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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四 娑河幻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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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娑河幻境
我叫石瑛,是洛阳石员外家的独女。
我刚满月的时候,巷口的相师曾替我批过一命,说我此生得天眷宠,福泽绵长,一世平安,安乐无忧。
他讲的没错,我的确是个幸运的孩子。
我继承了母亲出众的容貌又深受长辈的宠爱。石家是书香门第,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在洛阳城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且家世清白,家庭和睦。
生在这样的家庭,我自小便受到了良好的教育。长大后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有所成就,这让我在洛阳城中薄有微名,还未到及笄之年,上门说亲的便踏破了门槛,其中不乏世家大族。
邻家的大户千金,侯小姐对我多有妒忌,曾说过:世间无十全十美,好事不可能让我占尽,我既得了先天之优,必然后天命运坎坷。
这不过是一句妒忌之言。
事实上我的人生过得顺遂无比。连婚姻也是极为圆满的。
十八岁,在我最好的年华时,我便嫁了这个世界上最惊才绝艳的男子,他叫欧阳明日。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形。
那年我刚及笄。娘亲突然生了一场怪病,平日里胸闷气短,呼吸不畅。爹爹为此请了不少的大夫,却一直未能瞧出什么毛病。直到后来,娘亲病情加重,时常晕厥不醒,这才急坏了爹爹。他满天下的遍寻名医,立誓倾尽家财也要寻获能医治娘亲病症的人。
然后,欧阳明日便出现了。
他被爹爹带回来的那个午后,我偷偷前往花厅去瞧他,对这个传闻中的神医非常好奇。
彼时我以为,但凡医术高超的神医必然是古稀之年,白眉白须,慈眉善目。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暖日芳菲,当时花厅外的庭院里开满了姹紫嫣红的花朵。我爹去往后厢作安排,留他在花厅里喝茶,他却流连于院落中的美景。我转过回廊时,正好看见一名金色华服的年轻男子站在一株玉兰树下,手执铜萧,吹着一首妙曲,恰衬这满园春色。
飘扬的玉兰花瓣萦绕在他四周,我被这幅如画般的景致所摄,一时失了神,以至足下发出了轻响,惊扰了他。他收起铜萧后转身回眸,一笑,璀璨的笑颜衬着眉间一点殷虹朱砂。我顿时被晃了一下眼,眼前的男子令我感到惊叹,心里突然就想到了两句形容:面如冠玉一身风流,额点朱砂闪烁流华……原来这个世间还有这般风采的男子……
“在下欧阳明日。”
“我叫石瑛。”
“石姑娘是在为母亲忧心?”
“欧阳公子可有办法治好我娘亲的病?”
“定不负所望……”他眸中含着温柔,动作自然,伸手亲昵的拂去了我鬓间的落花,我却并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那一刻的温柔令我铭记难忘。
情窦初开的年纪,我便在心中藏了这个身着华服,眉间朱砂的男子。
他言能践行,果然其后娘亲的病就很快好转了起来。多少名医都看不好的顽疾,在他手里就是几服药的事情,难怪他的外号会叫做赛华佗。思及他不过弱冠之年,便能有如此了得的医术,我对他心生崇敬。
爹爹提出要将石家田产赠予他以作回报,不料却被他婉言拒绝。原来他别有所求:“贵府千金才貌双绝,是远近闻名的佳人。若员外不弃,区区愿结亲于高门,祈请恩准。”
我爹欣赏他的君子之骨,我娘赞赏他的才华横溢,我则爱他的一身风流。加之他对石家有恩,所以这门亲事定得很是畅顺。只是那时我年龄尚幼,父母不舍,于是婚约三年后再行嫁娶。
漫长三年的等待,我对他相思入骨。
三年后,我年满十八,顺利的嫁给了欧阳明日为妻,随他住进了明月山庄。从此明月山庄便是我的家。夫君他尤其钟爱“明月”二字。不仅山庄称为“明月山庄”,庄内的楼也叫“明月楼”,荷塘叫“明月塘”,亭叫“明月亭”,阁叫“明月阁”……
我曾问过夫君:“何以处处是明月?”
他回答我:“明月寄相思,乃是我一生最美的回忆。”
我虽然不解,但也并不介怀。嫁与夫君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我的夫君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常言道有才皆无貌,有貌皆无德,有德皆无能……可我夫君样样出众,他是当世有名的神医,是武学渊博的练家子,是人人称颂的君子,是风流倜傥的俏郎君……
我觉得巷口的相师所言不虚,我的确是深得上天眷宠,福泽绵长。
婚后,欧阳明日将我捧在手心里,视若珍宝。我的日子过得畅快如意,皆因万事顺心,夫妻和睦。第二年春,我就给他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冰雪可人。欧阳明日为她取名为欧阳映月,小名却唤了燕儿,说是为了纪念一位亡故的好友。
岁月静好,转眼间我们便恩恩爱爱的度过了六个年头,映月也长到了五岁。但这一年却发生了一些事情。
最初的反常是夫君的不安。有一段时间他显得心事重重,魂不守舍。那段时间也正是洛阳城中最腥风血雨的时候。
前些时日,洛阳出了两桩大案。先是城中首富君应豪一家七十二口被满门全屠。其后马思优一家十多口人也相继被害。
这两桩案子骇人听闻,在洛阳城掀起了轩然大波。据说杀人者手段残忍,被屠的山庄内血流成河,死者皆姿态狰狞,大多不能瞑目。城中人心惶惶,各种流言盛传,衙门也把这两桩案子定为了一级大案,正在全力侦查。
夫君为此而忧心过度,日日寝食难安,常在夜半时分还一个人坐在天井中,空对着孤月吹奏忧伤压抑的曲子。
我披衣出外看望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夫君是否害怕殃及明月山庄?或是与那凶手有什么渊源?”
他无奈的一笑:“夫人玲珑剔透。不过明月山庄无甚祸患,只是我与她的确渊源极深,所以才这般忧心。”
我心中一惊:“她?原来夫君果真认识凶手,那你可有想过报官?”
他苦笑:“官府奈何不了她。况且,我怎忍见她陷于缧绁?万事皆有因果,君应豪和马思忧的确罪不可赦,害她在先,她这番作为仅是报仇。”
“报仇?但就算君应豪和马思甲做下再大的错事,也是这两人之过,与家眷何干?那么多人死于非命,受此残害可是应该?”
料不到我不过寻常一问,却教夫君双目放光,他将我搂进怀里,甚是开怀,一双星眸倒映着光辉:“夫人也觉得如此滥杀无辜,并不妥当?”
那是自然。我依在他怀中,点头中肯道:“恩,杀孽太重必损阴德,死后会坠无间地狱。这般做法本是十恶不赦。”
“小瑛……”他一吻印在了我的眉间,今夜不知为何特别的黏腻,他将我搂在怀里连连亲吻,仿佛刚才忧心之事已不再忧心。
“夫君?”我奇怪的看他。
他微微一笑。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说:“我知夫人天性良善,并非狠毒之人。即便有一日会行狠毒之事,也非你本性……”
我益发奇怪:“夫君为何突然说此胡话?”
他只是继续搂着我笑,将头埋入我颈窝,缠腻入骨:“小瑛,我只是…很喜欢你这样……”
“……我怎样了?”
“就现在这样,一切恰到好处……欧阳明日得妻如你,是毕生所求。若真能与你这般长长久久,该有多好。”
那一言,当时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只当他是说了一通莫名的胡话。但后来我却渐渐的明白了。因为至那之后,我很快跌入了奇怪的幻境。
一轮残月悬在荒山野岭之上。
那是一处破败的小院,仅几间破旧的茅房。岭中寒风呜呜而鸣,吹得有些肃杀。树林在哗哗作响,残旧的篱笆在摇摇欲坠,掩不上的小院门在一开一合的微微晃荡。
我顶着肃冷的寒风站在院门外,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为何我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这里又是何处?
只听院内突然传出苍老而求饶的声音:“老朽罪劣深重,死不足惜。只求能放过我一家老小,他们与当年之事并不相干……”那声音嘶哑沉痛,教人听之动容。我忍不住凑到小院木门前从缝隙朝内窥探,于是便看见了让我难忘的一幕。
荒芜的院坝之中,正跪着一位衣衫褴褛的老者,面容憔悴,满目惊恐,他连连磕头苦苦求饶:“老朽当年实属无奈,一己私念却害了你全家。但这几十年来的牢狱之苦,我已是生不如死,更连累得一家老小落魄至此,而今隐在这荒山野岭之中,饥不果腹,衣不蔽体,唯剩一条贱命苟延馋喘。若女侠要取我性命,我自是无话可说。但家小实在可怜,尤其是我这孙女才刚满五岁,如何忍心……”
我见老者背后跌坐了好几人,有老有少,其中还有一个年幼的小女孩正依偎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看上去是如此的可怜。我的女儿映月也正是这个年纪,若也遭这样的处境不知该叫为娘的多么心痛。我一时恻隐之心大发,但求他们能平安脱险。
但那高立在屋檐之上的杀手却毫不动容,浑身萦绕着冷酷的气息,一笼火红的纱衣在空中猎猎飘扬,恰似一笼剧毒的红莲,散发出浓郁的嗜血之感。我注视了她好半晌,只觉得像隔着重重的云雾般,看不真切她的脸,迷朦,却又有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她开口说话,人邪,连声音都是低缓而邪魅的:“哦,好个实属无奈。徐默,当年你贵为州官,深得我父信赖。但大难临头你为求自保,居然嫁祸我父亲。那时他一样家有幼女,你又如何忍心?”冷笑,然后是寒冰一样的声音,“你既让我受此灭门之痛,今日我定当如数奉还。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在前头,我要你看着你的家人是如何惨死,要让你听着他们的悲鸣永坠痛苦。”
我看不清她是怎么出的手,只觉得空中闪过了一道火红的残影,随之就有鲜血溅上了高空。一,二,三,四,五…红影掠过之处不断有人倒下,而每一具倒下的尸体面容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好快的身手!
眨眼便杀了这么多的人,她竟无一丝的犹豫!那些躺下的尸体他们前一刻都还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啊!我突然有了一种全身血液被冻结的感觉。
“不!!!”名唤为徐默的老者发出了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嚎。而那血泊之中,年幼的小女孩在推摇着被杀害的母亲,“娘……娘……”像只无助的小羊羔。
娇弱的哭泣声从我耳膜中爬入,就像冰雪般一寸寸爬过我的大脑,爬进我的心肺,摸入了我的骨髓之中。我看着那毫不动容的红衣杀手,心想她究竟有着怎样的一副心肠?才能做到这样的冷血无情!君家和马家的两桩灭门惨案渐渐浮出了脑海,我已经意识到了这个人是谁。
“娘,娘……”小女孩还在无助的啼哭,声音直戳得我心如刀绞,我恍若看见了我的女儿映月。此时那红衣的杀手正在朝她一步一步的走去,死亡离她是那么的接近。扑倒在地上的老者在绝望的呐喊:“不要!”
我心中也在呐喊:不要!!
也许是呼救声被人听见,也许是小女孩命不该绝。关键时刻,一根金线凌空而来,卷起了地上的小女孩将她带离了危险之地。
我转眼看去,只见院落中飘下来一道金色的身影,那人一身凛然之气,落地一站皆是一身的风骨。他眉间一点朱砂,双眸如映着星辉。他正是我的夫君,欧阳明日。
我记得夫君说过:我与她渊源极深,怎忍她陷于缧绁……
“小瑛,住手吧!悬崖勒马……”他的声音里满怀着悲悯,投向红衣杀手的眸色中凝聚了极深的关切。
她也叫小瑛?我有些诧异。
回头再看那红衣的杀手。面对我夫君的关切,她显得无动于衷,语气十分不满:“赛华佗,你闲事管得太多了!当初真不该留你下来,诸多妨碍。却忘了你是这样一幅菩萨心肠!”
我夫君苦笑:“你当我是为他人出头!可知道我更忧心的是你?仇恨是柄双刃剑,杀人诛己。你手中已是血债累累,若再继续下去,总有一天你会毁掉自己。我希望你适可而止,无论你是要兵败定西王还是擒拿月神我都可以帮你!惟独这般滥杀恕我不能认同,当年之事要究其根底,牵扯之人极广,难道你也要全部杀尽吗?!”
“我不需要你的认同!我做事自有分寸。欧阳明日,我不想和你废话!杀了这个女孩,我们一切好说!若你执意救她,就遵照老规矩一较高下!胜了由你处置,败了随我处置。”她一边说着,一边亮出了冰冷的指甲。
“我不会拿他人的性命去作赌注……”半晌之后,我夫君言道,“人我救定了!纵是死,我也会拼尽一切阻止你……”那是豁出一切的语气,我察觉夫君在说话之时目光若有若无的朝我瞥了一眼。那一刻,我突然读出了他的用意。
等那一金一红两道身影胶着缠斗在一起后,我就迅速的从门外跑了进去,一把抱起地上的小女孩,冲出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