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舍七号》凝玉

12、苏向男（5）

　　苏向男现在的心思，全都集中在走路上。

　　“当心脚下。”连着两天暴雨，今天早上刚放晴，后山的土路还有不少地方半湿着，冷不丁地打滑，苏正自己平时在山上走惯了，担心女儿走不稳，手向后伸：“那兜子，给我吧。”

　　“不用。”苏向男把提兜往身后遮了遮：“我没事，你走你的。”

　　“年刚过，红绸子给打掉了的话，不吉利。”苏正回头继续走，嘴上解释：“其实我自个儿来就行。”

　　“那是你岳母，也是我外婆。”苏向男顶嘴，这有什么可解释的。

　　“行行行，你看着脚下。”

　　爷俩拌着嘴来到李久玥墓前，果然不出苏正所料，墓碑前两个小石狮脖子上年前扫墓时才换的红绳掉了一条，剩下的那条也松垮地耷拉着，颜色被大雨冲刷得有些惨淡。

　　苏正蹲下去解了红绳，朝后伸手，苏向男从竹兜里摸出褐色抹布递过去，苏正三五下将石狮子上的雨痕和墓石上铺撒的残叶扫开擦净，抹布递回去，接过女儿递来的新红绳仔细绑好，退开点打量下，挺好，直起身让开。

　　苏向男上前，放下提兜，从里面捧出垫着半碗山土的陶碗，又掏出一把香，分一半给苏正，拿打火机点燃，爷俩朝着墓碑静静祭拜。

　　上好了香就剩最后一件事，苏向男从提兜里捧出一束菊花，同样分苏正一半，同样拜三拜，然后慢慢扯下花瓣洒在墓石上。

　　“爸，你做这些，不怕我宋姨有想法吗？”
　　“什么想法？”
　　“这是你前妻的妈。”
　　“没大没小。”

　　她的没大没小，一方面是因为没有个温良恭俭让的妈来教，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摊上个凡事随性的爹什么也不管。

　　哦，不，还要进一步往上说，从她外婆李久玥算起，在她家，传统意义上的正常人，不多。

　　李久玥不是柽市人，早年怎么在这里落的户，对谁都没透露过，而比不清不楚的落户更惊世骇俗的是，她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未婚妈妈。

　　为什么选这么一条难走的道儿，李久玥到死也没透露，对于几十年里受到的各种指戳更是没有一丝回应抱怨。

　　但当妈的这份刚强并没有遗传到女儿身上。

　　李心慧，苏向男的妈、苏正前妻、李久玥的女儿，自小就长得瘦弱娇小，性格也内向安静——苏向男一直觉得老苏能喜欢上她妈，也许同情的成分占多数——除开家世不谈，倒正好是柽市老一辈人喜欢的女孩模样。

　　当年为了娶李心慧，苏正没少和家里人吵，算不上众叛亲离也差不多了；好容易结了婚，俩人也着实甜蜜恩爱过一阵，如果没碰上小镇搞旅游开发，可能会像这里大多数人一样安分守己地把一眼望到底的日子过下去。

　　但开发搞起来了，人心也纷纷活络了。

　　老苏不是特别张扬的人，但脑子尚算活泛，本身苏家在镇子上又有房产，当年一看政策放开大家全都风风火火地忙开来，于是也动手建客栈捞活钱。

　　但他不是个能伺候人的主儿，客栈建起来后，真正在七号坐镇经营的人，是李心慧。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很俗套了，浪漫情怀的行者来到小镇，遇上安静内秀的客栈女主人，停留暧昧缠绵，从来连大声说话都少有的李心慧，最后毅然决然地抛下老母丈夫幼女离家远走。

　　——“哎呦呦，小男还这么小，这女人还真狠得下心！”
　　——“就是，苏正一个大男人拉扯个姑娘，以后得有多难？”
　　——“我当初就说，有李久玥那样一个妈，这女儿逃不脱也是个野性子的！小男，你可别学你妈那个样儿！”

　　大多数感慨都集中在了她身上，苏向男觉得这是歪楼，整件事情中，受影响最大的、首当其冲地显然是老苏。

　　老苏在不在意呢？在意。虽然在她这个女儿面前不多说，可身上脸上的消沉是藏不住的。而苏向男，自己心里也难受着，根本挪不出空去安慰老爹。

　　还好有宋姨。

　　宋一莲，这三个字，在老苏和李心慧结婚后，就一直是小家里的敏感词——特别是李心慧的字典里，一定不能有。

　　苏向男觉得自己妈妈的这点儿小心眼情有可原但于理不合。

　　爱情的空间里容不下第三人，这谁都能理解；可宋姨也是跟他们两口子自小一块儿长起来的发小，老苏人格魅力强，当初既然能吸引到她妈妈，那让宋姨同样产生好感也不难理解不是吗？

　　况且，名字里有个“莲”字，不等于人家就真是白莲花或白茶花什么的，宋姨在老苏和她妈结婚之后，该避嫌的避嫌，该正常接触的也就落落大方。

　　唯一能让人说嘴的，大概就是，宋一莲始终单身。

　　可这个事儿，除了担心女儿日后无靠的宋家二老说得着，其他人又有什么资格多话呢？

　　就连外婆李久玥私底下提到，也不过是说：

　　——“你妈妈随我，爱使小性儿；一莲，知大礼识大体。你爸爸和她，我没意见。”

　　当年外婆都没意见，经过这么多年这么些事，苏向男就更觉得不能亏待人家了：

　　“爸，现在七号的生意我能看着，你和宋姨，什么时候领个证去度蜜月吧。”

　　还盯着墓碑的苏正横过来一眼：“在你外婆跟前，别乱说。”

　　好吧，现在这个场合是不太合适。苏向男跟着苏正把墓前又打扫了打扫，收拾了东西往山下走了一段距离才又开口：“您现在是逍遥舒服，就不担心别人多嘴宋姨让她心里难过吗？”

　　出太阳了，地上的湿泥开始慢慢结壳，苏正拣顺溜的地方落脚，边说：“……不是我不领证。”

　　苏向男听见老爹这句的重音放在人身上，不由诧异，是说都是宋姨的意思？怎么会？

　　再一想，多少有些明白，嘱咐老苏：“那你可不能让她受欺负。”

　　老苏没声，良久低低道：“不会。”

　　忽然偏头，问：“你别管我。说说，你跟远方，怎么回事？”

　　老苏你报复心真重。

　　苏正问的事，苏向男是清楚的：今天刚回老宅，宋姨就偷偷告诉她，项家妈妈到过家里，跟老苏说了好些话，老苏听了脸色不怎么好看——能等到现在才问她，已经足以证明她是亲生的了。

　　“没什么，该说清的，我都跟他说了。”

　　苏正斜睨女儿一眼，什么叫该说请的都说了，他俩该说的，八百年前不都早说完了吗？况且，一切要真都清楚了，远方他老娘能到家里那么说：

　　——“老苏，咱们都知道，我家远方和你家小男，之前是处过那么一段儿。可那不都过去了吗？你家小男回来咱们柽市，挺好的，真的，闺女嘛，安安分分地守着自己爹妈有个照应，真挺好。可我家远方不一样，他是男孩儿，咱这小地方让他回来圈着，做父母的也不忍心是不？再说，那、那远方在筌市都找下了，人你也不是没见，挺好个姑娘，这桩婚事要真出了啥岔子，可惜了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分外清楚，怨他闺女横生枝节坏人好事还要毁人前程。

　　他不信自己闺女是这样事儿的人。

　　“他都找你干什么了？”苏正问。

　　苏向男一听就知道老苏还是向着自家闺女的。

　　项远方的确找她了，连着几天，电话短信不断。

　　一开始，是怀旧，说回了一趟家感觉还是家里好，地方大空气好，人也淳朴。

　　然后，是诉苦，说小女朋友这次跟着回来，嫌柽市是小地方，嫌他家条件有限，年纪轻不懂得藏，话里话外带出情绪来，惹得他爸妈也不是很高兴。

　　最后，是试探，问她觉不觉得还是同一个地方知根知底的人好，相处起来不累。

　　她觉得好笑，柽市这里地方大空气好是没错，但人淳朴？她回来以后适当提高了房价，然后在七号的起居室加了个开放式的小厨房让住客可以免费自助做些简餐，就这么点儿小想法小做法，镇上的小食店和隔壁几家民宿就都把她恨上了，怪话说了一箩筐。

　　至于项爸项妈对小姑娘满不满意高不高兴，那是他的家事。

　　试探就更不用了，如果相处起来真不累，当初他俩为什么分？

　　当然，怎么说两人也是多年朋友，以后也不可能不见面，不必把场面搞得那么难看，项远方后来的电话和短信，她已经渐渐少接少回并且把自己的意思透过去了。

　　苏向男回苏正：“什么也不干。以后项婶再问，让她直接找我来。”

　　苏正冷瞥女儿一眼。那不可能，他这个当爹的还没死呢，现在护得着的短他得护，况且那天话他都已经说出去了：

　　——“没错，他俩的事儿早都过去了，不然这么些年俩人都在筌市，真要还有啥早有了。向男回家来这事儿，你可说得不对，她压根不惦记我这把老骨头，只不过在外头做得再好都是给别人打工，回来店虽小，好歹能自己做主，她痛快。你家远方确实不一样，男孩儿心大志在四方，向男这样的他肯定看不上，带回来那姑娘真没得说，我们这儿还等着吃你家喜酒呢。”

　　远方他妈走的时候脸色难看得很，但他苏正就这个脾气，平常我不惹你，遇上事儿了你也别想骑我脖子上拉屎。

　　小男这点上随他，苏正不觉得是坏事，但还是那句，他这个当爹的还在，有些事就轮不上让她上去扛梁。

　　丫头这次回来，七号的事里里外外操持着，看着挺正常，可脸上那笑总也笑不开，女大不由爹，他不方便死乞白赖上去问，一莲毕竟不是亲妈，能问的也有限——心事闷在心里不说本身就不健康，他别的帮不上，起码能让旁的事儿少给她烦点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