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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二十八 终曲(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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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在军营中的阴影很快被驱散。
欧阳明日在教场上训过一次话。他与那些热血豪迈的将军完全不同,数月来征战的艰苦将那些养尊处优、久未出征的将帅们都磨成了粗犷的糙爷们,欧阳明日却一如当初,依然还是那幅点尘不染,清雅脱俗的贵公子模样,在三军面前不疾不徐的踱来踱去,声音不高,姿态悠闲,甚至还把玩着手中的天机金线。但所有的士兵全都面容肃正,挺直了脊梁,无一不在认真聆听。看来这段时间他用兵如神,带领大家打过了几次胜仗之后,在军中还是颇有积威。
他与士兵们谈话就像与朋友在后花园闲聊,同他们讲兵法,谈局势,温雅的声音用内力传至教场的每一个角落,大家都听得清清楚楚,豪不费力。
欧阳明日让他们明白,神月教这次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虽然看似取得逆转,其实优势还是被我军牢牢的掌握。只要控制住粮草的运输,就能生生拖垮定西王这三十万大军。这一次我军不仅能败了定西王,还能除了神月教,既建功于朝廷又建德于百姓。机会全在自己手中。
这一番闲庭信步般的谈话使得三军一扫阴霾,士气大振。个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燃烧着熊熊斗志只恨不能立刻投身沙场,建功立业。
欧阳明日一向巧言善道,这不足为奇。但接下来他连番部署,手段高超,用实际行动向大家证明了他也并非夸大其词。
短短半月的时间,他指挥若定,封要道,买断附近城镇的所有粮草,不断派出小队人马打骚扰战,搞得定西王的大军疲于应对。此外,欧阳明日在军营外围还布下了九道连环的防护阵法,一共拦截了敌军的七次偷袭,俘虏了三百多人,其中两员大将。上次神月教突击彰显的神威,至此已荡然无存。我军越战越勇,战局又迅速的一面倒。不足一月,定西王的大军就被一步一步逼退到了连云山上围困了起来。
我军驻扎在一线天的峡口,这是连云山的咽喉之地,堵住了敌军的出路。这次连神月教也一并被围困,师傅这一生两次谋乱,两次都落得了同样的下场,这就是我最想要看到的结果。
不过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狗急了也会跳墙。定西王粮草告罄被困山上,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不利。于是他们开始不断的疯狂突围,我军依仗一线天的地利防得滴水不漏,两旁山崖上堆满巨石,往下一推,巨石如雨,敌军一拨一拨前来,基本就是一拨一拨的送死。三天功夫,就有数千人马成了掩埋在峡谷里的尸骨。
最后,月神终于忍不住再次出手了。
欧阳明日提前算出月神夜袭的时间,当日黄昏,整个部队静悄悄的撤出了一线天,退到了三里之外,整个安静的营地就像一片死寂的荒坟等待着月神的大驾。
下令撤退的是王爷,他曾答应过要留给我一个安静的战场,他兑现了承诺。当夜我独自一人留在主帅的帐篷中,等待着那至关重要的时刻。
部队撤走之前,欧阳明日来见我,情绪有些失控。起因是我让他替我拔出剩下的十二根金针,再帮我封住十四道死穴。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为这最后一战做着准备。当初欧阳明日为控制我走火入魔,用金针封了我三十六道生穴,阻断了七成内力的流动。这一次为了更好的适应,欧阳明日分了三次来拔除所有的金针,好让我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但一切进展得并不够顺利。刚拔出第一批的十二根金针就让我吃够了苦头。第二次拔针之后,我险些没能熬得过来。至那以后欧阳明日就再不同意替我拔掉最后的十二根金针,就这样一直拖到了现在。如今我熬过前两次的生死大关之后已经冲破了人体两百多道大穴,适应了大半,但体内仍留有十二根金针,还有部分内力没有被释放。
这个样子还不足以和师傅抗衡。但我没有时间了,这最后的十二根金针必须拔除,我没有把握在拨出金针后短时间内适应,所以只能挺而走险。一般来说,十四道死穴被封,无外乎两种结果,寻常人会丧失所有的战斗力,但对于我来说却可以在短时间内激发最大的潜能。若体内潜能被激发到极致,自然能在对战过程中控制住走火入魔,足以和师傅一战。
“你知不知这样做的后果?!”对此,欧阳明日的反应很大,连眼眶都变得发红起来。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这是置之死地的做法,最大的可能就是在打完这一战之后,我会在内力散去的一瞬间直接暴毙。但我本来就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打算去迎接这一战,所以,比起生死我更在意的是这一战的结果。
我对欧阳明日说:“这是我的选择。”
他惨笑几声,目眦欲裂的握住我的肩头,用力得像要捏碎我的骨头:“石瑛,你真是个残酷的人!难怪你对别人总是那么心狠手辣,因为你对你自己都可以下得去手!不过我告诉你,想让我封住你的死穴,不可能!你想都别想!”
他态度无比的坚决,不仅不愿意替我拔金针封死穴,甚至他也不打算撤离,执意要留下来和我一同面对月神。
我本来希望能和他好好的道别,但这件事最后还是搞得不欢而散。我和他在营帐内大打出手,闹出的动静甚至将大家都引了过来。
这次欧阳明日是铁了心的要和我作对,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天机金线如同游龙一样携着充盈的内力破空而走,密织得毫不透风,令我难以近他分毫。要想在不伤着他的情况下将他制服着实费力,好不容易才逮着破绽将他点了穴道交给了闻讯赶来的王爷。
我将欧阳明日托给了端慧王:“带明日撤离这里,照顾好他。等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之后,你们再回来。”
欧阳明日被王爷带走了,临去前他看我的眼神中流露出了悲伤和痛苦,像沉淀了千年的泥沼,浓稠得化也化不开。我心被狠狠的刺了一下,回头再看那道被带离的身影,从未有过的伤愁突然侵袭,莫名的就想起了很多。
初遇时那个清瘦单薄的少年……
再遇后那个坐着轮椅喜欢在月下吹箫的男子……
还记得他曾对我讥笑嘲讽的样子……
还记得在明月楼时温柔相待的时刻……
以及后来的总总。与他从敌对到相知到相许到反目再到别离,恍若浮生大梦。
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这一生的起起伏伏。
唯剩一声叹息。有道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就是人生。
那时我以为,这应该就是最后的别离。
独自坐在帅帐内,等着月神的到来,我缅怀了很多。有弄月,有金花,还有最初暗月楼里那一百多个朋友。她们早已不在,即便是在生之时我们的关系因为生存和竞争始终也算不上和谐,但我却一直记得那一夜。那是初到暗月楼的时候,被剥夺了名字,甚至被剥夺了生存和自由,我们是那么的惶恐和绝望。被月神丢到荒岛上进行生存训练,到处布满了死亡的陷阱,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什么都要靠自己,而那时候我们还只是孩子。大雨瓢盆的寒夜,所有人挤在漆黑的岩洞里瑟瑟发抖,突然有人第一个开了口。
“我叫白映雪,白色的白,映雪囊萤的映雪,”那是颤巍巍的声音,带着哭腔,“如果我死了,请大家记得我的名字,白映雪,不是秧苗二十七。”
这个声音就像打开了一个豁口,接着大家开始纷纷发言。“我叫李瑶”“我叫文媚儿”“我叫商琳”“我叫莫知秋”……沉郁的黑暗中因为有了这些声音而多了一些慰籍和温暖。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一百多个名字和那一夜大家抱在一起互相慰籍的友爱。
因为我们同命相连。当我说出:“我叫石瑛,不是秧苗一四五”的那一刻,我与她们就多了一份羁绊。
我觉得我对她们是有责任的。
“无论我们谁能活下去,将来学好本事之后一定要回来毁了这个魔窟,杀了这些恶魔。”——这是当年大家共同的誓言,我一直记得。
我是个守信的人。现在,也是我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欧阳明日没有替我拔除金针,我只好强行运气将那十二根金针逼出体外,蛮横的做法带来的是更严重的反噬。真气的暴走让我险些失控,为了不至于失去神志,不至于七窍流血提前暴毙,我不得不挑破了手足四处大动脉,以放血漏阳的方式来平衡走火入魔的躁乱。
为了这一战,我几乎是赌上了自己的全部。什么结果我都想过,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最终竟会落到最狼狈,最凄惨,最生不如死的下场。
如欧阳明日所料,月神是在子夜时分到来。她直接冲着帅帐而来,既然大军无法突围,那么擒拿端慧王胁迫退兵便是最后的办法。
当罡气如飙风般撩起帐篷的一刻,我攻出了杀招,与月神在帐篷中对了一掌,猝不及防下的一掌,月神被震退出帐篷之外,整个帅帐也由此坍塌。
我从坍塌的帅帐中跃出,在夜色下与月神对视了片刻,风吹沙扬,杀气席卷。
月神又惊又怒:“是你?!”很快平静下来,几声冷笑,“我说这营地中如此寂静,连卫兵都看不见一个,还当暗藏了什么机关陷阱,原来不过是你这孽徒!”
我朝她笑道:“师傅,我恭候你多时了。”
她脸色无比难看:“李庆那小儿撤走了?”【注:李庆,端慧王名字。】
“没错,这个战场是他特意留给我们的。”
“……你想跟我打?”她蹙起眉头,轻蔑的打量了我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走火入魔了?哈哈哈哈,要想练成神功可不是这么简单!割脉放血?月儿啊,你把自己搞得还真是狼狈。”
我心头沉了沉,此次特意着了玄色长衣,就是为了尽量掩盖,但还是逃不过师□□利的双眼。“只要能杀了师傅,这又算得了什么?”我从袖中抽出了寒月弯刀,摆出了对战的架势。我一向很少使用武器,那是因为什么东西在我手里都可以成为最锐利的武器,柳叶可为刀,桑枝可为剑,有没有真正的武器对我来说反而不是重要的事情。现在拿出寒月弯刀更像是一种安慰,它是我习武以来所执的第一把武器,就像是一个陪伴我多年的老朋友,它帮助我复仇,见证我成长,现在我希望它能再和我一起埋葬这一切。
月神点了点头:“也好,你我之间的账是该清算清算了!看来,为了今天,你也是煞费苦心,”她傲然道,“也别说师傅欺负你。你现在的状况不宜久战,我们以三十招为限,三十招内我若取不走你的命,我这条命可以交给你!”
“好!”师傅这个人或许是个恶魔,但是她的自信和磊落却一直是我欣赏的。她既然敢许下这个诺言就代表她有把握在三十招内杀我,不过我目前的情况也只能速战速决,将生死赌在这三十招内令我正中下怀。
师傅没有趁人之危!这一战我打得无比的认真,这是我人生中最后的一战!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
令我愤怒无比的是,端慧王竟敢陷害我,利用我!在营地内埋下了重重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