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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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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梅里本勋爵和艾德尔小姐已经订了婚。”晚餐结束后,德沃特公爵端起咖啡杯时,突然这么说。
“噢,意料之中。”
“我认为他们俩不仅门当户对,还是天生一对。”
“在这件事情上,我同意您的观点。拥有了这位年轻可爱的媳妇,我看梅里本侯爵先生可以放心专注于他的棉花事业了。”
“我是不是该庆幸我家小爱德华除了贪玩之外,还没有什么其它的坏毛病?”
“这真不好说,公爵先生。像梅里本勋爵那个孩子那样,老实说,这种状况,我在我的学生身上也观察到过。”道格拉斯先生点起雪茄,将自己埋进舒适的沙发里,“对他们而言,偷窃既没有什么明确目的、也不是为了经济价值,偷到什么算什么,偷完之后要么藏起来、要么扔掉。他们看中的是在偷窃过程中,害怕被人发觉的紧张和得逞的满足相互交织,最后形成了一种变态的快感。从医学角度说,这属于精神疾病。”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他的,雅各?”
“噢,这很简单。正好我回康弗里津公学时,翻到了三年前的学生档案。真要命,他不是初犯了,我给剑桥那边的同僚拍了电报,调查的答复也是肯定的。”
“这样说起来一切都很好解释了,对不对,雅各?当年轻的梅里本勋爵将维尔斯夫人的手链偷走,并且藏在随便什么地方,我们聪明的艾德尔小姐恰巧看到了,自然而然,她会将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自己的母亲。这位夫人不会放过这个抓住对方把柄的大好机会,她一定巧妙地暗示给了梅里本侯爵。一位有教养又富有的年轻人却频频偷窃,这是多么可怕的丑闻!做父亲的苦恼极了,不过首先他得将赃物退还回去。要命的是,他弄错了主人,结果归还到怀特夫人的梳妆台上了。怀特夫人看到梳妆台上多了一条手链,首先想到的是布莱克夫人的恶作剧。于是乎,这条倒霉的价值足足六百镑的宝石手链又周游回了大厅里。”
“您讲得真好,而且绘声绘色,好像您亲眼见过似的。不过我想这就是全部了,公爵先生。如果下次梅里本勋爵参加宴会时又手痒了的话,恐怕他的小未婚妻得帮他善后了,我想这位细致认真的小姑娘一定可不会弄错。”
这让公爵忍不住笑起来:“一点没错。”
“对了,怎么这两天都没有看到格拉斯勋爵了?”
“他在忙着准备订婚仪式呢。仪式一结束,他打算带着未婚妻去加拿大发展。”
“听上去真迫不及待,啊,我总觉得,请原谅我这么说,我总觉得格拉斯勋爵这么匆忙,好像是要躲避什么瘟疫似的。”
“我不知道,但西蒙看上去非常幸福。啊,他当然会觉得幸福,这桩婚姻将他从破产的边缘挽救回来了。因为打战的缘故,他们家在美国南部的投资都血本无归了。”
“的确,我想他足够幸福了。”
道格拉斯先生冷冷地说。
取下雪茄,他站起身,踱到窗前,若有所思。暗夜里一片白雪皑皑,恰如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莎士比亚的话,”他转过身,望向德沃特公爵,耸耸肩,“等到春暖花开、白雪消融的时候,说不定我们能看到更多、更美妙的事实,对不对?”
“也许你是对的,雅各。对了,弗朗西斯科他最近一直问我能不能保护他。”
“噢,那么请您回答他,如果他继续保持沉默和不说实话的话,我们总不能为了保护他而打造一身中世纪的钢铁盔甲给他穿吧?当然,我猜您一定不会舍得这么说,您对他素来太慷慨大方了。”
“……”
“好吧,如果您一定要听听我的意见,公爵先生,那么我建议让弗朗西斯科老老实实呆在维也纳,别总想着回伦敦好了。嘘,我想我们暂时别再谈这个话题啦,咱们那位漂亮的黑发小美人下来了。”
“公爵先生,道格拉斯先生,晚上好。”
坐在沙发上,刚端起茶杯的公爵又将茶杯放下来,弗朗西斯科穿了一身苏格兰裙装束,像是从伦布朗油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这可真……”公爵怔了一会,微笑起来,“你可真漂亮,弗朗西斯科,这衣服简直合适极了!”
“是的,合适极了!玛莎的手艺真不坏,稍微补了几针,弗朗西斯科就能穿了。”
道格拉斯先生及时地补充了一句。
“噢,我刚注意到是我的衣服,可是看上去好像是为弗朗西斯科定做的。”
“您应该同时还要注意到,您跟他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啊,我想您也许能充分理解‘层次’这个词儿吧。”
“……”这句明显的刻薄让德沃特公爵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狠狠瞪了道格拉斯先生一眼,但是后者丝毫不为所动,于是公爵只好将视线又转回了弗朗西斯科,“好啦,这身衣服以后就送给你吧,弗朗西斯科,它好像生来就是为你准备的。”
“我想我很喜欢这件礼物,公爵先生。”
“你喜欢就好,弗朗西斯科。正好,我这里还有份电报,你待会儿能帮我拍封回信过去吗?”
“好的,公爵先生。”
弗朗西斯科接过电报。临出门前,他又回了趟房间,上次那个浅蓝色长信封装着的信还留在他这里呢,他差点忘了这件事,这令他感到自责。
这次一定要帮对方将这封信寄出去,他想。
“但是事情还没有完,即使我们的推断都是正确的,雅各。”
打发了弗朗西斯科离开,德沃特公爵重新又把话题转换到方才的事件上。
“怀特夫人告诉我,她将手链放到布莱克夫人的餐盘里了。你知道的,放餐具和茶具的桌子在中间,而苏珊娜小姐看到它时,它在靠近窗边的长桌上。它总不能长着翅膀飞过去,对不对?”
“您想得很不错,那么我们到客厅里去实践一下,怎么样?”
他们一齐下到客厅里,蜡烛已经点上了,这时既没有客人也没有什么佣人过来,显得空旷又安静。
道格拉斯先生走向中央长桌,随手拿起一件茶壶。打开壶盖,松开手,壶盖又落回到茶壶上,密合严谨。
“我注意到那条手链的挂钩是铁制的,而您这件银质茶壶,为了避免壶盖和壶身相互分离,在壶盖和壶口处嵌了一圈磁铁。”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别针,它很快被牢牢吸附在茶壶上,他拎起茶壶,走到另一头的桌子上,才放下来。
“假设这就是那条手链,公爵先生,如果您还认得出来的话,我手上这件茶壶,就是那天霍夫曼先生拿到您身后的那件。虽然他只不过是为了能偷看到对手的牌,而随便选了件可以反光的银器而已。而我记得,您打完牌之后,就将这件用来作弊的茶壶改放到窗前的长桌上了,啊,看来这条手链的翅膀长在霍夫曼先生和您身上。
我想,这就是我们要的答案,对不对,公爵先生?”
“你干得真不坏,雅各,”这让公爵由衷地微笑起来,“看来这一连串的巧合导致了最后糟糕透顶的结局。你不知道,那天小费迪南德差点想杀了我。噢,你难道没为我担心过吗?”
“得了吧,当您拿着枪出去时,我会忍不住为您的对手祈祷的。”
“上帝,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我看就是。”
“说起来我还要去趟维尔斯夫人那里,干点不太体面的坏事儿,小费迪南德和苏珊娜的婚约还没着落呢。”
“上帝,”道格拉斯先生轻轻按了按对方的鼻尖,“您真是位满脑子坏点子的调皮鬼。”
“你别这么说我,雅各。”
公爵眨眨眼睛,刚准备趁机吻一下对方的手指。但是道格拉斯先生识破了他的意图,迅速果断地将手缩回去,放进大衣口袋里,冷冷地说。
“您最好注意一下您的举止,公爵先生。”
“那么好,雅各,”公爵舔了舔嘴唇,慢慢地说,“你觉得,呃,令人羞耻的快感,呃,都是罪恶的吗?”
“啊,我得说,那不一定是罪恶的,但一定是邪恶的。您要明白,人类并不应该是被冲动控制的生物。如果考虑到您在伦敦环院九号的那些开销,看来出售羞耻感,还是一桩产业。”
“我指的不是那个,雅各,我指的是……”
公爵顿了一下,走到钢琴旁,打开琴盖,随意按了几个琴键。
“我指的是,向你展示我自己、被你拥抱、被你像对女人那样对待我时,我却感觉很美好。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雅各?”
“实话说,是够奇怪的,至少我认为我是不会那样想的。”
“事实上,我去法国旅行时,秘密拜会过这方面的医生。他认为没什么,还推荐我去看看萨德侯爵的书,我得说,那真让人吃惊。”
“确实现在流行一种纵欲主义者的观念,认为人不应该过分压抑本性。”
“我想也是,”公爵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但是你是不是觉得,一位有教养的绅士应该始终保持着恰当举止?你是不是因为我有些这样那样的奇怪嗜好,而总是瞧不起我?”
“您猜得不全对。”
道格拉斯先生望着对方,烛光的映照下,德沃特公爵那双蓝眼睛闪闪发亮。他突然吹熄了离他们最近的那盏烛台,紧紧抓住对方的肩,将公爵压在钢琴上,俯身给了一个深吻,身下的琴键发出一连串激烈的颤音。
道格拉斯先生吻了很久才放开对方,黑暗中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那么一小会道格拉斯先生的手指停留在对方的颈脖上,慢慢地摩挲着,公爵还以为自己的衣领会被解开,但是道格拉斯先生很快松开手,低声说:
“看来我们都需要学习如何克制自己的言行举止,对不对,公爵先生?”
“可是我觉得这样很美好,雅各,噢,你要是能再粗暴一点,那就更妙不可言了。”
但是下一刻,道格拉斯先生已经拉开一张靠背椅,坐到一旁,兀自点起雪茄。
“我看这就已经顶要不得了,公爵先生。实话说,我有时有些更要不得的想法。譬如说,我如果想杀您轻而易举。”
他说这句话时背光坐着,这让公爵只能看到他金丝眼镜的边框流烁着微光,却琢磨不到对方的眼神。
“那么你杀了我吧,最好用枪。我这里应有尽有。不过你可千万别把我丢进泰晤士河,那水可真脏。”
“不,用那个太便宜您了。况且,我认为对于死亡,您还不是顶害怕的。”
“噢,那么你认为……”
“毁了您的名声是最好的,我看您最看重这个。别忘了,您可没少给我写轻率的信。”
“那么我随你处置,我的一切都在你手上,雅各,”公爵整理一下被弄乱的头发和衣服,站起身来,露出微笑,“我只要求你别离开我,雅各,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噢,尤其是我本人,我会非常乐意随时奉献的。那么我们现在上楼去,好不好?”
“很好,作为您忠实的仆人,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
天才刚蒙蒙亮,雪还在下。这时伦敦正被深重的大雾所笼罩着,它粘稠、浓厚,像海面上漂浮着的巨大油滴,黑糊糊地一片,将街道和街道、建筑和建筑之间奇异地黏合在一起了。
道格拉斯先生起得很早,公爵还在睡,恐怕是真累坏了。
四霎里一片寂静,道格拉斯先生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写好很久的告别卡片,放在桌边八音盒下面,很显眼的位置。
“那么,再见。”
他把“我亲爱的”这两个单词默默留在了心底,总不愿意说出口。掀起床帘,俯身在对方的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他才转身走了出去。
You know,Every man will kill the thing he lov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