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右小拾

7、旧事

　　我站在市医院走廊的玻璃窗前，习惯性的望着暗沉的夜幕晃神，昏黄的路灯隐在树叶下，若隐若现。
　　这是时隔多久我再次站在这个悲伤与煎熬的地方啊，明明是灯光亮堂的走廊，我却仿佛被黑暗笼罩一般，浑身的毛孔都竖立着，紧绷着，仿佛有一阵阵的冷风从毛孔里穿过我的身体。
　　我闭了闭眼，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阿也！阿也！调皮的阿也！”我猛地睁开眼，然而，满眼的空荡与寂寥将我重重包围。
　　“徐也？”
　　我倏地转过身，仿佛自己的秘密被窥探到了那般，我惶恐的盯着向我靠近的顾江芒，“啊？”
　　他对我的反应有些哭笑不得，“我吓到你了？”
　　“嗯？”我愣了愣神，“没有。”
　　“手给我看看。”他不由分说就掰开我的掌心，仔细看了看，“伤口深吗？”
　　“一点擦伤而已，没事的。”我装作不以为然的样子，想要尽快离开这里，“顾医生，我先回去了，工作室——”
　　他突然打断我，“你真的不去看看宋周元患者？”
　　我的眼神微晃，走廊的灯光在我眼里似乎都变成了游魂，飘飘忽忽飞来飞去，我努力眨眨眼，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手术的日子定了吗？”
　　“嗯，下礼拜一。”
　　“下礼拜一？”刚巧是画展举办的日子。
　　“是啊，到时候徐院长过来主刀，我们这边也是最优秀的医护后备，手术你完全可以放心，就是怕他的身体会吃不消后面的化疗。”
　　我恍恍惚惚地点着头，“他可以的，他会坚持住的。”
　　顾江芒饶有别意地看着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不上去看看他？今天的术前化疗让他挺痛苦的，我想他看到你，或许痛苦会减轻些。”
　　“不，”我很冷静地告诉他，“看不到我，他才会有活下去的动力。”
　　尽管回国之后我们能做的只是面对面的沉默，但我能从他的眼神中看明白，他还是顾忌着我的感受的，或许，他也抱有能获取我原谅的期盼，所以他不可能就这样轻易地死掉。
　　顾江芒沉默了片刻，转而望向窗外，马路边的樟树在秋风下瑟瑟作响，他似乎很是享受这种自然的声音，靠在防护栏上竟闭上了眼。
　　我探着脑袋瞥了他一眼，却发觉他的眉宇微蹙，褶皱起的纹路里似乎隐藏着一些不着痕迹的叹息。
　　“顾医生？”
　　“嗯。”
　　“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我送你。”
　　“不用，这种时候你应该不能离开医院的吧？”
　　他浅浅地扬起唇角，终于睁开眼来，“其实我已经下班了。”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等我换件衣服，我送你回家。”
　　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他便上了电梯，短短的五分钟，他再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走吧。”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试图说服他我可以自己回去，“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太远，真的不需要送我了，医院门口就有直达的公交，很方便的。”
　　他没有理会我的话，径直走到停车场替我拉开了副驾驶的门，“上车吧，我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的口舌和时间。”
　　很少听到他这般疲惫的口气，我万般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上了他的车。
　　他的车开的很稳，如同他这个人一样，像一杯温吞的白开水，淡淡地，从容不迫地，或许正是这样的脾性，才没有让我产生抗拒感吧。
　　“你这大衣的主人还没找到吗？”
　　他恰时地挑起了话题，我摸了摸大衣的内绒，叹了口气，“嗯，想不起来了。”
　　这时，他忽然低笑了起来，“我好像知道是谁。”
　　“真的？”
　　他浅浅地看我一眼，唇角的笑意直达眼底，“如果我告诉你，我有什么好处？”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却笑着摇了摇头，“算了，还是不告诉你了。”
　　我一急，“为什么？”
　　“我无意做和事佬，何必多此一举？”
　　为什么我会听不懂他的话？我傻傻的愣在那里，看着他的笑容渐渐洋溢，却捉摸不透他的深意。
　　“顾医生，看到我这么迷茫很好玩吗？”
　　“没有。”
　　“那你笑的这么开心干什么？”
　　“我有吗？”居然还在笑。
　　我有些愠恼地盯着他的侧脸，微微加重了语气，“顾医生！”
　　他嗤笑地应道，“嗯。”
　　“别笑了！”
　　“好。”
　　“还笑！”
　　“不笑了，这次真的不笑了。”
　　我鼓着气，气势汹汹地盯到他把嘴角的笑容收敛起来我才扭过头，却在瞥到反光镜里自己有血有肉的神情时不由得怔然。
　　这张冷静了这么多年的脸竟会出现这样活跃的表情，我是该感谢顾江芒莫名其妙的笑容呢，还是该庆幸自己终于慢慢走出了阴影？
　　等我下了车，我才舒缓了表情，“谢谢你，顾医生。”
　　“不用，顺路而已。”
　　“你住这儿附近？”
　　“嗯。”
　　“哦，那还是谢谢你，再见。”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周末的时光就像是偷来的，仿佛稍纵即逝。
　　我花了两个小时将房子整理了一遍，然后坐在化妆镜前，怔怔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出神。
　　有多久没有好好地看看自己了？
　　每次都是手忙脚乱地出门，然后精疲力尽的回来，倒头就睡，连认真凝望自己的时间都像是奢侈的，或者说，太久没有自爱，连欣赏自己都变成了一种罪恶感。
　　我伸手拂在镜面上，眼眶下依旧浮着黑眼圈，虽然浅淡，还是能够发现。女人果然是逃不开岁月的折腾，二十岁的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也会为了皮肤的松弛而杞人忧天。
　　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不知在何时，我已经养成了久坐的习惯，若是没有人打扰，没有电话鸣叫，我竟可以在一个洒满阳光的地方坐到两腿发麻都不舍得起来。
　　下意识地看了眼墙上的时钟，已是下午五点半。
　　我换上了新买的羽绒外套，将头发盘了起来，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一些。
　　出租车在气派的建筑物前停了下来，我抬头望了望硕大的字牌“酒廉膳”不由得倒抽了口气，进门之后被服务员领着上了二楼的包厢。
　　站在包厢门外我就听见了里面热闹的嬉笑声，我咬了咬唇，硬着头皮推门而入，所有的人在那一刻都停止了吵闹。
　　无数双眼睛怔怔地盯着我，就像夜晚森林里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的在我眼前晃着，直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姐！”我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脸，牵起笑容来，“嗯，小波，生日快乐！”
　　他嬉笑着抱了抱我，然后朝我伸出了手掌，“我的礼物呢？”
　　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致的小礼盒，递给他，“一个人的时候再拆。”
　　“小波，这谁啊？”
　　他长高了，以前总是仰着脑袋跟我撒娇，现在竟比我高出了一个头，手臂轻而易举就架在了我的肩膀上，“这是我姐！”
　　“你姐真漂亮啊！”
　　“那是，我们家基因好那是众所周知的！”他仰着下颚，看起来那么骄傲。
　　我浅浅地抿着唇，向人群颔首示意，“你们好。”
　　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一个妙龄少女，突出的眉骨，深陷的眼窝，那一头金黄的发色着实亮眼，她笑容满面地过来拉起我的手，“姐姐，你好，我叫吴月萱。”
　　我回握着她的手，“你是混血吧？”
　　“嗯，”她忽然娇羞地看了小波一眼，“我是小波的女朋友。”
　　不是没有讶异的，在我的记忆里，小波一直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调皮闹腾，短短的几个年头，他已然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有女孩子喜欢也是理所当然的，只是在我封闭的思想里，似乎还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
　　我看向小波，只见他对吴月萱笑的那样亲昵，我失笑着，花一般的年纪，真好。
　　大家起哄着，闹腾着，或许是年纪隔着大了，我只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便在沙发的角落坐了下来，独自抿着绿茶。
　　“嗨。”
　　忽然，一道轻吟声在我头顶响起，我抬眼看见一个身姿曼妙的女生站在我面前，双瞳剪水的模样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好。”
　　她在我身畔坐了下来，“听小波说你是个画家？”
　　“不敢当，不过是从事那个行业罢了。”
　　她轻轻捧起温热的茶水放在掌心间，谈吐很是得体，“一直以来我都很羡慕像你这样忠于自己所爱而坚持的人，当初我也是学美术的，却迫于家族的压力，不得不放弃。”
　　我滞了滞神，不知该怎么接话。
　　“对了，我都忘了介绍自己，我是吴月萱的表姐周琳。”
　　我心不在焉地应她，“你好。”
　　话音刚落，包厢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清朗的面孔吸引了很多的视线，就连坐在我身畔的周琳都起身走了过去。
　　站在前头的男子穿着笔挺的西服，像是刚从一场商谈会上下来的感觉，模样甚是疲惫，他朝众人挥了挥手，然后径直走到了沙发这侧。
　　小波很快就跑了过来，“姐，我给你介绍下，这位就是朴叔叔的儿子，朴薪天。”
　　朴薪天，是朴继宏的长子，朴氏集团的继承人，常年居住在国外，很少回来，那年母亲嫁入朴家的时候他倒是难得的回来了，可偏偏那天，我并没有参加婚礼。
　　所以这些年，身为亲家的我们，居然从没见过一面。
　　我站起身，友善地伸出手，“你好，我是宋也。”
　　他轻轻盈握住我的手指，语气礼貌而绅士，“你好，这么多年才见着一面，真是不容易。”
　　我应允着，“是。”
　　“听小波说你在瑞士发展。”
　　“嗯。”
　　“那是专程为了小波生日回来的？”
　　“不，是国内有个画展，刚巧碰上小波生日。”
　　他微微挑眉，眉宇间有股熟悉的温和劲，“那就是还要回去？”
　　“是的。”
　　他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那你离开前跟我见个面吧，我有些东西要拿给你。”
　　有些东西？什么东西？
　　我动了动眼睑，终究没有追问些什么，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好。”
　　朴薪天对我亲切地笑了笑，然后在我身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松了松脖颈上的领带，闭着眼揉捏太阳穴，“你别在我面前杵着了好吗？”
　　我微微一愣，然后尴尬地退了一步，“不，不好意思。”
　　他微微抬眸，然后眼眉一蹙，“我不是说你。”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刚才与我打招呼的周琳正站在朴薪天的面前，黑压压的影子遮住了他的视线，她显然没料到朴薪天的直白，不由得尴尬万分，“啊？”
　　朴薪天加重了语气，“我说，不要在我面前站着行吗？”
　　她的语气忽然软了三分，“那个，我是想问，阿芒人呢？”
　　“他马上就过来了。”
　　话音刚落包厢门就被拉开了，顾江芒穿着不太符合他性格的棕色皮衣，头发被猛烈的寒风吹得有些东倒西歪，白净的皮肤显得更加地苍白。
　　进屋后他环顾了一圈，朝我身侧的朴薪天挥了挥手，视线在扫过我的时候手不由得一滞，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周琳拥了上去，我忽然记起，那晚在酒店外与他相拥的那个女子应该就是周琳。
　　“你怎么才来？”
　　“哦，有点事。”他边说边朝这边走来。
　　“你今晚还值班吗？”
　　“不了。”他对我笑了笑，然后在朴薪天对面坐了下来。
　　“那吃完饭你去我家一趟好不好？我爸说——”
　　顾江芒似乎有些不耐烦，他揉了揉额头，对朴薪天说道，“你车上有多余的大衣吗？”
　　“没有，怎么了？”
　　“身上这件是问我们院同事借的，穿着总觉得很奇怪。”
　　“我让司机去家里拿吧。”
　　朴薪天打电话的期间，顾江芒不知何时摆脱了周琳，和小波他们聊得很是愉快，尤其是在我看到小波一把勾住顾江芒的脖子一顿乱笑的时候，不禁看傻了眼。
　　他们，有这么熟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