拿了个玻璃杯，到饮水机旁接了杯水，把小瓶中的东西倒进杯里，微晃了晃，插上吸管就往外婆房间走。

　　要干嘛？严成辉追在女生身后。

　　女生动作特快，等他跟进屋里，才发现王成兰已经醒了，女生正费力扶她靠坐起来，头也不回地吩咐他：“过来帮忙。”

　　病人最重要，严成辉无暇他顾，挨过去伸手，但整个人被架着胳膊的女生挡住，他要怎么帮？

　　女生看出问题所在，指示他：“你到你奶奶背后，枕头竖起来放。托住头，轻一点，对，好。”

　　这是我外婆不是奶奶。严成辉默默吐槽。

　　女生见都安置好了，倾身去拿床头柜上摆着的玻璃杯，手臂擦过他的胳膊。

　　严成辉顾不得竖起来的汗毛，赶紧问：“这什么？”外婆现在这个状况，东西哪能随便吃喝。

　　女生偏头用一种“这也要问”的表情看他，幸好嘴上还答：“蜂蜜水。你奶奶得这个病，需要长期静养，吃得再清淡也容易便秘，提前预防比较好。”

　　哦，那喂吧。还有，这是我外婆不是奶奶。严成辉看着女生抬手把吸管轻轻靠到王成兰嘴边，而外婆慢慢吸进杯里的东西，吞下，微微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望着那女生的眼神感激又迷惑。

　　然后他听见女生低声告诉外婆：“我叫苏向男，是晓菁的朋友，以后会住在您家里，帮她照顾您。”

　　外婆显出了解并放心的表情，又喝了几口水，表示可以了。

　　严成辉伸手想扶她躺回去，却听见女生吩咐他：“你让一下。”

　　不等他反应就略使力将他从床边挤开，扶着王成兰坐得更直一些，手掌顺着脊椎轻缓地拍抚，几次来回后，又转去老太太身后，双手扳住王成兰肩膀，柔力外展，再托举两边手臂。

　　严成辉看得呆掉。

　　这时女生做完一套动作，停手回头交待他：“看明白了没？来，再做四遍，每个动作五次，手要轻，慢一点。”

　　他再笨也看出来这是复健动作了。严成辉忙接替女生的位置，乖乖照做——听见背后女生走出了房间，貌似摸去了厨房，不一会儿那边响起轻微的锅碗碰撞的声响。

　　看着简单的动作，几套做下来，他竟又出了一身汗。严成辉半躬着身扶着王成兰往回躺，听见背后敲门声，女生喊他：“吃饭了。”

　　他半回头，见她双手捧着只瓷碗，忙道：“我自己——”

　　女生：“这是给你奶奶吃的。咱俩吃意面，在厨房，你自己去端。”

　　自作多情必自毙。严成辉手脚都不会放了，勉强帮王成兰盖好薄毯，匆匆逃进厨房。

　　石砌的流理台上摆着两只白色瓷盘，浇着肉酱的意面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增，他走过去取了一盘，立在原地吞进一口，女生手艺不错，酱汁调得尤其好。

　　一口接一口，他吃得酣畅，一盘面下去大半的时候听见女生从王成兰房间往厨房过来的脚步和说话声：“行了，你先别忙着说。嘿，你。”

　　严成辉忙偏头望向厨房门口，还挂在唇边的两根意面一甩，酱汁蹦上鼻尖，狼狈抹掉：“嗯？”

　　女生贴耳握着手机，单手半捂着，摆头向王成兰卧室：“面还剩了点，我有事要出去，你去喂你奶奶吃完。”

　　是外婆不是奶奶。严成辉有些魔怔地暗暗顶嘴，看着女生交待完了多一眼都没分给他，一边转身向她自己在一楼的房间走，一边把正常音量放出来对手机道：“好了，你说。去你家？不了，你看看在学校和我这儿中间找个地方，咱俩……”

　　严成辉进了王成兰房间，那头声音也就不再听见。

　　端起床头柜上的大瓷碗，朝里望一望，这一碗面里她放了多少番茄？鬼使神差地就把碗靠到自己嘴边啜了一口，妈蛋，鲜掉舌头。

　　尝完了转脸才发现外婆在看他，严成辉不自在，咕哝了句“我喂您”，拿筷子挑面。

　　挂面煮得特别软烂，筷子不好夹，等喂到王成兰嘴边没剩两根，他正发愁，肩膀被人碰了碰。

　　严成辉回头，对着他视线的是三根细瘦的手指，捏着个白色的瓷勺。见他没接，女生又把勺子往前递了一寸。

　　严成辉接了。女生扔下一句“别发呆，赶紧喂，凉了不好”，再次转身利落离开。

　　好容易喂完了面，为王成兰擦了嘴，扶她睡下，严成辉觉得自己有必要再冲个澡。

　　这次当然不能再用一楼卫生间。瞟一眼卫生间旁半开的房门，女生收拾东西的动静并不大，举手投足的安静感觉跟她铿锵有力的说话风格真不搭。

　　正盯着那房门发愣，冷不防女生从里面出来，换了一身衣服，纯黑色连衣裙，黑色nike轻跑鞋，白色胸包。看见他，问：“你奶奶吃完面了？”见他点头，又说：“隔两小时再帮她按摩一下。我有事出去一趟，带了钥匙。”

　　是外婆不是奶奶。严成辉机械地在心里重复，然后愣愣感慨：

　　传说中的纸片人，他见识了，怎么能有人窄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