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十七 往事已逝 ...
-
十七往事已逝
十五年前,中原豫州遭逢大旱。连续半年未下一滴雨,导致上万顷良田枯死。一时间饿殍满地,流民纷纷。
朝廷拨下三百万两纹银赈济灾民。却不想朝中邪风盛行,积弊已久,这三百万两银子层层下放,等到达州官手中之时已所剩无多。为此,州官大为恼火。一来,仅余银两实乃杯水车薪。二来,如此棘手的事情,若办不好,累及的怕就是他的脑袋。
在这种火烧眉毛的情况下,州官听信了师爷的谗言,做了一个损阴德的决定。他以石充银,封在七口大箱子内,令一石姓员外郎带着灾银赶往灾区,打算将一切嫁祸给这名石员外。
却不想还未动身,就被石员外意外发现了箱中灾银有假,他立刻意识到事有蹊跷,唯恐大难临头,于是便连夜带着家人奔逃上京,打算上告御状。
谁知道他们还未能抵达京城,就在盘龙山上遭到了一群土匪劫杀,一家二十七口,尽数被害。
待石员外死后不久,州官一纸上书,称百万灾银被石员外私吞,现已畏罪潜逃。皇上大为震怒,州官被罢职入狱,所幸性命得保。然而,皇上令三司衙门大力追查被盗灾银,捉拿那名石员外,却长久无果。这起惊天大案最终也只成为了尘封在案卷里的一桩陈年悬案。
我对弄月说:“四方城已不是久留之地,你和金花速速离去,此次我要你们前往中原调查这起陈年旧案,找出证据,替石员外沉冤昭雪。”
弄月起初不愿意:“我不过一介江湖之人,与朝廷素无瓜葛。再说,石家的冤仇自该由石家人自己去讨。”
我将视线凝在荷塘上,没去看弄月,有些话要说出口会很艰难:“……我这一生从未求过任何人,但唯有这一次……算我求你。”
“小姐……”弄月一向洒脱,当日为报家仇时将自己弄得半死不活也不曾丧失过一丝风度。这还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他情绪失控。他从背后将我抱住,整个身躯筛糠一样颤抖着,好半晌极隐忍的声音才在头顶响起,“弄月遵命……”
弄月走后,我到酒窖里取出两坛陈酿百年的花雕好酒,纵身掠上了春风得意宫中最高的琼楼,搂月台高耸,站在屋檐上只觉得漫天繁星,一轮孤月,恰似悬在头顶。
我拍开了酒坛封泥,朝着夜空高声道:“师尊驾临,徒儿当以好酒敬之……”挥手一掷,以内力将一酒坛送入了夜幕之中。
月神素手一接,稳稳的抱着酒坛从半空飘了下来,背后衬着浑圆的冷月,恰似落凡的九天仙子。她落下来,卧在屋脊上,仰天高举酒壶,一股琼液便倒入了口中。媚眼一转,漫天星辰便落入了她的眼眸,她转头唇角带笑的看我:“的确是好酒。”
我恭敬的施了一礼:“师父。”
她拍了拍她身侧的地方:“过来,我们好好说说话。”
我便抱着酒坛子坐到了她身侧。
她问我:“你怎么会知道?”
我答:“师父您曾说过,太巧的巧合,一般都不会是巧合。当年我贪玩与女婢藏猫,撬开了那七口箱子,这才致使我爹发现了灾银有假。接着我爹就举家逃亡,在半道又遭遇土匪,关键时候我又被您所救……一切都实在太巧。”
“哈哈哈。”月神大笑了几声,“我倒是忽略了你这丫头一向敏锐。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计划叛变的?”
我说:“十年有余了,当年我在苍狼寨大开杀戒,曾盘问过苍狼寨主。这些打家劫舍的土匪,为的也只是求财过活罢了,何必对一过往的寻常富户赶尽杀绝?苍狼王告诉我,有一神秘人以三千俩银子买了石家一门性命,他们只是忠人之事罢了……”我叹息了一声,“师父,您实在不该收我为徒,这怕是您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了……”
“不。”她笑了笑,“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个特殊的孩子,我喜欢你,我反倒觉得我这辈子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收了你为徒。”
我心头一阵堵塞,良久举起酒壶:“师父,我敬你!”
酒壶相碰。我入口的滋味极苦,却不知师父又是何滋味?
看起来她还是那样的洒然绝尘,只是略有伤感:“而今以后,我怕是再无法寻到像你一样出色的弟子了……”
我不置可否,只低头喝闷酒。
她伸手摸我的脸:“你这孩子,其实很像我……”
那倒是荣幸之至,师父是我最崇敬的人,一直以来她都是我万望企及的目标,我觉得此生若能学到她风采之万一,也当不枉活过这一世了。
她轻叹了一声:“只是可惜,你最终还是没能成为我,否则,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我只能苦笑,继续喝酒。
她问我:“你真的这么爱他?”
我说:“曲终人散后,还提那些作甚。”
她的手轻轻抚摸至我的胸口:“不小的内伤……你为他失了月灵丹,露了行踪。他倒是对得起你……你死后,要不要为师将他打死,送到你坟前为你赔罪?这也当是为师对你最后的一点疼爱。”
“不用了……我若要他死又何须师父出手?早在他说出要为了他人取我性命之时,我就想过要将他千刀万剐。可到底……”
“到底还是没能舍得?”
我苦笑一声:“……也罢,今生之命,合该如此。”
她喟叹:“没想到,他竟将你变成了这样一根贱骨头……”
“贱骨头……”我咀嚼了一下话头,自嘲的笑笑,“可不就是一根贱骨头吗……所以一切都怨不得别人,师父,你动手吧。”我放下酒壶,放松身姿,枕臂去看那满天星辰。
想必今夜是难逃一星陨落的命运。没了月灵丹,我必死无疑。
但师父却没有催化那颗锁魂丹,她柔声道:“起来,我们好好打一场。你毕竟是我最得意的弟子,即便是死,我也要你死得有尊严一些。”
我欣喜无比,从屋檐上一跃而起:“多谢师父!”
她笑了:“瞧你开心的这个样子,轮轻功你早已青出于蓝,可论武功你还远不及为师,所以,即便是允你一战,你也不见得能逃过一死。”
我舒展了一下筋骨:“蝼蚁尚且偷生,若不全力一试,又怎能甘心?况且,纵然是死,临死前还能畅快一战也实在爽哉!快哉!”
“哈哈哈。”师父仰天大笑了几声,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我,“月儿,你这脾性,为师一直都很喜欢……”
我也笑:“彼此彼此……”
“月儿,为师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我问你,如果我不杀你,你可愿意放下仇恨,永远伴随在为师身旁?”
我回答她:“倘若我不死,此生自当以杀你为最终目的。这天下,你我不能共存!我活着,你就必须死。只有我死了,你才能高枕无忧。”
“好!”她双眸杀机一现,转而轻笑,“你这一身修为,无不从我而出,我倒是好奇,你现在想怎么和我对战?”
我想了想:“我速度快过您,武功却弱过您,一利一弊。若是再逆行金钟罩,促使内力短时间内倍增,倒可勉力与师父一战。”
她皱了皱眉:“若是自解金钟罩,你怕是死得更快。”
我道:“棋行险招,而那一线生机也正在这个‘险’字上。更何况而今我也只求一痛快尔!”说到此处,我突然想起一事,“对了,临到终了,倒还有一事想请教师父。”
“何事?”
“神月大法第二十式,弟子一直参悟不透。不知典籍所言‘一念成魔’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望师父点拨一二。”
她摇头一阵轻叹:“月儿啊月儿,你既知道逆行金钟罩来激发内力,又怎会不知道‘一念成魔’是何含意?”
我稍一思考,心头便是一惊:“好阴邪的功夫,若照此修炼,岂不是于九死中求得一生?”
师父哈哈大笑了起来:“你以为神月大法是好修炼的不成?若无置之死地的决心,想要神功盖世简直就是痴心妄想!!”
我不置可否,笑了一笑:“来吧,师父!”
她举起酒壶:“干完这壶酒!”
酒壶重重一碰,我仰头痛饮罢,便将酒壶一掷,哐当一声碎响似已划破了夜幕,冷月下淬染了酒色的碎片反射出了莹润的光泽。我掠身而起,便攻出了此生最快最猛的一招。
记得,五岁那年生辰,娘亲送了我一张瑶琴,而爹爹则送了我一架书卷。
他们希望我将来成长为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的窈窕淑女。
但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因这两样礼物而欣喜。无论是瑶琴也好,书籍也好都不是我真正的心头之好。
而我的爱好究竟是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找到。
爹爹说,爱好,是能让一个人全情投入,热血沸腾,每时每刻都想要去钻研的东西。我曾茫然过,此生会有这样令我痴迷的事情吗?
有的。
家破后,落于暗月楼中,虽然朝不保夕,但却让我找到了此生最大的爱好。我醉心于武学,喜欢钻研各门各派的武功奥秘。那种不断让自己变得强大,靠武力去征服别人,将别人牢牢践踏在脚下的感觉让我满足!
可世人总太弱,对战起来缺乏快意,鲜少能让我体会到成就感。
而师父则不同!
这一战,大概是我这一生中最为痛快,最为畅爽的一战。这种使出浑身解术,赌上性命拼死一搏的感受……让我心满意足。
我和师父这一场大战,直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整座搂月台全被毁成了废墟,一座一座的琼楼在内力的狂扫下,开始坍塌倾倒。
最终,我祭出了双十九式,以逆行金钟罩,将威力提升到了极致。这一招,师父被我震出了一丈开外,金钟罩终被震裂。但这一招,同样也使得我空门大开,胸口生生挨了师父一掌。我听见胸腔内传来一阵撕裂之声,随之便倒飞了出去。
半空中,我看见师父的唇角上溢出了一丝殷红,不由得满意的笑了,这一笑牵动胸肺,一阵剧痛,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出了口外,但我还是忍不住笑。
这样一个孤高在上,睥睨世间的人哪,可曾有人伤过她分毫?
恐怕这世上,也只有我能给她这样的教训了!
人生终有尽,若能成就一二,也该死而瞑目了!
我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坠地那一刻的消亡。但天意总是难测,世事总是出人意料,我以为最恨我的那一个人,却在这个时候出手救我。
我还未能坠地,就被天机金线缠上了腰间,随之,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明日?”
“别说话。”他脸色苍白,伸手点了我几处穴道,试图控制我体内大量的出血。我撑出一口气来问他:“你管我做什么?你不是想杀了我吗?”
他顿了顿,脸色更白了几分,随后说道:“就算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欧阳明日的手中。我绝不允许他人拿走你的性命。”那声音就像清冷的寒雪。
“不自量力。”他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斗得过月神?我嘲笑起来,伸手推了他一把,“滚吧,我不需要你救,欧阳明日,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良心的人……我死与活都不想再跟你扯上一点关系。你滚得越远越好,我不想最后一个看见的人还是你……”情绪的起伏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牵动着内伤,我再说不出话来,呕出的血很快浸透了整个前襟。
他目光看似乱了几分,一边拿袖揩着我的唇角,一边恼怒道:“别说了!不要再说了!”
我意识很快朦胧起来,得此终了,何其无奈,回想自己这一生,当真是浮生若梦啊……
恍恍惚惚间听到了欧阳明日在一阵呼喊:“小瑛!小瑛!!小瑛!!”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已无心去理会。万事已休,与我何干?将来他要如何?师父要如何?家仇当如何?都不再是我能管得过来的事了……
我以为我这一睡应该是永久的事情,却不想还有苏醒的一刻。
再次睁眼,入目的是一片荒野,一拢篝火。
欧阳明日见我醒来,连忙上前:“小瑛,你醒了?”
我见他面带极深的倦色,唇色惨淡,应该是内力损耗过度,不禁有些诧异:“你救的我?”
没有金钟罩护体下受月神这一掌,该是必死无疑的。我的五脏六腑均遭破损,就算他是不死不救赛华佗也没有这个能力救这样的伤。我稍一运气,体内便是一阵剧痛。但内伤虽然并未愈合,但至少已经好转。
欧阳明日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也非我全功,当日你所盗得的血菩提上官燕并未用得上。要不是这颗血菩提,我也救不了你。”
原来如此。
我问他:“不管怎么说,我这条命是你救的……需要我说声谢谢吗?”
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微微别过了头去,半晌才道:“你是否受我所累,才被月神所伤?”
我知道他的一贯思维,于是替他说道:“你欧阳明日恩归恩,怨归怨,上官燕之仇你固然要报。但我与月神决裂,九死一生救你一命,此恩应当先还。这么说来,我还真是不用谢你。”
他看着我,那神情像是极痛,他说:“你一定要这么说,我也无可反驳。小瑛,将我们置于如此处境的是你!为什么?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要让我这么难堪?你该知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
我讥笑起来:“你问我为什么?问得真好!那我告诉你,很简单!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我正邪不两立。你这话没错,因为你那些道义公理在我看来统统都是狗屁。你不能忍受的太多,你既不能忍受你爹受害,又不能忍受上官燕他们受害,还不能忍受国破家亡,也不能忍受背弃朋友…… 你不能忍受的东西多如牛毛。但我石瑛不能忍受的事情却只有一件!那就是在你答应过我要保护好你自己的时候,你就只能给我好好活着,不准去死!”
“……”他看着我,长久没有言语,那样复杂的神色像似纠结极深。
我最恨的不过就是他这样的人,凡事皆是万般纠结,永无休止。
我跟他说:“欧阳明日,路,只有往前走的,没有向后退的!无论前路再难,打破牙齿也只能和血吞。你记住,你我既已成敌,往事旧情就恰如云烟。这一次,你既要先还我救命之恩,我允你!但至此以后,你我就只是敌人,不再是朋友!”
他垂眸未言,一双眼只望着地上那拢篝火,熊熊的火光也未能照亮他深沉的眸色。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噼啪的柴裂之声。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问他:“你是怎么从月神手中逃脱出来的?这里安全吗?”
他木然的抬起头来看我:“我用计将她困入了迷阵之中,短时内她难以脱困,这里地处隐秘,我又在周围布下了九宫阵法,暂时还算安全。但也不是久留之地。”
我点了点头。料想也正是如此,他善于引敌入瓮,我也上过他当。若以智谋相较,月神确实难奈他何。
此地自不必久留,我也只求能得一喘息。将要走的路,还很长。
说了半天话,我突然觉得疲倦至极,于是在火堆旁躺了下去。深秋时节,山中夜风极冷,即便有火堆在旁我还是簌簌发抖。重伤令我前所未有的脆弱,无内力护体,我只能蜷缩起来抵御风寒。虽然模模糊糊的睡去,却感觉自己置于冰火两重天中,突而极热,突而极冷……整个神智像被靥住了一样,不浮又不沉,不醒又不眠。
就在这个时候,我突然感觉被捞进了一个怀抱,有内力从我的百会穴灌入,令我渐渐的好受了一些。随之,有衣物将我裹住,是熟悉的气息。因为环绕着我的温热体温驱走了不少的寒意,我觉得安心起来,浮浮沉沉中正要睡去,却又突然感觉到环着我的力道越收越紧,紧得令我有些窒息,接着,我听见带着恨意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小瑛,你为什么要这么可恨?!为什么要成为我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