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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三十二) ...


  •   手冢离开一个半月之后,濑口圭吾的第三部小说出版了。出版之后一个月手冢又回到了日本,据说是为了妻子移民的手续问题。停留两天之后便约真田见面,似乎有什么事想聊聊。
      真田接到手冢的电话后思考了一下才跟柳取消了原先的预定——尽管柳难得有空,但不论怎么比较都是手冢回来这件事相对难得一些;对于这样的决定,柳很容易就接受,说弦一郎要是我最近能请到假就一起出去玩吧。
      好的,不过莲二你真的能请到假吗?真田对此表示严重怀疑,这样话似乎听柳说了几个月了,依旧没有结果,看来大学医院的实习医师日子的确很不好过。乾贞治倒是很聪明,脱离了庆应附属医院,到熟识的专门医院去工作,怎么看都比柳要舒服许多。
      时间和精力的不足,在大学医院里工作总是需要付出太多的东西;虽然如此,真田还是支持柳的选择,这里的设施条件与它所提供的平台都是比其他医院优越多倍的。一生还很长,现在正是最值得拼搏的时候。
      相比柳,真田就要悠闲上许多。研究生部那边基本与教授确定下来了,论文也因为提前做起来而现在令自己轻松很多,第四部作品刚有了些想法,编辑也没有说肯定或者否定,让他最好先等等这次书的销售情况再做决定。实际上,从夏天退出直木奖角逐闹得最厉害的那段时间交出了书稿到现在,真田已经荒废了太长时间,他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那次的直木奖入围并单方面宣布退出的事,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算是真田的意气用事;出版方的确参与了炒作,但觉得必须退出的还是真田——毕竟出版社在看到直木奖入围之后已经计划好了新一轮的宣传方案,只不过后来为了他的坚持而转向了另一种利用。最终的效果,应该是相同的。
      真田不喜欢直木奖评委会对《荒寂的满目山》的评论,他们的引导实在太过宏大了。真田所追求的不过是一种普遍性,那些可以在每个人身上都找到的东西,而不是所谓的社会历程所谓的民族变迁。他不理解为什么平时一向关注作品中生活细节的奖项会在遇上他的之后突然捡起那些大道理,那些这几年来文学界并不赞赏的内容。当时的舆论甚至将这部作品划归为传统视角的复兴,让濑口圭吾在几天之内就将戴在脸上的那个最新潮的有关死亡的面具换成极具说教意味的大正时代脸孔,那强行画上的胡子都是轮廓坚硬的。
      不希望自己的作品被用这样的眼光关注,真田向编辑提起退出直木奖的念头,没想到对方在瞬间的失望之后又立刻燃烧起来,一场带着浓重商业气味的闹剧就这样展开了。
      就像最早的《不如·假如》那样,真田在柳的房间里也看到了《荒寂的满目山》。他不知道柳是在直木事件之前买下这本书还是在那之后——从私心来说,他认为那是无关直木奖的,柳单纯是喜欢才会买来读,喜欢《不如·假如》,喜欢濑口圭吾。
      所以在《菩萨》出版后的第一周,真田迫不及待地找到机会去了一趟柳的公寓。作为一种刺探,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柳的书架上摆着这本新书。莲二喜欢濑口圭吾,或者说,莲二可能猜到了在“濑口圭吾”这个名字的背后,躲着一个真田弦一郎。前者或者后者,或许两者皆有,无论是那个结果,都足以让真田愉快起来。
      《菩萨》是第三本小说的标题。它并不像有些人猜测的那样,是一个人的名字,也不像“满目山”是个地名;菩萨就是菩萨,日本那个被本土曲解并深化了的佛教里面提到的一种神明。
      真田知道,日本的许多地方都有一种传统说法,每当一对双胞胎诞生的时候,先出来的那个是恶鬼,而落在后面的那一个,是被恶鬼打败的菩萨。他也没有多做过考证,只是觉得这样的说法中包含着很有趣的部分:为什么先出来的就是恶鬼,而后出来的就是菩萨?为什么在母腹的那场战争中,菩萨会败给恶鬼,而不是沿着一贯的正义战胜邪恶的思路让恶鬼受挫?凭什么说那场战争失败的是菩萨,如果说是恶鬼被菩萨打击地落荒而逃所以先跑了出来不一样解释得通?在那其中,恶鬼的突破精神是不是被人赞扬的一部分?而菩萨的懦弱是不是也不因为它是神明就被人掩藏起来?
      最关键的一个问题就是,究竟谁是恶鬼,谁是菩萨?
      于是有了这部《菩萨》。双胞胎兄弟,被认为是恶鬼却看上去像菩萨的哥哥,被认为是菩萨却看上去像恶鬼的弟弟,究竟谁是恶鬼谁是菩萨呢?弟弟,作为传统意义上的菩萨,成为了作品的主角。总生活在双胞胎哥哥的阴影之下,又无法断绝这种紧密的联系;他不喜欢被为人处事一向得心应手的哥哥包容所有任性,同时又习惯了这种包容,习惯了哥哥的存在——一对迥异的双胞胎,无论谁看来都是新鲜的,故意的接近与挑拨,但两个人之间永远都像是一体般牢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也不会愿意离开对方,“菩萨”坚信着;但同时,他又必须破坏这样毫无意义的平衡。所有的焦躁都在他的身上表现出来,一个又一个的错误,已经不应被原谅的弟弟仍旧被哥哥不停地原谅着,不顾其他人说些什么。弟弟享受于这样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而已,整个世界就是那狭窄的母腹,他们拥有别人没有的特权,他们可以在尚未出生前就依恋起另一个人的温度;就算现在已经远离了那里,这种感觉却不会消失,不会褪去,不会离开血液。
      但是,这样缺少了什么东西,他想。对,是战争,那传说中恶鬼与菩萨的战争。他不记得在原先的母腹里有没有发生过,他只知道有一种满足后的独特失落感没有消退,全部郁积在身体里,空荡荡的。果然是这样,没有发生战争,那恶鬼就不会变成恶鬼,而他也不可能作为真正的菩萨出现。于是就有了战争。后来他又想,为什么恶鬼跟菩萨要在女人的肚子里打架呢?是不是因为抢着出去?如果是这样,不就等于是两个人都在争抢着切断持续了那么长久的紧密联系,而要甩开彼此的羁绊。他终于找到了故意开启的战争到底应该为了什么,如果不分开,那就不会有恶鬼,也不会有菩萨,他不能成为菩萨,他不能成为菩萨,他不能成为菩萨……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菩萨不能允许自己被别人当作菩萨以外的存在,菩萨不知道在自己不能忍受的时候就意味着从一个菩萨走向了恶鬼的路,而且永远都不可能回头。
      而那个理应是恶鬼的哥哥,也不会是菩萨。因为他被注定成为恶鬼,他不会乐意,不会甘于这个现实,所以也不可能成为菩萨。
      没有人会成为菩萨,同样,也没有人会成为恶鬼,那么,究竟谁是恶鬼谁是菩萨?
      战争,剩下的总归是战争。为什么菩萨会输?是不忍心战斗还是根本没有战斗的能力?
      战斗到底是什么?
      最后的最后,总是一个人必须走,另一个留下,就像那母腹中战争的延伸,每一次都是如此,也就毫无悬念了。毕竟,每个人都必须离开母腹才能变成人,然后变成恶鬼变成菩萨,然后一切终于完整,然后一切终于消逝。那么,在经历了艰辛的战争之后,谁是恶鬼谁是菩萨?
      编辑拿到稿子的时候立即说,很有趣啊,最后是有人死了对吧。真田说没有任何人死了,只不过有些成了恶鬼,有些成了菩萨。编辑说濑口老师你说笑啊,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
      真田说,我还不知道我究竟是成了恶鬼还是成了菩萨……
      这样沉浸其中的作者编辑大约看得多了,只是笑嘻嘻地说,这次的很有意思,我看好前景啊。
      大概又是什么商业上的噱头被他看出来了。真田坐在原地有些郁闷地想,就算是书出版后一个月都还没有被消磨掉。
      手冢说,我妻子读过了,她说很喜欢,并且认为,那些宣传是合适的。
      那位被手冢称为妻子的女性,毕业于京大的文学系,听说在学校的时候因为敏锐的艺术评论而小有名气。凑巧的是,她对濑口圭吾的作品很有兴趣,而且进行过一些钻研,颇有心得;得知此事的手冢也不知道抱着何种心态就在婚礼那天晚上把真田正式介绍给她,明确地告诉她,这位就是濑口圭吾。现在真田回忆起来,当时的场面绝对可以用混乱来形容,不过很快,一切因为对方的几句切准他心中主旨的评语变得舒缓起来,最终极为和谐风趣。婚礼上对新娘产生的印象在那时被全部改观了,真田忽然间觉得眼前的女性是适合婚姻的最佳人选,不属于传统,也不属于潮流,总是在一旁逍遥自在,从不用担心自己被历史淘汰。很可惜的是,她现在是手冢国光的妻子。
      初次单独聊天的时候,她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想用婚姻来逃避什么?
      有关于那次相亲的细节,手冢拖到现在才说出来。传闻这位号称“乖巧”的传统家族女性在十多次的相亲中均告失败,而遇上手冢就立刻成功——有关这件事的内容,就算是真田,也非常好奇。
      她说每个人都要靠婚姻来逃避一些东西,比如工作压力,比如责任,比如面对社会,比如生活上的麻烦,手冢君你想逃避什么?
      手冢没有回答她。她很快又说,那我换一种比较容易接受的问法,手冢君你想通过婚姻得到什么?
      依旧没有给她答案,不过,这次手冢反问她,你的答案的呢?
      对方并不在意这样的问题,相反,她似乎很想说,或许就算手冢不提她也会自己抖出来。
      我想用婚姻来逃避婚姻,我想从婚姻里得到自由……不知道手冢君我们到底能不能合得来呢?
      之后手冢究竟是怎么回答她的,真田并不知道,手冢就停在那里没有继续下去。但真田可以明白她的用意,在明白她屡次相亲失败原因的同时弄清楚了。手冢提到过自己的妻子喜欢摄影,真田几乎可以猜想出他们如今在德国的生活,一个松散而紧密的家庭,总是在网球与学校之间奔波的丈夫,时不时离开家四处周游的妻子,仍旧保持着单身时的一切习惯,但两个人都拥有了一个可以回归的地方,温热的舒适,天下最淡的亲情,却是那样美好。
      她还说,看过《菩萨》的人都会猜测作者是不是也有个双胞胎兄弟,不过我认为濑口圭吾是在里面成功地分饰了两个角色;在那本书中,不论菩萨还是恶鬼,都是濑口圭吾,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真田有些弄不清楚,说得如此流利的手冢确实是在转述他妻子的话吗?会不会根本就是他本身的理解,只不过要假托那个令真田很有好感的女性的意愿,以免让真田产生被识破的恐惧感。他在手冢的面前笑笑,并不回答;手冢似乎看出他的意思,随即说:“我个人认为,你让每个人都能在那里面看到自己的影子,无论在哥哥还是弟弟的身上。”
      “不过,这说不定正好能刺中某些人的伤处——在这个问题上,真田,我必须说你太狠了。”
      “什么意思?”真田不明白那个“狠”,手冢为什么要把他用在这里,加上他前面的暗示,就好像真田无意之间用《菩萨》伤害到了某一个他们都熟知的人。
      手冢看看他,开始了一个看似无关的话题。
      “幸村知道你用什么名字写作,对吧?”看到真田的肯定,他继续下去,“那他绝对忍耐不了多久,我想他会赶回来要你解释清楚这文字的含义。”
      手冢知道那些幸村从未告诉过他的秘密。关于在德国的生活与奋斗,或者关于国内那个让他不愿回去的家,还有理想和追求……真田没有听到幸村提起,就像是在刻意瞒着他一样,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而幸村也放弃了那个多年以来的追求。
      ……似乎,一切真的都与他无关……真田仔细一想便发现了问题。没有关系,他跟幸村,的确是没有关系了。
      真的被切断了,一个人无法通过另一个人的眼睛看到对方所在的世界。而且,不仅仅是现在,似乎过去也没有过这样的交集。
      立刻就联想到今年新年时跟着他一起回神奈川的幸村。那时他只是在真田家留宿了一夜便离开,离开神奈川,离开日本,没有顺路回一趟自己的家。那时的真田因为家人而产生了难得的混乱,所以根本没想到去探究些什么——他突然察觉,是自己放弃了最佳的时机。
      那个时候,只有幸村安慰他。从小到大,真田弦一郎似乎从未安慰过幸村。他们永远只是待在一起,继而,幸村静静地焦躁静静地疯狂。
      想张口追问手冢有关幸村的事,他到底都知道了什么东西,但真田随即被手冢的严峻制止了。
      如果你想知道,那就等到他愿意告诉你的时候。手冢说。看他的表情,任何人都会觉得,那些都不应该属于你,也不应该属于我,甚至不应该属于他的主人,那些是他最原始的东西,就像是一直躲藏在母腹中的一般。
      究竟谁是恶鬼谁是菩萨?
      没有人可以成为别人的菩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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