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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三十三) ...


  •   上次共进晚餐的时候柳说过,附属医院里明年有海外研修生的名额,很可能会推荐他——作为实习医师来说,这几乎是最高荣誉与最佳机会。他问真田,觉得如何。
      真田大概可以猜到柳问这个问题的意思。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打听了一下这件事的具体细节。
      在美国,弗洛里达州,时间是两到三年。柳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可惜不是在加利福尼亚。
      东南部,海边……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传闻中充沛的阳光,与神奈川。真田没有接触过太多有关海外研修的问题,他不知道该说两到三年的时间究竟是长是短;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和柳隔着半个地球地分开一段时间了。以前从没有想过这样的状况,真田突然察觉自己默认了他和柳目前这种时不时相见的生活模式会继续保持下去,也许能够保持很久很久,似乎都看不到边际。但现在的研修机会立即宣告了他们之间还是会有分离的一刻,明年,对于十一月来说,是近在眼前的事情。
      不过很快,真田又发现,这其实只是将原先每次见面的间隔拉长了一些而已,只是将两人住的地方之间的距离拉长了一些而已,除此之外,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
      于是真田对柳说他等待他的好消息。极为正常的一句话,那时真田并不理解为什么柳的脸上会出现刹那的阴影但又立刻从那其中走了出来。
      在手冢再一次离开日本之后,真田想起当时的场景,忽然有些明白,柳的阴影是什么。或许是老调重弹,或许其中有些新的东西,其实那些他在思考之后觉得完全可以超越的距离在柳的眼中,应该不完全是可以超越的距离。回头看看那些走过的岁月,自从国中成为同学以来,柳莲二几乎没有离开过真田的身边,不论是中学时他与幸村在一起的时候,还是后来的那段空白,更不用说他们俩确定了感情之后,柳没有离开过一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眼神,也没有从精神上疏远过,柳与他之间,甚至连物理上的距离都不曾远离。而这次说不定就要翻转过将近半个地球——看着手冢一次又一次地来回于日本与德国之间,真田总是不能确定地球的另一边,或者说,在日本之外是否真的存在那样一个、一群国家,让原本同在一处肩并肩站立着的两个人,突然间脚底对着脚底。直觉告诉他,他从不知道手冢是要去哪里,而几天之前他又是从哪里来到;那里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般,手冢去了又回来,幸村去了又回来,但终究还是要去的。
      如今,说不定莲二也必须过去。
      果然,过不了几天柳便打来电话说,院方与校方商议后确定了,他明年二月就去弗洛里达。为期三年。真田想都没想便说恭喜,然后问他最近有没有空,一起庆祝一下。柳在那头的声音有些为难,从接到这样的决定到出发,只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了;这回真田仔细考虑了一下,发现时间真的很紧,紧得令他根本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与柳见面。
      不过是在两个相邻的区,却需要计划着,预约着,说不定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这也许是与医师来往抹不去的弊病吧,真田想着,对柳说一旦有空就立刻通知他啊。
      柳像是突然想到一般,说,今年又不能去御岳山看冰花了。
      没关系,我已经不需要去御岳山了。真田边说边意识到这样的话似曾相识,好像就在去年,手冢曾经跟他这样说过。后来联系起来想想,御岳山对于手冢来说可能是一个过去的回忆吧;而不必去御岳山的意思,就是那样的过去已经不值得再次提起了……真田认为这就是正解,手冢,迹部,以及那些他不知名姓的人,全都在用自己的存在支撑着这样的解释。
      那对于真田弦一郎来说,这句话又意味着什么呢?
      一个多月前的一天,幸村突然打了一个国际长途过来,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反常地拉住真田聊了许多看上去无关于他们俩中任何一个的话题。很长很长时间,真田就这样听着听着也忘记了时间的界线,仅仅是听着,幸村用那种一如既往舒缓清扬的声音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好像只有在那个瞬间才能确定地球的另一面不是自己想象中的而是确实存在的。那时《菩萨》临近出版日,《荒寂的满目山》沉寂了许久,幸村不可能是因为真田的任何一部作品而突发奇想地打来电话;真田觉得那只能是他自己的缘故,不知道是什么,但那是他的缘故。
      新年时幸村没有回家,也不知道他跟真田的父母说了些什么,就相安无事地留在那间宅子里直到搭乘回德国的飞机。父母亲没有任何指责,不论明里暗里都没有,而圭一郎也因为成天待在道场那边而忽略了幸村的存在。就好像谁都不觉得他就是那个险些将真田弦一郎交给死神的人,就好像谁都不觉得他就是那个令全家背负着纷繁复杂的议论的人。真田并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也不想明白;那个时候他脑海中有的仅仅是对家人的无奈与怅惘,由至深的亲情导致的疼痛,并不像因为仇恨与报复而产生的快乐那样甜美,那种痛,是不能说的,在还没有发泄出的时候就被制止,郁积着,堵塞着,所有的一切都跟那些爱纠缠在一处,分辨不清,于是就觉得什么都不存在。
      自欺欺人地认为着。
      幸村说,你大可以像抛开我那样抛开他们。
      真田说,你知道我做不到。
      幸村笑了,凑近他,让两人几乎脸颊相贴。弦一郎,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究竟做不到前者还是后者。如愿地看到真田的怒容,他又补充了一句。或者说,两者都是。
      这次就是恼羞成怒了,只不过真田很清楚,那样的怒气,是给他自己的。
      边燃烧边熄灭,所有的火焰似乎都是如此。但这一团不能坚持住平衡,真田第一次看见所谓被火浇灭的火,没想到正是出现在自己的身上。
      但幸村似乎不是第一次见到。看起来幸村已经习惯了被自己毁灭的自己,同样,他也习惯了使自己重生的自己。总是这般来来回回,在细不可见的夹缝中,幸村是不是最终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己……真田看不出来,现在他没法像以前那样可以紧贴着幸村的画,那些在茫然的激烈中用笔的直觉勾勒出的线条和色彩,他只能面对着幸村,或者说是名为“幸村精市”的壳,而可以见到的都只是那个壳的为自己的本意蒙上另一层壳的画面。
      那个时候,一切都不必在意了,御岳山就这样从一座山变成了仅仅是一座山,是手冢征服的诸多山峰中的一座,是真田难得坚持的景色中的一处。幸村懂得如何让自己重生,那样的程序,就像过去都变成了未来的瞬间一样。
      新年时的幸村就在一个终于开始飘下星点雪花的早晨离开神奈川离开日本,然后在初秋的微风里归来,又在见得到太阳的夜空中划开气流去追逐太阳了。一转眼就过去的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没有人记得幸村曾经来过似的。
      真田听得很清楚,柳没有跟他提什么一起去国外之类的话。不可能没有这样想过,真田确信,无论是谁,在得到这样的机会的第一时间就会想起一直守在身边的人是不是可以一同,只不过,其中的大多数都会被理智占据认清了这样那样的困难,最终让自己放弃或者强令别人放弃。柳一定也想过,如果不说继续在庆应读书的事,真田想要继续学业应该是可以在任何地方的;如果不想,那他的另一个“工作”,写作,也是可以在任何地方进行的。但柳莲二终究是没有说,没有询问,没有提议,那里面包含着的,是一种分寸适中的谨慎——大家的记忆中一直都有那个不问意见就要决定的幸村,没有人愿意重蹈覆辙。
      这种时候拿捏恰当的量度就成了关键。真田感觉得到柳在其上表现出的精确,可他同时也觉得,有时在他们之间并不需要如此精确的东西。他想过由他来提议,就算最终经过讨论得出一堆不合理性,也只要彼此笑一笑便可以烟消云散了。这不是计较得失的问题,拿出理性的思维虽然适宜但根本抹杀了生活间的随性。
      知道是自己要求过高,真田也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让柳自己为自己选择合理的方式。
      不知不觉间,读者对于濑口圭吾作品的争论越来越高涨起来。这还是乾贞治在网路上观察得出的结论。从《不如·假如》到《荒寂的满目山》到《菩萨》,濑口的创作看上去越来越浅显,也越来越高深。一层一层又一层的意思被那么多人读了出来,每个人都带着自己的理解,带着自己的生活来读,于是各不相同,甚至有愈发尖锐的趋势。乾说这是好现象,毕竟关注越来越多,书也会越卖越好,版税只要能达到一定的水平,真田你就算这个专业找不到什么好工作也能靠写作养活了。
      说不定哪天还能拿个奖——当然不要像上次那种只会自说自话的。听到乾对直木奖的评论,真田突然觉得,奖项之类的不过是出版商所喜爱的东西,作者需要的,只可能是来自读者的肯定,或者,根本只需要自己的肯定。
      濑口老师,不得不承认,现在的读者都是看着奖项、人气的风向标来制定阅读计划的,他们没有时间去自己尝试,食物太多胃太小,这种痛苦才是现代的痛苦啊……编辑总是这样苦口婆心地说着,真田感觉得到他也在渐渐变化,大概是因为濑口圭吾不再是一个只出过一本小有影响的死亡小说的作者,濑口圭吾在摸索中一点点步入所谓的文学的殿堂。
      争论,论争,完全不同的两个词,现在好像一直围绕在真田的身边不会散开。前者是写作的副产品,后者是学习过程中的必需品。两个完全不同的词,在真田这里似乎在漫长的时间中逐渐融合了。有时真田在想,干脆从专业出发写点见解特立独行的历史小说吧;编辑很支持这样的想法,这样的作品不仅能保留下濑口的固定读者,还能有效地打入一个新的读者群,赚取新的注视——为了这样的话,真田又突然说放弃历史小说,他说他怕自己写成了变相的学术论文。编辑其实已经心知肚明,他在推辞那些商业的视线对自己作品的关注,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价值不可能是属于商业的。
      乾给了真田几个网路地址,真田难得地了解到读者对文章的认识。没有一个人的世界是跟别人的一模一样的,真田不知道网上的那些人是如何看出原本没有隐藏在文中的东西,那些有关于人物关系的猜想,有关于意象内涵的分析,有关于三部作品内在联系的阐述,真田不能相信网路上有这么多文学专业的读者,因为在以往的认知中也只有他们有这样的时间和能力做出如此分析。显然,他们的与他的并不会彻底相同,他想象不出为什么有许多人能从单纯的描写中读到另一种毫不存在的意思,有些甚至是引入发笑的。
      还有些人的爱好,居然是通过文字来猜测作者的生活。越来越多被发掘出的蛛丝马迹,越来越多的揣度与妄断,这都是他们体现自我的方式吧——真田想着,看到那些与自己相差甚远的、被众人勾画出的形象,有时甚至说他是女性;没有必要倾注过多的在意,也不需要为了什么而迁移自己,他打开许久没有为了写作开启的电脑,开始下一部作品。
      以前真田总是在开始作品之前设想好题目,比如《不如·假如》中那两个虚词所包含的对过去的悔意,题目就是引领全文的标志,是整部作品力量全然而简短的体现。但这次他没有写下标题,也没有做好前期准备,只是开始了文字。在这样的情况下,文字是完全不会被束缚住的,毫无主题,毫无情节,甚至没有所谓主人公的设定,走出来一个人物,然后就这样走过去,接着是下一个,每个人都在完成属于自己的断面,而每个人的断面都只会是平行的,不可能将两个或多个的截面拼在一起。每个人物都有属于自己的文字,然后这样的搭配关系在下一段中又打乱了重新寻找各自的另一半,有些找到了,而另一部分根本不可能找到。
      什么都是残缺的,但同样都各自相对完整着。
      真田也只是在做论文的空隙中这样写着,像是仅仅满足自己的趣味一般,没有告诉过编辑。要是说出现在的构想,肯定会被教育一通吧。毕竟日本远不像西方的那些流派那些思潮,它只接受思想上的异类,而不接受形式上的。
      还没到十二月的时候,天气就表现出了完整的寒冷,异于常理的,就像去年是异于常理的温暖一样。而十二月初就开始陆陆续续地下起雪,没过多久便钻到冰点下的温度将雪强行留在那里,几乎要把整个世界都冻结住。就在这样的十二月中,真田公寓的门在一个中午突然被敲响,似乎只有这个声音提醒到他,其实这里的一切都还是暖暖地活着的。
      没有打过招呼,幸村就这样回到日本;如果真田上次没有去机场为他们送行的话,他根本就会认为,幸村不曾离开日本,只是躲在了距离他最近的角落——门外,或者身体里的某处。
      看着真田一脸平静地跟他问好,幸村想了想才问:“弦一郎你多久没有去过学校了?”
      “这周从今天下午开始才有课……怎么了?”
      幸村的表情看起来既像是轻松了许多,又像是在瞬间复杂起来。他不紧不慢地在最舒适的椅子上坐下,并不急于告诉他什么,好像他这次回来仅仅是为了十天后的圣诞节假期。
      但绝对不会是如此简单。
      “莲二快出国了对吧?”幸村意义不明地问,真田马上就能猜想到他得到这个消息的途径是什么。原先刚刚开始酝酿而出的紧张气氛就被这样一个问题搅乱了,像是深吸一口气却停在那里不吐出来一般,窒闷的感觉,一点一点地清新,仍旧逃不出窒闷。
      等真田给了他肯定的回答之后,幸村似乎在自己的脑中说通了所有的联系。
      “那今天下午你去上课的时候,肯定立刻成为全校闻名的人物,弦一郎。”
      看到真田的不解,幸村补充说。
      “新晋作家濑口圭吾的真实身份是庆应义塾历史系的四年级学生真田弦一郎——只要有点关心文学界的人大概都知道了。”
      不再不解,真田不用向幸村确认事情的可信度。这样信息由爆炸一般的状态在众人间铺开的事已经不是第一回了,甚至也不是第二回,真田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只是从未想过,他会从远在地球另一半的幸村那里听说一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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