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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二 昨日荼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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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昨日荼蘼
琼玉楼,是洛阳第一大欢场。它跨湖而建,立于孤岛之上,楼中荷塘莲莲,极尽风雅又不失豪华气派。仅一座主楼就是四层之高,修得是雕栏玉砌,翘角飞檐,俨然一座琼楼玉宇。
这里的档次在洛阳是首屈一指的,接待的都是些城中名流,或者乡绅富户,就连一些京中权贵也爱在此聚首,洽谈要事。
又是一年春来到。四月芳菲花满天,我斜倚在小楼上,手执扇团,将一干春色尽收眼底。
上个月初七立春,三年一度的洛阳百花争艳赛,我以一个新起之秀的身份,在庙会上崭露头角。才,貌,艺被评定三绝,最终以三票的差距败了上届花魁白含霜,成为了新一届的魁首,并以此身份,走进了这座琼玉楼。
时光仿佛在风中穿梭,我在脑海中回忆母亲的脸,昔年那张温婉美丽的容颜已有些模糊……我现在住在她曾住过的小楼,站在她曾站过的地方,看着她曾看过的风景,却不知当年的她是何模样?
柳湘君,这是我母亲的名字。二十多年过去了,人事早已成灰。当年那个名动一时的佳人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记忆,唯剩这个名字在风月之间偶尔还能听人提起。
柳湘湘,是我现在的化名。我有一张酷似母亲的脸,有一个酷似母亲的名字,却因为隔着二十多年的岁月,已勾不起别人的回忆。
整座琼玉楼,在经年的变迁中几易其主,无论姑娘还是仆从都已不是当年那批,唯一没变的怕就是这所琼楼,以及琼楼内永不停歇的醉生梦死和靡靡之音。
金花好不容易才在柴房找到了一个独眼丑陋的老妪,她在这所琼玉楼已经做了五十余年,一直做着最为卑微的工作。
她用那只独眼呆呆的看了我很久,浑浊的老眼中才露出些许光芒:“姑娘很像湘君小姐……”
我笑了,知道自己找对了人。
她继续道:“不过湘君小姐更柔和一些,比不得姑娘满身锋芒,不知姑娘与她是?”
“她是我娘……”我没有隐瞒,执起那双老树皮般的手来,亲切道,“阿婆,我来找你,是想知道一些我娘的事情。”
她露出了然的表情,倒是很愿意提起那些事情:“湘君小姐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女子,也是这座琼玉楼内,为数不多的不嫌弃我这个老残疾的人……”
她给我讲了一段故事。
这段故事并不意外,一半是因为我已经知道,另一半是因为内容老生常谈,算不上新奇。
我母亲出生贫寒,家中养不活,自幼便卖给了这欢楼,是这老妪看着长大的。
我母亲长于这欢楼中,却有着一颗纯真的少女心,芸芸众生中寻寻觅觅,只想求得一个知心良人,可这欢场之中多是流水的爱情,空教人垂泪嗟叹。
因我母亲天生丽质,又才艺卓绝,花开的年华便已稳居魁首,三届连坐,成为了一代传奇。当年的洛阳城中无不垂涎,母亲又被称之为“千金佳人”。
然而这个称号还有一段由来。
当年追逐我母亲的贵家公子虽不知凡几,我母亲却一直不肯委身择人,一场□□之夜被一拖再拖。女子的贞洁在青楼能维系到十八年华还完璧无损是很难见的,因为我母亲在城中炙手可热的盛况,使得这一场迟迟未来的初夜生生被一干贵族公子给炒到了千金之高。从此我母亲便获得了这一称谓,但同时,琼玉楼的老鸨也坐不住了。
老鸨觉得女子十八是最黄金的年华,一旦过了二十价格直线下落。现在既已炒到千金之高,还不下手,更待何时?于是向我母亲施加了最大的压力。
我母亲苦于无奈,只能妥协。当时的城中首富是君家,君家的独子君应豪早已备下千金,对我母亲志在必得。却不料,最终我母亲却选择了我的父亲石卿云。
石家本是书香门第,我父亲虽身兼员外郎一职,但却仅是一编外小官,食禄不多,本来没有足够的财力买下母亲的初夜。但是我母亲却不惜将多年积蓄倾囊相送,助他买得自己。她看中的是父亲的人品以及才华,所以才愿意委身于他。
而事实上,她也并未看走眼。
那一夜之后,我父亲与她情定终身,并不相负。至此以后,他穷尽财力,立誓要赎得我母亲的自由,并再未娶妻。
那是一场旷日弥久的相思与守候,十年的时间,我母亲年华渐去,身价已远不如当年,老鸨这才松了口,以三千金将我娘卖与我爹。自得到我母亲之后,石家算是家财散尽,但我父亲也终得美人归。
这本是一个美好的故事,尽管过程令人嗟叹,但结局却是圆满的,若没有之后那些事情的话……
独眼老妪感叹了一声:“你娘是个奇女子,当年的君家是何等富贵,君应豪以万金相聘,想要将你娘纳入君府为妾,你娘都没有为之所动,甚至怒诉君应豪,将那聘金扔出了琼楼。但却为了一个清贫的石卿云,她苦等了十年……老身记得她曾说过这么一句,荣华富贵又怎及一个知心良人?她说她宁做陋室之蝶,也不做金笼之鸟……”
我默然了半晌,问她:“我想知道,那君应豪被拒之后是什么反应?”
老妪说:“十分不甘,他一向心高气傲,觉得你娘令他蒙辱。他曾在琼玉楼与你爹大打出手,并誓言,总有一日要令你爹悔不当初……”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将一叠银票放入老妪手中,“阿婆,念你曾照看我娘,这三千金我替她孝敬你,愿你老来无忧。”
独眼老妪手执银票宛若千斤之重,双手颤抖,老泪盈眶:“我一个愚钝的孤老婆子,何德何能……姑娘……”
我说:“你且收着,别的我也给不了你,金钱对我只是最无用的东西罢了……”言罢,我转身离去。却听见她在背后问我,“能否告诉老身,湘君小姐与石员外现在过得怎样?”
我转身回答她: “含恨九泉。”
在水湖凉亭,我坐在瑶琴前,面对湖光丽色弹了一个下午。
《长相忆》是我母亲当年最爱弹奏的一首曲子,长相思兮长相忆,翠竹点点相思泪,君在笼外盼妾来,妾在笼中常嗟叹,何年何月是归处,与君双飞在人间……
我母亲的愁,我母亲的叹,我母亲的悲,我母亲的盼……这样缱绻的情思……
“小姐,为何这么伤感……”弄月站在亭边,湖风吹得他白袍猎猎,他已经听我弹了许久,这才出声,眼中盈满了关切,“我第一次听你弹奏这么悲愁的曲子。”
我仰起头来叹息:“为了一个女子,一个说出‘宁为陋室蝶,不为金笼鸟’的女子……”我现在一闭眼就是她那双死不瞑目的眼,充满了狰狞和不甘……
我说:“我替她不甘心,替她难过……”
一个青楼女子,能如愿以偿觅得良人,这是多么的不容易。可上天偏要如此残忍,既然要给她这样的幸福,又何必给她那样的结局?
当真是红颜薄命……
“我让你查当年的州府师爷,可有结果?”
弄月一笑,自负的展开了扇子:“我弄月办事,岂有落空之理?”
我道了一声好:“我要你再查一下君应豪这个人,看他与师爷是什么关系,当年他们之间有无瓜葛。”
弄月领命,问道,“不知查出此人当真有罪,又该如何?”
我说:“杀,满门全屠……”
“明白。”
顿了一顿,弄月又禀告道:“赛华佗那边也有了消息,当年的州官已经寻到,那三百万俩灾银也有了一些眉目……”说到这里,他称赞了一声,“赛华佗办事向来漂亮,小姐应该当面夸奖他一番。”语气中不乏揶揄。
我已有三个月没见过欧阳明日了,一切指令皆由弄月传达,这一次自然也不想例外,弄月的戏谑别有用意,我却不想搭理:“他不是个需要人夸奖的人。你告诉他,我要背后所有涉嫌之人的名单。”
弄月无奈的叹了一声:“唉,我也算是为朋友出过一份力了,但小姐不肯见他,弄月无可奈何……”边说,边离去了。
我看着弄月走远,心里想着欧阳明日。我不想见他,只是因为相见无益。事到如今,我和他之间还有什么可言?但让我不明白的是,他却显得比过去更加的执着起来。
这一日,欧阳明日点了我的牌子,以客人的身份被嬷嬷领进了我的客房。
他坐在一张梨木太师椅上,与我隔着半个大堂相望。绘着春色风光的六面落地屏风立在他身侧,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的光影,显得他的面容越发的阴沉。
我坐在矮几前,漫不经心的拨着琴弦:“见我何事?”
他声音沉郁:“我以为,除了这样的方式,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是来见影月的,还是来见柳湘湘的?”
他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后从袖中掏出了一本册子,朝我走了过来。
我接过册子一看,上面是长长的一串名单,欧阳明日的办事效率果然很高:“好……”我心头一喜,称赞了一声,将那一个一个的名字尽收眼底,然后合上册子,放进了袖中。
欧阳明日看着我,眼底泛出无尽的忧色:“小瑛,时过境迁,人事早变,昨日之事既不可改。而今你能否少造些杀孽?”
“怎么?你是替这些贼人担忧,还是看不惯我的作风?”
他眼中忧色更重:“我是担忧你。树敌一人则多一分杀机,你现在已树敌太多。”
我扬声笑起来:“欧阳明日,莫非你觉得时至今日我还有退路不成?”止了笑,我偏头想了想, “或者,你是害怕我撑不到给你的三年之约?你放心,有句话叫祸害遗千年,千年我是活不了了,但是起码三年时间我还撑得住,上官燕的债我一直记着的。”
“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吗?!”他拔高声调,神色间已带上了怒容。
我低头继续去拨琴,将他的怒意直接无视:“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了不愁还。你是个聪明人,你认为现在的局面就算我肯退步,还能海阔天空吗?”讥笑了两声,“况且,我从来没想过退,我做人一向如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定杀他个片甲不留!”
欧阳明日不再说话了,他垂首而立的样子显得非常的忧伤和沉重。
我不懂,连我这个当事人都没有悲情伤怀的,他却做出这幅样子来干什么?我说道:“我从来没有勉强过你,你太干净了,并不适合替我办事。你本就不欠我什么,你想走,随时可以走。”
“我不走……小瑛,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你身侧,无论发生什么!”他沉沉的开口,如宣誓一般。
这又是何必?
我有些奇怪的问他:“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我们之间早已不剩什么……除了债。”
他看向我:“感情也是债……小瑛,你说我不欠你什么,但是你却欠了我太多。当初我并不爱你,是你要来招惹我,是你百般纠缠我。现在你又想推远我,这世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我欧阳明日也不是任人挥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人。”
“……”我益发的不明白,他这是在向我索要感情吗?在我们现在这样的立场下?
我问他:“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过去?”
他眼中有锋芒:“回不到,我也不会将你留给任何男人。你石瑛这辈子只能是我欧阳明日的人,生是我的人,就算有一天死,你也是我欧阳明日的鬼。”
“……”我目瞪口呆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欧阳明日,你真是个……”我想了一下措辞,“真是个霸道的人!”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里奢华精致的器具一应俱全,这里是洛阳最大的欢场琼玉楼。我说,“你看,我在这里过得如鱼得水,这种迎来送往的日子很适合我。我现在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要什么男人不是招手即来?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忠于你?”
他脸色难看了不少,半晌,目中透出冷光,铿锵如铁:“你不忠,我也要让你忠!”
欧阳明日向来言出必行。其后,我便领略到了他的手段,只是料不到他的法子竟是这么的死缠烂打。
石瑛不见他,他便见柳湘湘。我不知道他向琼玉楼掏了多少银子,将柳湘湘整个包了下来。柳湘湘是新晋的花中魁首,正是在最火热的时候,要整个包下来,其花费可谓巨资,他倒是不惜血本。
每天,他朝来暮归,会准时出现在我的房中,与我相会。至于相会时干些什么,一切如常。
柳湘湘是名妓,□□以前卖艺不卖身。但是伺候客人,讨取欢心,唱歌跳舞,劝酒作陪却是避免不了的。
欧阳明日恰如一个合格的恩客。每日过来听曲看舞,和我饮酒作乐,虽不越雷池,却也绝口不提风月以外的事。
这期间他管我叫“湘湘”,我便叫他“欧阳官人”他喜欢做戏,我便只好陪着……
就这样,他的名声在洛阳城中迅速的传播来开。人人都知道,花魁柳湘湘被一位姓欧阳的贵公子重金买断,可见其倾心程度,若非琼玉楼不愿放手,恐怕早已被他赎回家中。
那一段时间,甚至连坊间都四处流传着我们的风月故事。才子与佳人间缠绵悱恻的情事总是大家最感兴趣的永恒话题,何况欧阳明日的身份还如此神秘。于是,说书先生将我们的故事说得神乎其神,版本颇多。但也只有一个故事讲得还算勉强符合实情。
说书先生讲,这位贵公子极其善妒,占有欲很强,自从霸占了柳湘湘之后,便绝不准许他人觊觎。曾有王千户家公子和张家少爷藏于书斋中欲偷窥柳湘湘,却由此惊扰了佳人,竟遭这欧阳公子毒打致残,酿成了惨事。然而那欧阳公子竟有着通天的本事,事发之后不但连琼玉楼被镇压下来三缄其口,就连王家和张家也未敢追究……但不知这欧阳公子乃是何方真神?!
这故事被说书先生讲得是精彩绝伦,悬念迭起……却也太过夸大其词,说到事实,充其量也就还原了一个基本轮廓。
王公子和张少爷藏于书斋之事确实有。但惊扰到我怎么可能,还在回廊上我就知道里面藏着人,进门之后反而是他们被我调戏了一番,王公子不过是被我调戏得血脉偾张情绪激动,所以忍不住搂了我一下,就被欧阳明日一根天机金线摔出了门外。其后因这二人不依不饶,想要动手,所以才被欧阳明日又教训了一顿,也就略施小惩的程度,毒打实在算不上,说到致残,王公子那坡脚也是天生的。
不过从这个事件可以看出欧阳明日动了真格。
另外,从这个事件还可以看出,现在我们已经太过受人关注。
我是个奔走在逃亡路上的人,太受人关注,尤其是和赛华佗这样的江湖名士绑在一起受人关注始终不是个好事。
尽管我藏身于这欢场,如今弱柳扶风的形象与当日清泉山上的女魔头相去甚远,却也总有被人认出来的时候。
一月之内,我杀了五个偷袭之人,又废了三倍之力才掩盖了我藏身的消息后,我也意识到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
我将欧阳明日这个麻烦点了穴甩给了金花,允许她随意玩弄。之后,我便向老鸨辞了行,借着繁花盛宴之名,作为琼玉楼的代表踏上了去京城长安的路。
我要去的是端慧王的王府,我的目的是要成为端慧王身边长随之人。
我乘坐着一辆描金雕花的华贵马车,从繁华的路面上一路扎扎而过,朝着城外而去。撩起紫兰绣面的车帘,我看着那一张张行色匆匆的脸,那些小道茶棚外堆积的人群,说书先生正在眉飞色舞,而我知道,他们口中的话题已无关我的风月……
近日来,洛阳城中接连发生了两桩灭门惨案,成为了这十年来最为骇人听闻的惊天大案。
君应豪一家七十二口,满门被屠,血流成河。
昔日的州府师爷,今日的君家至交,也一并祸及,一家十三口死状奇惨。
对人们来说,血案总是要比那些吟风咏月的故事来得更有吸引力一些……我知道,我与欧阳明日,或者说柳湘湘与欧阳官人之间的情事在这八十五具尸体下,也终将被大家慢慢的淡忘……
春去夏来芳菲尽,一切已开到荼蘼。而在我脚下,是新的路,它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