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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   第十一章

      雅各·道格拉斯先生望向窗外,雾散尽后,雪又开始下起来了。咖啡厅里明明温暖如春,而小提琴的演奏也美妙无比,但道格拉斯先生还是感觉到伦敦的寒意顺着窗缝渗透进来,爬满了他的硬衬衣领。
      “是的,我收到您的电报了,道格拉斯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回过神来,望向坐在他对面一身素裙的波耶女士。
      “噢。”
      “我想事情可能正如您想像的那样,道格拉斯先生。”
      “这样很好,你真是一位能干的女士,那么非常感谢您。”
      “不,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至于上次见面时你的询问,我始终认为,一位女士不应该只是为了能拥有一间满满的储藏室而结婚。当然,这也可能是我固执的偏见。”
      “噢。”
      “事实上是,我在曼彻斯特的同僚告诉我,她那里的修道院学校还缺一位女教师。啊,你会不会觉得那里有些太远了?我想你如果能去那里工作,作为一位单身姑娘而言,收入是很不坏的。”
      “不,不,我得说我很感谢您。”
      坐在对面的女士微微笑了一下,将咖啡杯里的小勺放下了。
      这时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注意到,她涂了口红,还换了一个粉红色的手袋。这一瞬间道格拉斯先生感到非常愧疚,他似乎不恰当地给了一位处在困窘当中的女士些许希望。这种认知让他无法往下开口了,他只好将视线转向窗外。
      出乎意料地是,他竟然看到小费迪南德站在大街上,招手拦下一辆出租马车,他脸色冻成苍白,灰色猎装的下摆染了一大片红,神情很迫切。
      小费迪南德手上拿着一顶帽子,当然,那不可能是他自己的帽子,做工太考究了。小费迪南德边和出租车夫说话,边无意识地翻动着这顶帽子。
      近在咫尺,道格拉斯先生突然瞥见帽里沿绣着德沃特公爵的名字。
      上帝!
      道格拉斯先生在心底轻轻叫了一声。
      下一刻,波耶女士惊讶地发现,道格拉斯先生突然起身,冲出了咖啡厅,连放在椅子上的大衣也忘了拿。

      ***********************************************

      亲爱的读者们,看来我们有必要回头讲一讲方才发生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德沃特公爵和小费迪南德一同驾车出门。
      他们在格林公园附近下了马车,往前看,一条小径弯弯曲曲地延伸进树林里。只要再走一段路,眼前就又空旷了。中间有很大一块空地,高大的桦树则在旁边围了一圈,确实足够隐蔽和安静了。每棵桦树上,树皮嶙峋,都像是长着无数的眼睛,它们大大地、警惕地睁着,它们即将扮演舞台下沉默的观众。
      皮靴踩在枯枝上,咯吱咯吱轻响。雪又开始下了,松松散散地落下来,但是视野还是很清晰,他们甚至能看见三十码以外一只蓝嘴斑鸠踮着脚跳着走路。

      “我就说是个绝顶的好地方,”停下脚步,公爵微笑起来,“决斗是个公平公正的好主意,无关乎财产地位,你真是个富有胆量的年轻人。啊,我们要不要找三个证人来作证?我想我们不需要,看起来这些桦树的眼睛足够了。”
      他转过眸子,望向小费迪南德。
      “我想你口袋里一定带了枪。可是我要求咱们俩都用我的枪,我这里有两把,你可以随便挑。哦,不,我比你年长,应该你来挑。”
      “不,您比我地位尊贵,您随便给我一把。”
      “别这么说,既然你坚持要我先挑的话,那么我还是拿我这把小阿瑟吧。很好,另一支枪给你,你最好检查一下。子弹是满的,不放心的话你可以空开一枪,别对着我,对着天吧。”

      小费迪南德接过枪,试了试手感,是一把非常精良的小手枪。
      “我认为这很好,公爵先生。”
      “你喜欢就好。噢,对了,决斗之前,你要喝点酒吗?我还带了瓶拿破仑一八零零葡萄酒,风味非常正。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拒绝,那么好吧,瞧你,真是个急性子没情趣的家伙。”
      公爵将葡萄酒拿出来,放在雪地上,他注意到他的对手一直在拨弄手上的枪。
      “瞧,你到底决斗过吗?我猜你是没有的,实际上,我也还没有过呢。你知道吗?从来没有人有胆量想跟我比枪法,你是第一个。”
      公爵笑起来,新鲜的刺激总让他感到格外兴奋。
      “那么开枪的顺序呢?谁先开枪?”
      “当然是您,公爵先生。”
      “噢,别这么说,我只要一枪就能让你送命,这很不公平,对不对?”公爵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金币,往上抛了抛,又立刻合在手心里,“这里有一枚皇家玫瑰,我把机会给你,猜猜看正反,赢了机会就是你的。”
      “我猜是女王。”
      “恭喜你,猜对了,”公爵摊开手掌,金币上女王侧面浮雕闪闪发亮,“看来你运气不坏,费迪南德。我发觉我真不是被上帝眷顾的子民。很好,现在我们站开距离,一般是要求十二码,我们面对面倒退着走吧,以防对方从背后偷袭。”

      他们俩面对面地后退着,公爵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是小费迪南德有几次差点被雪地里的树枝给绊到了。
      一、二、三……现在他们的距离差不多有十二码了。
      小费迪南德的手指握在扳机上,难以抑制地开始发抖,以至于一只手根本就握不住这把小手枪,而要靠另一只手握上来保持平衡了。
      光是对着德沃特公爵开枪这一项罪名,就足够他蹲很长时间的监狱了。
      但是他不能够眼睁睁看着心爱的女人变成别人的妻子,尽管对方远远比他高贵、富有,但是,除了高贵、富有,他并不认为对方有任何值得骄傲的地方。
      公爵弯腰拿起那瓶酒,满不在乎地掏出启瓶器开酒塞,几乎不抬头看对方一眼。
      “那么,你后悔了吗?我跟你说,如果你现在后悔的话……”
      砰地一声枪响了,在空寂中仿佛一声破裂的尖叫,惊得枝头的雪花纷纷落下。
      德沃特公爵手里拿着葡萄酒,还站在原地,但是头上的礼帽飞出去足有三四十码远了。空气仿佛停滞了几秒,下一刻又听到砰地一声脆响,公爵手上的葡萄酒瓶炸裂了,鲜红色的液体溅开去。
      公爵似乎也有点吃惊,他愣了好一会才重新露出微笑。
      “真可惜,真是太可惜了,你只打高了一英寸,不过,”他摇了摇手上的酒瓶,“最可惜的是,这瓶拿破仑一八零零被你的枪声给炸裂了。”
      小费迪南德将枪丢在地上,低声说:
      “现在轮到您开枪了,公爵先生。”
      “是的,轮到我了,而且,你该为你的无礼付出代价。”

      但是空气里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您为什么还不开枪,公爵先生?”
      “别着急,年轻人,我还没想好该给你什么惩罚?看到费迪南德老爷爷的份上……”
      “不,您不用考虑我父亲!”
      “实话说,嫁给我这样的男人,社交界多少淑女们是求之不得?苏珊娜小姐绝对会比跟着你这样一无所有的穷小子来得实际很多,对不对?啊,别谈什么爱情!谁不想做这个大庄园的女主人、谁不想拥有公爵夫人这么美妙的名号呢?”
      “您……”
      “好吧,我不打算继续玩你了,出于对你的尊重,我应该给你一个痛快,对不对?”
      公爵将手里的小阿瑟翻来覆去地瞧着,某一刻他抬起手臂,看也不看地随手开了一枪。
      但是站在他十二码之外的小费迪南德知道,子弹挟持着寒风,呼啸而入。胸口猛然一窒,那一瞬间,肌肉快速收缩,血液疯狂奔涌,但是既没有疼痛也没有哀伤,生命开始远离自己而去了吗?
      他一下子跪倒在雪地里。
      并没有血流出来,眼前的视线也没有模糊,德沃特公爵的身影依旧清晰,连传来的话语也是那么清晰。
      “不好意思,我恐怕打坏了你那嵌着漂亮姑娘画像的怀表。”
      公爵吹了吹冒着烟的枪口,调皮地一笑,慢慢朝他走来,将半截酒瓶递到对方眼前。
      “很遗憾,没有准备白兰地,那么尝点葡萄酒吧,它会让你好受一些。”
      “不。”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觉得我这样做让你蒙受了更大的耻辱?好吧,你要坚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公爵弯腰将另一把手枪拣起来,放进口袋里,“我很讨厌别人对我无礼,你难道在阿伯丁大学里没学过礼节吗?这太令人失望了。可是我在学校里学会,我们要如何做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
      “不。”
      “好吧,你要是继续说不的话,这封苏珊娜的信我就不打算给你了。”
      公爵将一封信贴到对方的额头上,微微笑了一下。
      “这位姑娘今天鼓了很大勇气才求我带给你的,我得说,她那时羞涩的样子可爱极了,让我真有点忍不住心动了。”

      这封信的出现仿佛一道魔咒,年轻人从雪地里跳起来,急切地伸手去抓,但是却扑了个空。
      公爵将这封信牢牢攥在手里。
      “在享受姑娘热情的爱意之前,你先恭敬地叫我一次吧,我对礼貌从来都是很受用的。”
      小费迪南德脸红了。
      “公爵先生。”
      “请大声一点。”
      “公爵先生。”
      “很好,看来我免费为你上了一堂礼节课。”
      小费迪南德将未婚妻的信抓在手里,像是捧着一团热烈的火,在这冷酷的冬日,散发出无穷的热量。
      公爵站起身来。
      “上帝,你太没有礼貌了,即使你拒绝给我小费,不能连谢谢也不说吧。”
      “谢谢您,公爵先生。”
      “好吧,你看信时,不介意我罗嗦两句吧。你要是死在这里,你那可怜的姑娘心会碎掉的,对不对?年轻人,我劝你有这个精力的话,还不如想办法努力工作攒点钱,钱不能买来幸福,但没有钱一定是不幸的。
      苏珊娜如实地告诉了我你们之前的想法。我得说,私奔是无数蠢办法当中最蠢的一种,没有神父和证婚人的婚礼是无效的,结合是非法,而将来的孩子都会是私生,得不到上帝庇护的感情,注定也会被世界所鄙弃。我们应该坐在壁炉前,仔细想一想,如何用合情合理的世俗手法来解决这件事情,如何能让这位姑娘既能与你幸福地结合又不至于丧失她的继承权?不,我相信一定有办法的,必要的话,我们也可以耍点小诡计,只要能让维尔斯夫人在律师函上签字,咱们一切大功告成。她毕竟已经六十岁了,眼睛也不是那么好使,我不相信她的精明能胜过我们,对不对?如果你愿意回去之后,诚恳地向我道歉,和我坐在温暖的壁炉前,喝着暖暖的红茶,深入地谈一谈——不,我可不能忍受在这种鬼天气站在雪地里聊天!当然,你一定得注意你的礼貌,不要企图再度惹恼我。
      如果你们能结婚的话,噢,还能为你们省下来一位证婚人。这位证婚人既体面又高贵,还不收手续费,对不对?”
      说完这些话,稍微停顿了一下。
      “啊,我觉得,”德沃特公爵拨弄了一下他那头淡栗色的头发,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变得这么多愁善感而且善于说教了呢?”
      不过,圣经上说,人行善事,则这善也会落到本人头上。
      公爵拎起自己的手杖,敲了敲。
      “小费迪南德,我不介意把你丢在这里慢慢品尝这封情信,我相信爱情的火焰会让人忘记寒冷,可是我早就冻得一片冰凉了。抱歉,我得先走一步。”

      这个世界上,相爱的人应该在一起。带着这种天真又美好的想法,公爵感到心情好了很多。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
      “冬天竟然还有苍蝇在飞。”
      枪在公爵手中转动了一下,他举起来开了一枪,然后继续快步往前走。
      小费迪南德回过头去看时,差一点尖叫起来,子弹像一枚钉子,将苍蝇钉在了树上。

      ***********************************************

      天快黑了,所有的云都推挤到一起,德沃特公爵掀开车窗往外开,天空低得好像前方的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尖屋顶已经将云戳穿了一般。但是很快他就看不见这种奇妙景象了,视线模糊了,风雪骤然转大。
      在这种风雪之中,眼前骤然闪过一道熟悉的人影,他大声让马夫停下车。一打开车厢门,狂风便挟着霰雪疯狂地涌进来。
      “噢,上帝啊,西蒙,你到底是怎么啦?”
      西蒙·格拉斯勋爵站在路边,他没有戴帽子,头发、眼睛上已经落了一层雪,衣服全都被雪打湿了。
      德沃特公爵及时向这位朋友伸出了援手。
      “快上车,西蒙!我敢打赌,现在你拦不到马车的,不介意地话,可以先到我那里去。正好上次在你家时,我弄破了苏格兰裙,你借给我的那身衣服我还没有还你。”

      马车重新徐徐地前进了,在这种该死的坏天气里,无法要求更快了。
      “上帝,你在暴风雪里站了多久,西蒙?”
      但是坐在他面前的西蒙·格拉斯勋爵眼神涣散,答非所问。
      “我跟他分手了。”
      “那不是很好吗?他答应离开了?”
      “当然,当然,他答应再也不纠缠我了。”
      “那么真是恭喜你了,看来你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准备订婚仪式了,你打发他去哪儿了?”
      “噢,很远,我给他买了船票,他不会再来伦敦了。”
      “听上去是个好消息。”
      “您瞧,公爵先生,他把我送给他的戒指也还给我了。”
      “这枚蓝宝石可不便宜,那么你还要留着它吗?”
      “不,我不再需要了。”西蒙·格拉斯勋爵转过眸子,微微一笑。
      这时马车经过泰晤士大桥,他掀起车帘,用力往外掷去。风雪中这枚戒指划了一道弧线,便直直掉入了泰晤士河水之中。

      他们一齐回到了德沃特庄园,楼上的小客厅里早就烧旺了炉火,腾腾的热气温暖了整个房间。
      西蒙·格拉斯勋爵的脸色被炉火映照得发红,他似乎还没有完全从一种狂乱情绪当中清醒。
      “您能坐下来听我说话吗,公爵先生,上帝,我简直快冷死了。”
      “我看你需要一杯白兰地,西蒙,尝一点吧,对你有好处。”
      “您不知道,上帝!他那时候是多么可爱,他老对着我笑。我在书房里办公时,他就一直趴在窗台上看,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您想像不到,公爵先生,您准想像不出来那种场景。上帝,您不会明白的。”
      “得了吧。”
      “他很乖,我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噢,他什么都听我的!”
      “我知道您是好心,您之前也劝我好几次,可是您不是我,您想想看,我跟他呆了六年!整整六年!我看着他长大。”
      “Each man kills the thing he loves。”
      “您说什么?”西蒙猛然抬起头,神情紧张。
      “没什么,最近新学的一首歌,”德沃特公爵微微一笑,“好啦,西蒙,一切都会过去的。当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和自己的孩子时,我向你保证,你会忘了他的。你要是实在忘不了,你也可以偷偷去找他,只要小心点就好了。你说是不是,西蒙?”
      “可是……”
      “别说可是啦,你就当我是经验之谈吧。噢,那么你换下来的衣服我吩咐玛莎拿去洗好了。”
      “噢,不,不用了,这些衣服我都不要了,打算烧了算了,今天心情坏透了。”
      “好吧,我让他们把壁炉里的火升得更旺些吧,啊,我心情不好时也喜欢烧东西。”
      “不,不,我自己来就好了。您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吧,真对不起,公爵先生。”
      “你为什么还带着你的苏格兰风笛?”
      公爵突然注意到西蒙还拿着一只红木匣子,他还记得上次西蒙参加茶会时就用这匣子放置苏格兰风笛。
      “啊,我求您别动它。”
      “那么,好,你随便呆着吧,我先下楼去了。”
      炉火烧得很旺,一根灰白的木头从中间断裂开,发出啪地一声炸响。西蒙·格拉斯勋爵往壁炉里又添了两块木头,好让炉火烧得更热烈些。他拿起自己换下来的衣服,一件一件送进火焰里,熊熊大火立刻将它们都掩盖了。他拣起通条翻了翻,确信每一块布料都被火焰烧成了灰烬。
      他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好让自己稍微镇静下来。红木匣子里,摆着他那支苏格兰风笛,但是下面还放着他从德沃特公爵那里拿走的那把无声猎枪。

      “噢,雅各!”
      注意到那个之前斩钉截铁决心要离开的人又出现在自己的房间里,公爵关上房门,一下子跳了过去。
      “你能再回来我真是太高兴啦,亲爱的。”
      道格拉斯先生则拨开发丝,轻轻吻了一下公爵光洁的额头。
      “上帝,您可太会胡来了,竟然会答应和小费迪南德去决斗!”
      “噢,雅各,我得说,要是你继续不要我的话,我会更胡来的。”
      “您这算是威胁我吗?”
      “当然,当然,我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如果你不要我的身体的话,我就会继续糟蹋它,直到它毁坏。”
      自己很快被道格拉斯先生紧紧抱进怀里,德沃特公爵将下巴搁在对方肩上,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他露出了一个得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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