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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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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谓梦境,既不预知未来,也不昭示过去,它只是一种潜意识的象征。
道格拉斯先生很明白这一点,他努力让自己保持镇静。拿拆信刀裁开信,公爵的来信里无非是些思念、责备的话语,他简短地回了几个字,就打发巴普先生回程了。
道格拉斯先生换上大衣,对秘书吩咐了几句任务,便下楼去了。
学校里面没有学生,点起一支雪茄,他独自一人漫无边际地走着。古旧的图书楼和钟楼、结了冰的湖面、光秃秃的枞树林,这些景致都渐次被他抛在身后了。
去年冬天,德沃特公爵来这里接小爱德华回家时,还在用他惯有的冷淡、傲慢的态度说着话,那股子虚伪劲儿几乎让可怜的道格拉斯先生发狂。仅仅不过是一年,却变成了热情洋溢的话语一封接着一封飞过来,好像一位陷进热恋中的少女般急切。他比伦敦的天气还要善变,他天性当中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神经质,高高在上,随心所欲地变换着心情和脸色。
树枝噼哩啪啦地脆响着,风很大,几乎是贴着地面刮过来。而那些支离破碎的梦境,在道格拉斯先生的心底,开始拼图般逐渐清晰。
如果一定要将自己对德沃特公爵的感情下一个定义,道格拉斯先生认为,“憎恨”显然是比“爱恋”更恰当的词儿,因为恨总比爱容易持久。
而很显然,最近自己的内心是被一种恐惧感给攫取了,他们不是被什么其他人毁坏,就是得相互毁坏。
走了一圈,回到书房时,桌上有一份来自剑桥大学的电报,他拆开看了一会,接着问自己的秘书。
“那么给波耶女士的电报拍出去没有?”
“已经照办了,道格拉斯先生。”
“很好,”这时道格拉斯先生突然注意到文件夹下面还压着一张回伦敦的火车票,他拿起来看了看,感到十分困惑。
“这是谁订的?”
他的秘书立刻回答他:“是按照您的要求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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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敲四下,格拉斯庄园的下午茶会照常举行。
客厅各处的蜡烛都点上了,一团团火焰欢快地跳动着。绣花绸布铺满了长桌,银质茶具和白瓷餐盘比赛着谁更锃亮。茶点精巧,茶香四溢,客人们渐次光临,彼此寒暄。
“一、二、三、四……”
德沃特公爵端起茶杯,默默在心里暗数着,今天除了格拉斯勋爵本人和道格拉斯先生之外,他所熟悉的那些客人全都来齐了。
实际上,德沃特公爵突然有一种了不得的大胆想法,并且,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行动主义者。独自走进休息室,他从怀里取出一块镀银的小怀表,放在桌子上,很显眼的地方。怀表不贵重,但是非常耀眼,表盘上刻着他的姓名缩写。
——如果挂上鱼饵,将钓钩抛下去,一定能钓上鳟鱼或是别的什么上来吗?
他并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但是他决定试试看。
做完这一切,他若无其事地回到客人中间。艾德尔小姐走过来向他行了一个礼,公爵微笑着望着她,他温和的态度很快打消了姑娘的拘谨。这位姑娘开始觉得,在公爵身边,并不会让她感到太紧张。
聊到最后,艾德尔小姐突然说。
“对了,公爵先生,我觉得有些事情很奇怪。”
“噢,那么是什么呢?”
“可是妈妈让我不要说,啊,但我还是一点也想不通。”
“你介意告诉我这个秘密吗?”
“现在还不行,妈妈说对谁都不能说,公爵先生。”
她说这句话时,两只戴着粉红色兔毛手套的小手无意识地互相揉搓着。
打发走了这位姑娘,公爵再度走进了休息室。
他发现那块怀表不见了。
这时客厅里的舞曲响起,公爵回到舞池,将手伸到了维尔斯夫人那位养女面前。他带着年轻的苏珊娜翩翩起舞,一个旋转之后,他低声说:
“跟着我。”
跳着跳着,他领着自己的舞伴转到了阳台上。他和这位小费迪南德的未婚妻聊了一段时间,才重新回到茶会上。客厅里的女士们交头接耳了一番。公爵并没有太注意客人们交织的玩味视线,而是径直去了休息室。
那块怀表重新出现。
公爵想了一会,将怀表放回自己的口袋里。
茶会结束了,客人们纷纷从仆人那里接过大衣和帽子,往外走去。
德沃特公爵刻意走得慢些,走廊有一小段路程没有烛光的映照,而他先前在怀表上涂了荧光剂。
他紧张地审视着每一位走过去的绅士淑女,急切地想寻找究竟是哪一位客人的手指上闪烁着幽光。脸上依旧是惯常的客套微笑,心底里却在计算着答案。
“公爵先生?”
他转过眸子,差点儿失态。
佣人将银盘子端到他面前,赫然是维尔斯夫人的名片,这让公爵感到意外。
“维尔斯夫人请您移驾到她家小坐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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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维尔斯夫人家驾车归来,天还没有黑,但是云却低低地压下来。在这满是积雪的街道上,两匹马已经竭尽所能地奔驰了,但公爵总觉得马夫赶得太慢了,以至于他差点没自己接过鞭子去赶车。两旁的建筑都在飞快地后退,公爵却无暇顾及,毫无疑问,他现在非常亢奋。梅里本侯爵和他的儿子、霍夫曼先生、怀特夫人、布莱克夫人、艾德尔夫人和小姐、维尔斯夫人、苏珊娜、小费迪南德或者是西蒙·格拉斯,这些人的身影不断从他眼前闪烁过去。
“这太奇怪了,”他低声对自己说,“还有维尔斯夫人和苏珊娜,我怎么处理比较好呢?”
噢,要是现在道格拉斯先生在自己身边就好了,他这么想着。
他掏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吩咐坐在他身边的弗朗西斯科。
“好啦,弗朗西斯科,你能再帮我去拍封电报吗?我记得刚才我们经过的就有一家邮局。”
“好的,先生,还是拍给道格拉斯先生吗?”
“是的,那么我在这里等你,最好快点。”
“好的,先生,我很快就能回来。”
马车徐徐停下,弗朗西斯科跳下马车,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他跑得很快,进邮局时,差一点跟一个陌生人撞个满怀,对方有着一头漂亮的金褐色头发。
“唉,真抱歉。”
但是对方拉住了他,扬了扬手里的信封。
“先生,请问、请问这个怎么拼?”
“我看你是拼错了。”
弗朗西斯科接过笔,为对方写好信封,这时他听见对方说。
“真是太谢谢您了,先生。您能帮我寄出去吗?我急着要离开,我现在非常急、非常急、非常急,我求求您啦。”
金褐色头发的年轻人的眼神里流露出紧张、急切的神情,弗朗西斯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便急冲冲地跑出去,好像有什么恐惧的东西在追赶他一样。
弗朗西斯科低头看了看,浅蓝色的信封上印着西伯里大街樱桃旅馆的标记,火漆封着口。这封信掂在手里感觉很厚,邮票已经贴好了。
但是当他将这封信递到工作人员手里时,却被有礼貌地拒绝了。
“不,邮票不够,先生,真遗憾。”
这让弗朗西斯科感到很为难,电报已经拍好了,公爵还在等他,他得赶快回马车去。他于是将这封信塞到怀里,准备下次出来再帮对方寄出去。
而当德沃特公爵回到庄园,推开房门,瞥见一道熟悉的瘦长身影时,诸位一定不难想像公爵在那一刻定然是惊喜万分。
“噢,上帝,上帝,你可总算回来啦。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雅各,你一定想不到。”
公爵关上房门,脱掉外套,朝对方走过去。
“不,你得先吻我一下作为补偿。唉,雅各,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需要你!”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却退了一步,取下帽子,欠身敬礼。
“公爵先生,您好,我回来收拾一下行李。事实上,我打算今天晚上离开。”
“为什么?假期不是还没有结束吗?”这突兀的告辞让公爵感到迷惑不解,“你是怎么啦,雅各?我惹你生气了吗?”
“不,您一直都很好,好极了。”
“不,你别走,好不好?我是不是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如果是的话,我求你原谅我!雅各,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实际上……”
“这真的不是您的缘故。”
“那么你为什么不要我,难道你觉得抱我不美好吗?你不是说你很喜欢我的……我的身体吗?”
这句话顿时让道格拉斯先生皱起了眉,瞧,一切都和自己先前的预想一模一样。对方一定会急切地想要到床上去,他那肤浅的脑子里成天只充斥着低级的事物。
“我劝您别提那些,公爵先生。”
“可是……可是我很需要你,雅各。你不在的这几天,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你!而且我现在……”
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打断了他。
“这就是您要对我说的重要事情吗,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很失望。”
“不不不,等一下,雅各,我求你听我说,你还记得我之前发给你的那封电报吗,关于那桩失窃案……”
“抱歉我想我也许是把它烧掉了。”
“烧掉了?为什么?”
“因为您所有的电报内容都一样无聊,我希望您最好不要再这样做了。”
“噢,上帝!我真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看我跟您这种低俗的人只能在低俗的事情上才能有所交流,您脑子里除了上床之外,不能装点别的吗?”
公爵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严酷指责弄得脸色发白了,他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
“你……你是不是瞧不起我,雅各?”
“很抱歉,我恐怕您这次猜对了。”
“我承认我确实什么都不如你,雅各,我总不像你那么聪明。唉,我求你留下来陪陪我,我很需要你。”
“您无权指挥我,公爵先生。”
“你从没有这么对待我,雅各。听着,别急着走,我要求你留下来。”
“我可不是您的佣人。”
“上帝!这就是你该对我说话的态度吗?”
“我一直都很尊敬您,公爵先生。”
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看着对方。摆架子-撒娇-哀求,接着又重复一次,直到达到目的为止,这就是德沃特公爵在他身上惯用的伎俩,而且从不失手。
但是这次,他决定不为所动。
公爵也回盯着他看,彼此沉默了一会。
“我想你可能心情不太好,雅各,”公爵深吸一口气,敲敲桌子,勉强露出微笑,“那么好吧,你先别急着走,我们坐下来慢慢喝杯茶,随便谈点别的,好不好?对了,这里有西蒙的请帖,你会出席吗,雅各?”
“他的麻烦解决掉了?”
“噢,我想应该。”
“真是个好结局,他终于可以体体面面地去娶一位门当户对又嫁奁丰厚的小姐啦。”
“当然,这很重要。”
“门当户对是顶重要的,啊,我记得您结婚那会儿您就是这么对我说的,还要求我不要像以前那样去找您。”
“上帝,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公爵不以为然地放下茶杯,“你未免记性太好了,雅各。”
“是的,我甚至还记得您那时对我说的每个词儿呢。”
“我倒是不怎么记得了。”
“结果过不了两年您又跑来求我,说您遇上了麻烦,没地方可以去。”
“唉,我年轻时是很荒唐,你知道的,雅各,”公爵勉强笑了一下,“可是你不是已经原谅我了吗?”
“您继承爵位时,您说您一个人处理不来事务,要求我住到您家里去,结果您和我又行了那些可耻的事情。您不是问过我为什么后来不告而别,因为您夫人写信给我,说她原本以为我是一位可信赖的正直的朋友。”
道格拉斯先生语调冷淡。那时他曾经为此去教堂忏悔了很长一段时间。罪不出在德沃特公爵本人身上,而是他要命地总经不起公爵的诱惑。
“我不能总按照您的要求过生活,公爵先生。譬如说,去年这个时候,您还指责我擅自解除了跟吉尔吉斯家小姐的婚约。而且,我的两次婚约都是您费心张罗的,您很懂得为我着想,我得说我一直心存感激。”
“唉,上帝,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现在我……”
“我拒绝,您最好闭嘴。实话说,您的所作所为已经给我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困扰。”
道格拉斯先生注意到公爵脸上流露出吃惊的神情,看待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那是当然,自己从未尝试过用这种语气和对方说话。
但是公爵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露出讥讽的微笑。
“好啦,别跟我提这些那些。听着!你以为你能当上康弗里津公学的校长,我没有帮你写信吗?还有小爱德华当时出的事情,如果不是我不打算追究,你早该辞职了!”
“我由衷地感谢您的仁慈,公爵先生。”
“我不打算亏待你,听着,我知道你还想谋求更好的发展,我愿意尽我所能给你提供好处。”
道格拉斯先生望着他,这一瞬间他突然感到失望透顶,他冷冷地回答。
“人并非为了好处而生活。”
房间因为道格拉斯先生的离去而突然变得空荡了,公爵静静坐了一会,突然抓起桌上的铃,拼命地摇起来。
过了一会房门才被推开。
“马丁,你怎么现在才过来?”
公爵的语气里充满了怒气,但他注意到进门来的不是他的贴身男佣马丁,而是小费迪南德时,他皱起了眉。
“噢,小费迪南德,你难道不知道进我的房间不仅应该要敲门,而且得提前送名片进来吗?”
“我很着急想要见您。”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事实上,您和苏珊娜的事情,我已经从维尔斯夫人家的女佣人那里听说了。”
“噢。”
“当然现在谁都知道了,您谁也瞒不了,对不对?您和苏珊娜频频约会,您和她走得很近……请原谅我想不出用什么词儿来形容好了。我想也许您只是心血来潮玩玩罢了,但看起来维尔斯夫人是打定了主意要将她可爱的小养女嫁给您。要知道,一个穷光蛋和一位富有的贵族在情感的天平上是完全不一样重量的。”
“噢,这个嘛,”明白来客的意图,德沃特公爵露出讥讽的微笑,“实话说,苏珊娜称得上是个漂亮姑娘。”
“您是在玩弄她?用您擅长的那些调情手段?”
“整件事情看上去很有趣儿,不是吗?它让我兴致勃勃。”
“有趣儿?您只是这样认为的吗?”
“当然。”
“那么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完全丧失兴趣,”公爵从案上取下一本书,随手翻看着,“不过我身边确实缺一位妻子,娶她也不算太坏。”
“这就是您的回答?”
小费迪南德低声问了两遍,但是公爵没有回答,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全然一副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态度。
过了几分钟,公爵发现来客还没有离开,这令他再度皱眉,抓起桌上的摇铃。
“听着,小费迪南德,如果你来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那么我认为我已经足够耐心听你说完了。现在你可以退下了,立刻。”
但是铃并没有响,小费迪南德按住了它。
“请等一等,公爵先生。”
“你到底想干什么?”
“您什么都有,而我什么都没有,公爵先生。”
“事实如此。”
“您有情人,甚至还豢养像弗朗西斯科那样的男孩。”
“确实,而且,看来我们得承认这种差距。”
“那么我们出去说话。”
公爵有点吃惊地抬起头,深深看了小费迪南德一眼,但是他很快平静下来。
“很好,费迪南德,我知道有个好地方,那里足够安静了。我们正好可以谈一谈,对不对?不过你得先出去等两分钟,我要换件衣服再出门。”
“好的,公爵先生。”
趁着小费迪南德离开,公爵迅速拉开抽屉,随手拿了两把小手枪,并打开弹夹,为手枪上好满膛子弹,放进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