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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家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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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溥舔着脸向父亲身边蹭,脸上故意露出少年一般的懵懂和纯真,妄图让自己的孩子气打动父亲。在父亲身边,做出一个听话孝顺的乖儿子形象更能讨得老父的欢心,也更能得到老父对他这些年不回家的原谅。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深蓝色漳缎上衣,系着青色素面百褶裙的年轻女子,捧着乌木托盘从后院进了过厅。近前才看见,托盘里是伍老爷最爱的两样东西——装了曲沃烟丝的水烟和祁县渠家的红茶。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妇人,怀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圆嘟嘟的脸盘,黑黝黝的眼睛。
小男孩咿咿呀呀的嚷嚷,让伍业奎再也严肃不起来,伸手从奶妈怀里抱过孩子,小心翼翼的搂在怀中。
伍长溥疑惑的看着这两个陌生的妇人和孩子,又回头看看葛妈和老鲁。
而他们都在等着老爷开口。
伍业奎抱着孩子,指了指捧着托盘的少妇说道:“这是你嫂子和你侄子善存。”
长溥上前就要从父亲手中接过孩子抱,而善存一见他靠近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长溥尴尬的缩回手,伍老爷瞪了他一眼,说道:“哼,你侄子没见过你,自然是要哭的。”
长溥在旁陪着笑,不敢反驳什么。
“爹,小叔叔从道远的地方回来,累乏了。我刚让孙妈烧了暖水,这会儿也好了,让叔叔洗了脸再过来,可好?”
老爷子点点头,冲长溥说道:“洗过脸,换身衣服,到上房来。”
伍家是典型的晋中民居,两进大院。过厅将院子分为前后两院,东边紧贴着正院还有一排东西向的半厦组成跨院,有两个宝瓶门分别开在前院和后院的东墙上,是厨房和仆房。正院的倒座是一间两层小楼,从长溥记事起没住过人,一直是哥哥招呼朋友的书房。前院的过厅是进入后院的关防所在,也是外客厅。每月账房对帐议事就在厅上摆几把椅子,父亲坐在上首,哥哥和账房们坐在下手。过厅东面用屏扇隔出一处小餐厅,是待客的地方。前院还有两间厢房,但是伍家人丁少,也就一直没有启用过。
穿过过厅,后院的屋宇要高轩许多。东西两厢均是三间两层。上面住女儿,下面住儿子。伍家这一代没有女儿,上一位住在东厢房二楼的是伍业奎的姐姐,长溆和长溥姑姑,如今介休城周家巷的周家老太太。楼上已经空了几十年,早就改作了内院的储物房。长溆和长溥分住东、西两厢。长溥几年不在家,房门也已经上了锁。
正房起在青石台基之上,是全宅最高的地方。住着伍家的当家人。明间支着条案和八仙桌,是内宅的厅间,家里的事情一般都在这里决定。东间是老爷的小书房,书没有多少,算盘倒是有一大一小两付齐齐摆在桌上。西间是卧室,但是伍业奎很少睡在西间,往往是在东间临窗的炕上睡觉。
正房外东西两侧各有一溜楼梯,条石砌成,栏板上雕刻着各式吉庆图案,盼望着家宅人丁兴旺。两处楼梯沿着东西厢房的北墙向上,即通往东西两厢的二楼,也通往正房的楼上。正房的二楼是开阔三间的硬山房舍,里面供着伍家的列祖列宗。视野也是全宅最为开阔的地方。
长溥在西厢从从换了衣服,洗了脸,依旧带瓢帽进了父亲的正房。伍业奎的脸上这才隐隐带着儿子归来的喜悦。和颜悦色地打量着儿子,忽然他发现了儿子瓢帽下的光光的头皮。
“逆子,竟敢剃了头发!”
长溥慌忙跪下,说道:“老师们剪了,学生们也就跟着剪了。儿子也就随着剪了。”
“胡闹,胡闹,你这样怎么见祖宗,怎么给祖宗上香?”伍业奎呵斥道。
“列祖列宗不会怪罪我的。”伍长溥小声嘟囔道。
“你还学会顶嘴了!从今天起哪儿也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留头。”
伍业奎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虽然很少将疼爱之情溢于言表,但是也少不得纵容溺爱。长溥最小,母亲又去世的早,对长溥的疼爱比长溆更要多些。送他上学,让他出国,这点小小的忤逆顶嘴时常发生,久了,也就不是真生气了。
长溥低着头,连连说是,脸上不觉笑了。他知道父亲宠他,仗着这份宠爱,他知道父亲不会怪罪他很长时间。
长溥笑着坐在父亲身边,热乎乎的问道:“爹,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还在太原么?家里生意怎么样啊?”
伍业奎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了,一抹痛苦的神情从眼底滑过。他颤颤巍巍的接过儿媳敬上的茶,压住抖动的声音问道:“你从太原府回来,没去大德升看看。”
长溥惭愧的笑道:“我以为哥哥在家呢?”
他怎能告诉父亲,自己是逃回来的呢!
“你哥……你哥……”伍老爷话说得断断续续,他一声长叹,用尽全身力气说道:“你哥没了……”
长溥一惊,半响也没回过神。“没了?”什么叫“没了”哥哥正值青年,怎么就没了呢?他回头看看立在门边神情木然的嫂子,看看已经老泪纵横的父亲。一个声音在他心里不停地说,你哥哥死了,你哥哥死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长溥追问道。
没有人回答他。他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家,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从进门起就觉得古怪的原因。家中的气氛萧索颓败,嫂子那身素淡的打扮,分明是寡妇才会有的穿着。
伍业奎泪眼看着长溥。长溥的归家多少能够抚慰他的丧子之痛,他不愿再回忆长子客死异乡,次子音信全无的时光。只要他这现在唯一的儿子回来了,他就算是感到欣慰了。
齐岫芝红着眼圈,悄悄从正房退出。
哭的时间久了,猛然间停住,耳朵会变得分外灵敏。长溥听见西厢房二楼上开锁的声音,接着是搬东西发出的沉闷声响。
从屋里向外张望,他看见嫂嫂颤颤巍巍的一手扶着墙,一手抱着新的床褥,从二楼下来。尖尖的下巴抵住枕头,看上去又认真又费劲。她眼泡微肿,额头发丝稍显凌乱,消瘦的脸颊没有血色。白白的、薄薄的裹在宽大的裙衫里,看着让人觉得可怜。长溥看着她,不由又想起早亡的哥哥,眼泪不由得又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