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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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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今日正是除夕,大清早起来丞相府中挤满了前来拜年的人,大门口闹哄哄的,以至于几重院子之外的后宅也能够听见。
而偌大的相府后宅,却冷清得像一座无人看守的寺庙。前边院子里已经高挂彩灯密悬红绸,迎来送往的仆役下人们也稍稍改变了往日的冰霜冷脸,殷勤招呼着客人。
只有一对喜鹊盘桓在后宅的院子里,围着那棵已经绽出花骨朵的白梅不住打转,叽叽喳喳叫着。窗棂雕花纹路间的半透明云母片上结了薄薄的霜花,这片像牡丹,那片像凤凰,只是刚刚用手去触摸,那些花瓣羽翎就立刻不见了,脆弱的化成丝丝水雾,顺着手指和云母片上的霜痕流淌下来。
晚晴就这样坐在屋子里看霜花,一坐就是大半天。自从那次在城外遇险以来,就被父亲关在家里,已经一个月不准出门了。
那天在街上因碰上了表哥黄金鳞而与顾惜朝匆匆分手,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不想溜进小巷便被黄金鳞迎面堵上。这个表哥性子暴躁人又刻薄,却对她从来不发脾气,那天不知怎么的,一把拽过她的胳膊,任凭她怎么挣扎,一路拖回家去了。
回家后,照例是见不到父亲。最近两年中,表哥一直替父亲看管自己。说是看管,也没那么严厉,他自己尚且是统帅兵马的大将军,只要不出京城,一切就都可以在掌控之下。
从前她喜欢跑到外面去,学着“大侠”的样子行走江湖,这位表哥不是没有派了人暗中随行保护的,只是后来认识了一个人,那人的本事是她见过的最了不得的,也是位大侠,虽然表哥始终对这人没什么好感,但鉴于他的人品和武功,从来不加干涉。
晚晴知道,这次表哥竟然如此生气,也许是恼怒于自己竟然跟个市井小民相交熟识,而这个人并不像先前遇到的那个男人般威武侠义,只伸出一只手便能保护自己。
黄金鳞喝醉的时候,是如此说过的。晚晴试了很多次,都没办法说服他让自己出去见顾惜朝一面——她只是想看看他是否平安,有没有被那些契丹人寻仇报复。说到底,这书生也是因为自己才惹上了麻烦,怎么可以不闻不问呢?
没想到表哥率先追问她为何被陌生人追杀,她搪塞的了几次,终是没有说出来。
那是只有她跟某个人才知道的秘密,莫说无法说出来,就是能说也舍不得。至于顾惜朝,她明白表哥是有些误会了,但关心一个为难时刻舍命相救的朋友又何错之有。
父亲来看过自己两次,但进门都不提这些事情,仍旧是满面笑呵呵的,表哥看上去有点急,但他怕极了舅父,从来不敢插嘴说什么,晚晴只盼着有天父亲解除了禁令,便可以出门去,表哥也就再也不能阻拦。
今日正是除夕,晚晴忖度着如何抓空子跟父亲求个人情,好出去散散心,她无心思指挥下人们装扮庭院,放她们都去前院帮忙,跟着热闹热闹。手边放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张琴,琴弦却在昨晚烦闷的时候被挑断了,这琴还是初学丝竹的时候先生送的。
一阵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表哥来了——他身上虽没穿甲胄战袍,但腰间的配刀撞在钉满铁扣的腰带上的声音却是十分少见的。
“晚晴!晚晴!”
黄金鳞有些兴奋的走进屋来,身后跟着个小丫鬟,手中捧着托盘。
晚晴赌气不理他,把身子转过去。黄金鳞却仿佛有什么好东西攥在手心里似的,绕到她面前,道:“晚晴,你怎么还不梳洗打扮?尚书、侍郎府的夫人小姐们可都来了!”
晚晴还是不动,低头拨弄着残断琴弦。
黄金鳞并不感到尴尬,反而面露惋惜,道:“舅父大人说,今天是除夕,应该让你出门散散心的……”
他话没说完,晚晴便一下子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不信道:“真的?”
黄金鳞点头:“当然是真的,不过……得我陪着你!”
晚晴立刻失望了一半,复又把头低下,整理琴弦。
但黄金鳞却越发要打动她似的,道:“不过你放心,我跟着你出门,绝无限制,你想去哪儿都行,今天晚上我也不去应酬那些歪嘴瘪脸的大人们了,就咱们兄妹俩过年,你说好不好?”
他面向虽然酸苦凶恶得紧,此刻说话却温柔小心极了,晚晴听他语调诚恳,不免心动,道:“表哥,那……我想去看看顾……”
一个“顾”字刚刚出口,便被黄金鳞打断。
“晚晴,真没想到……你若是去找铁手,我还不怎么稀奇,可为什么是这小子?”
晚晴被他突变的神色吓了一跳,但也有些生气,道:“他怎么了?!”
黄金鳞道:“你跟这姓顾的小子认识才几个月,怎么就这般想着他?他究竟有什么好?!”
晚晴不服气道:“他是我的朋友,上次要不是有他在,我怕早被人掳去了!”
“他若不拼命,怕是自身也难保,你不要因为他救了你一次,就以为他是好人了!”
“他怎么不是好人?你又怎么知道他不是好人?!”
晚晴一下子站起来,据理力争的同时,也似乎有些疑虑,表哥好像故意挑起这个话茬,不知下文如何。
黄金鳞果然顺着她的话答道:“他若是正经人,又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来!”
说着,回身拽过丫鬟手中托盘上的盖巾,原来盘子中央摆放的是三本新书,每本都不太厚,但装帧颇为精美,很象是时下各处都在流传的话本一类。
黄金鳞甩了甩手,书本就摔在晚晴的手边。
三本书的名字看上去十分扎眼,却都是似曾相识,说书唱曲的在茶楼里说着苏小小、梁红玉,说到得意处,是爱用这些字眼的。
头一页自然是作者的名字——顾湄之。
晚晴翻了几页,顿觉面上发烧,窘迫难当,急忙合上,抬头看见表哥黄金鳞满脸寒霜,嘴角挂着若隐若现的一丝冷笑,仿佛在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你这位朋友竟然是写这种淫词艳章的下流文人,有什么值得你相交的?!”
但是她不死心,想了想,反问道:“他的名字叫顾惜朝,这个叫顾湄之的人,不见得就是他!”
黄金鳞见她如此维护顾惜朝,恨得咬牙,道:“若不是他,我也不用拿来给你看!现下京城乃至应天府卖的最出名的三本□□,都是‘亭览斋’书商沈西名刻印的,他说这个写书的人就是顾惜朝,家住在东朱雀大街外杀猪巷子,对么?”
晚晴抖了一抖,没想到表哥为了这么个自己刚刚认识的陌生人费了好大周折,竟然去查□□的来路,气愤之余不免有些担心,顾惜朝小小草民,此刻恐怕已经被他盯上了。
见她不说话,黄金鳞以为她还不相信,又道:“你若不信,我可以把沈西名找来,让他亲口告诉你!”
晚晴摇头:“表哥,顾惜朝的为人怎样,我知道的,就算这几本书是他写的,那也怕是为了吃饭,不得不为之!”
她想起当日顾惜朝在小街上说过的话,那时还不觉什么,现在回想起来,仿佛有千言万语无从诉说,不忍叫自己知道原来他为了讨生活要去做一些羞于见人的事情。
想到这里,不禁有些难过。
但是黄金鳞并不死心,冷笑道:“为了吃饭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这种人也值得你替他说话?!”
晚晴却答不上来了。
她素来敬仰行事光明磊落的大侠,有所为有所不为,若说是为了填饱肚子去做被人鄙夷的事情,可除了如此难有更好的活路,说实话,这种滋味,她自小到大是从未尝过的,心底里总是觉得就算挨饿了,也不能放弃一些道理,否则这样活着,便是世上最无趣的活法。
可顾惜朝的样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总是满脸诚恳纯良,确实很难将他与手中那几本看了叫人浑身不舒服的□□联系起来。
黄金鳞忽然不做声了,他望着表妹开始犹疑不定的神色感到比较满意,但还是没有放轻松,阴寒神色一闪而过,道:“晚晴,我知道我一时片刻说服不了你,但是年不能不过,咱们出去走走,好么?”
晚晴神色凄然道:“我哪儿也不想去。我还能去哪儿呢?”
黄金鳞已经自作主张的扯过外衣给她披上,道:“我找了一处既清静又有趣的所在,保证你喜欢!”
晚晴却愣愣的望着他,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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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金鳞兴冲冲的将晚晴让进水玉坊后院紧邻着的一座厅堂,这里背对着热闹喧嚣的新门瓦子大街,相对僻静,但门庭自有一种格调,于素朴中显出高贵矜傲,竟丝毫不象是勾栏楼阁,倒象是哪个世家大族的别院。
晚晴本来不喜欢这种地方,但是架不住表哥一再相邀,除夕之夜自己一个人独处房中也实在寂寞凄凉了些,于是才答应来坐一坐。黄金鳞心情不错,完全忘记了白天在表妹屋里的一番争执,一路上都只聊些童年的往事,尽力要逗晚晴笑。
相传水玉坊的这处后门别馆是不轻易租给人的,一定要是富族贵胄有权有势,否则,便是听也未听说过。
晚晴本以为烟花之地定然高朋满座人声鼎沸,或者处处燕语莺声隐鸾藏凤,跟说书的口中一般无二,却没想到这座楼馆却被装饰陈设得十分清雅。进得院子便吃惊于楼下苗圃中栽的一株海棠,现在分明是隆冬时节,那海棠却已经抽出了花苞,粉嫩粉嫩。迎面一座二层楼阁形态端庄得很,所有帘幕都用了清一色的嫩黄绒绸,室内摆设全部仿照书香人家,连文房四宝都齐刷刷躺在光可鉴人的书桌上。
这座楼外观窄小,内里却显得甚是宽敞。黄金鳞让晚晴坐了正座,自己反而陪坐一侧,两人面前一张梨花硬木圆桌,桌面不大,摆了两副杯筷几个小菜,另有一只形态雅致的青瓷酒壶,屋内残留了檀香味道,应该是在他们来之前仔细熏过的。
晚晴不禁有些讶然,想不到表哥一介粗人,竟然想得到如此文雅清静的地方,但看他正襟危坐一派轻车熟路的样子,又不由得觉得好笑。
他们先饮了几杯,黄金鳞说这样太沉闷,于是拍拍手,立刻从外面走进来三个女子,全部都穿着鹅黄色裙衫,头上相同的发髻。
她们怀中各自抱了一件乐器,晚晴注意到其中一个个子略矮的女子,目光空洞眼神凝滞,走路也要前面的女子牵着,好像是个盲人。
三人来到厅堂当中,飘飘福拜了一番,说了几句吉利话,黄金鳞吩咐打赏。然后她们才退到一边坐下,各执怀中的乐器演奏起来。
那个盲女面前架了一张筝,那筝的颜色古拙黯淡,琴弦通体蜡黄,十分陈旧,但是被十根手指轻轻一拨,便有流水般的声音从弦中泻出来,泠泠淙淙,清脆悦耳。盲女眼睛看不见,一双无光的空洞只向着窗外,指下忽疾忽缓、忽挑忽按,若仔细看时,竟会觉得她的手指根本不在琴弦上,仿佛鸟儿低飞盘旋在水面,时不时扫掠一下,惊起串串涟漪。
晚晴自小聪明颖悟,琴棋书画都略学过,对琴最是精通,她听了片刻,心中立即赞叹起来,看这个盲女不过十六七岁,便有这样的技艺,实在是天赋异秉,要么,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的苦练。
黄金鳞不懂音律,琴曲是否动人技法是否高明他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偷偷瞟着凝神聆听的晚晴,见她随着琴声时而皱眉时而微笑,心中颇为得意,只是一双眼睛始终在围着三个女子身后的内堂阴影打转转,心下仔细盘算着。
一曲终了,晚晴情不自禁的叫了声好。黄金鳞也附和道:“你小小年纪,竟能弹得一手好筝,是哪位师傅教的?”
盲女受到称赞,倒也并不惶恐,站起来一福,道:“小女子学琴五年,有过三位师傅。”
黄金鳞道:“那教你这支曲子的是哪一位?”
盲女道:“是……是水玉坊新来的先生……”
她犹豫了一下,身边其余两个女子都扭头看她,目光中仿佛有些不屑。
黄金鳞看到,却装作什么没瞧见,道:“哦?水玉坊新来了教曲子的先生?这可好了,我虽然不懂音律,但我表妹专擅此道,你刚才奏的曲子就是外行人也能听出是个中高手,何不把你们这位新先生请出来,切磋切磋?”
他平常说话,对着这样的下贱人等,从来没有好脸色的,今天忽然蹦出个“请”字,连晚晴都觉得阴阳怪气的,隐隐觉得可能有事发生。
盲女听了,不知如何回答,忙用空洞的眼睛去瞅身边二女,那两个女子觉得这位黄大人神情古怪隐约透着凶恶,知道不妙,但是又不敢违抗,踌躇了片刻,眼珠一转,施礼道:“我们这就去请!”双双溜了出去。
黄金鳞笑笑,仍命盲女坐下,对面露疑色的晚晴道:“见高人怎可交臂失之,晚晴,我想那教曲子的先生自然是比这个女孩子高明得多咯?”
晚晴越发感到表哥今晚带自己来这里似乎是别有目的,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个究竟。她想干脆一走了之,还没站起身,便听到门外的脚步声。
外面走来一个青年,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中等个子,身材修长,穿着文士长衫,头上别了根兽骨发簪,唯一奇特的是,他的头发微微卷曲,披散在肩头,外面好像下雪了,他的发稍被雪花沾了,湿漉漉的。
这人正是顾惜朝。
他正低着头,慢慢的往屋里走,一只脚才踏进来,便愣住了,木雕泥塑般的站住不动。
圆桌后面坐着晚晴和她的表哥黄金鳞,但这里的人肯定不止他们几个,他感到一股冰凉的寒气正沿着脊背缓缓爬上来,满室丹檀香气中游走着一丝青锋的味道。
但是这都不如座中的的那个女子让他来得吃惊。晚晴正用一种震惊的眼神看着自己,继而黯然,继而失望。
他险些忘记了呼吸,呆呆愣在门口,瞬间有种想夺路而逃的冲动,在这种地方以这种身份被晚晴看到,实在是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黄金鳞十分欣赏这个时刻,顾惜朝脸上仿佛被人狠狠奏了一拳,被打得满脸开花却还没办法用手去擦去捂,但他还嫌不够,道:“原来这位就是水玉坊新来的教曲子先生啊,好不年轻!为何不进来?”
他探着身子示意顾惜朝,对峙许久,顾惜朝才拔起脚步,一步一沉的走了进来。
他走到厅堂的中央,却不施礼,看了看仍旧不说话的晚晴,把视线转移到黄金鳞身上,实在难以掩藏目光中的怨恨。
黄金鳞便用同样的目光瞪了回去,道:“叫什么名字?”完全没了方才的恳敬态度。
“顾……顾……”
顾惜朝把自己的名字在嘴边绕了三四个来回,他想干脆一闭眼,全当这里坐着的根本就是不相干的陌生人,也就没有什么羞辱不羞辱了。可是每次望见晚晴满脸受骗神情的时候,就噎住了,在她面前,如何能够装作毫不在乎呢?
见顾惜朝迟迟不回答,黄金鳞把脸一沉,道:“好了,别以为本将军不认得你,顾惜朝,你化名顾湄之混迹教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样遮遮掩掩?”
他口中说“有什么见不得人”,实际上却在暗示“实在见不得人”,晚晴忽然被他这一句话震动,猛地清醒过来,才发现顾惜朝人已到了面前,一个月不见,两颊都陷下去了,双目在眉骨阴影中藏得更深,只是,却不那么亮了。
顾惜朝却是不敢去跟她的目光碰触,黄金鳞的质问更是步步紧逼,令他无话可说。
这个时候,显然说什么都是错。
黄金鳞却仍然不放过他,洋洋道:“不过真想不到,你会在这里教曲子。我还以为你是个知道羞耻的人,早就夹着尾巴逃出京城了呢!”
顾惜朝一震,袖中的拳头骤然攥紧。黄金鳞把头扭向了晚晴,虽然他看到表妹的脸上并不比顾惜朝好看多少,但就是这种关切神色让他丧失了最初的理智。他眯着眼睛,讪讪笑道:“晚晴表妹,今天是除夕,表哥我也没有什么能逗你开心的,听说这个姓顾的小子多日前,曾经在水玉坊里穿着女子的衣服弹琴跳舞好不有名,半个京城都传遍了,你想不想看看?”
晚晴听了,惊的嘴巴也合不拢了。她扭头去看顾惜朝,对方却把头低下去,肩膀抖得厉害。
如果现在给他一把剑,他怕是会杀了这里所有的人。
晚晴几乎不忍心去看他,她明白了表哥非要把自己拉来的真正目的,无非是要自己彻彻底底的相信这是一个无耻小人,告诉自己他住在下流的地方,写下流的东西,做下流的事情,无非要自己恨他。
只是,这一切都让她觉得他可怜。
顾惜朝想尽力不要露出窘态,但是黄金鳞又逼上来:“姓顾的,那就照原样,在这里给我表妹歌舞一回,我表妹晚晴可是当朝丞相的千金,要是她一个不高兴,你可担待不起呢!”
他又将“丞相千金”四个字咬得极重,是要提醒顾惜朝不要赖□□想吃天鹅肉,却不曾想到顾惜朝直到今天才知道晚晴的身份,方才还烈火熊熊的心头顿时凉了半截,现在是有人清清楚楚的告诉他别碰那位尊贵的小姐,那么他还有什么资格继续与她来往?
顾惜朝在心底里苦笑了下,过了今天,就算她愿意与你来往,你还有脸面再见她么?
这羞辱已是比当初加重了百倍,那天尚且都是陌生人,今日,你要那样歌、那样舞给她看么?
想要逃离,哪怕拼得血溅当场!但座中冷笑的黄金鳞,如何不恨!
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放开了,只听黄金鳞怒道:“干什么磨磨蹭蹭的!还不快去换衣服!”
晚晴一把将他拉住——“表哥!”这一声全是哀求的语气,令黄金鳞的脾气也暴涨起来,无论如何,今日便是要看看这个穷小子怎样出丑,理也不理,追加一句:“不服的话就是找死!”
这一次,顾惜朝却并无反应,他只看了看晚晴焦急神情,心中好不是滋味。强压之下,只得低头,只是今日这头低得实在太难,也实在太痛,自己就像手无寸铁的孺子,对手却是兵甲百万的将军。
他转过身,走到仍旧坐着不动的盲女身边,这女孩子眼睛看不见,只能静静聆听当场发生的所有事情,自己的所作所为,她想必也已经明白了,但从那张仍带稚嫩的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仍旧两眼空洞的望着前方——静若止水。
听到顾惜朝走到身边,盲女忽然开口了:“先生?”
她明明听到黄金鳞说顾惜朝是个没有廉耻的下流文人,却依然称呼他为先生,不动不摇神态自然,顾惜朝心里酸楚,捉了女弟子的手放到筝弦上,轻声道:“弹吧。”
“弹哪支曲子?”
“随你……想弹什么就弹什么。”
他转过身,向厅堂中央走去。晚晴本来想阻拦,但见他的修长背影极是凄凉,又见黄金鳞满面怒容双目充血,想到如果自己从中调停,说不定表哥会更加发怒,顾惜朝一个草民全无反抗之力,又该如何对付。
可是那极耻辱又极伤心的背影,令她真想大哭一场。她只知道这世上有富就有贫,有贵就有贱,却没想到贫贱中挣扎的人,竟至被践踏到如此地步!
还没等顾惜朝走到厅室中央站定,她就已经垂下了眼帘,不忍去看。
恰在这个时候,觉得眼前青影一闪,还是抬头望了过去,只见顾惜朝立在一张摆放了文房四宝的桌案之前,手中多了什么亮闪闪的东西,案子的上方本来悬挂着的一柄长剑剑鞘忽然空了。
黄金鳞见状大惊,急忙跨上一步,挡在晚晴面前,厉声喝道:“大胆疯子!你要干什么!”
同时,双手已经握住了腰间佩刀。他这一声喊也惊动了事先埋伏在院子里充当保镖的随从们,只听一阵悉悉簌簌过后,便有十数人影逼到窗前,白色的窗纸上映出了幢幢黑影。
这个时候,盲女手下的筝弦响了,曲声悠然缥缈,仿佛完全不知道当场立刻会有兵戈相加血肉横飞的事情发生,顾惜朝看也不看横眉立目的黄金鳞,却把目光在晚晴脸上一扫而过,接着,就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了。
“把剑放下!”黄金鳞手按腰刀,瞧着顾惜朝不同寻常的神色心中也有些发毛。“你干什么!”
顾惜朝将剑横在掌上,似是回答又似是自言自语的,脱口而出一个字:——“舞!”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盲女的指下,弹奏的是一首极古的曲子,曲谱本是为瑶琴所作,音调质朴,古意盎然,此时用筝弹来竟然没有半分不妥,反而更加飘逸灵动,间或夹杂着一丝丝哀伤。
这应该是抚琴人的哀伤——身为下贱随风飘零,怎能不自苦自伤?
顾惜朝就在这袅袅琴音之中,慢慢展开身姿,将一柄三尺三寸的长剑舞了开来。
他舞得极慢,青衫在莹然剑光中上下翻飞着,那长剑虽是挂在墙上做摆设的,却不知为何开了刃,青白色的光芒,就在顾惜朝每一翻腕一拧身的时候划过布满纹饰的天花板,颇象是泛舟湖上,倒影入船中的潋滟波光。
琴声,却忽然变了一个调子。方才还是轻风吹雾爽爽朗朗的幽谷空山,现在似到了秋风萧瑟荻花似雪的江边,怅望江水,烟波浩渺中独有一叶扁舟载沉载浮,不禁使人思绪联翩,黯然神伤。
顾惜朝就在这绵绵哀伤的曲调中唱起来:
“永巷长年怨绮罗,离情终日思风波,湘江竹上痕无限,岘首碑前洒几多。人去紫台秋入塞,兵残楚帐夜闻歌,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
这曲子本不是用来伴唱的,但他却一字一句,敲金击玉般,和着琴弦上缕缕哀音唱来,沉郁顿挫,苍凉凄苦,手中长剑也跟着凝滞起来,没有了方才的潇洒越迈。晚晴颇通音律,此刻却顾不上去欣赏盲女的筝曲,她看着顾惜朝旁若无人的起舞,带着几许无奈,更多的却是悲愤,又听到他口中所唱,不禁悲从中来,泪水模糊了视线。
黄金鳞却听着十分别扭,本想借机将顾惜朝好好羞辱一番,教训他不知天高地厚,却没想到这个落魄书生竟能将计就计,借剑来舞,弄的自己反而好不尴尬,心中气恼,喝道:“叫你歌舞助兴,怎么竟唱些哭哭啼啼的蠢话!……”
话音未落,已经感到罡风扑面而来,眼前跃起一道青光,凌厉刺目,仿佛雨夜电闪,整个屋子都被这道光照得亮了一亮。
他大吃一惊,习武本能令他正要招架,却发现这光芒已经离自己远去,蜷缩成一个亮点,仍旧在顾惜朝手中,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顾惜朝的目光不知何时闪了一下,也不随和着琴音,腔调一紧,换了词句: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他越唱越快,手中的剑也跟着快起来,如疾风骤雨劈打入波浪滔天的江水,盲女纵然跟随着他的调子改了曲子,却被青衫翻飞的霍霍声淹没了下去,方才还施然滞涩的剑光忽然从一条纷飞化作无数条,从方才的碧青变为刺目的赤白,游走在鹤羽蝶翼般的衣袖间,仿佛随着他整个人飞了起来。
震动着的筝弦骤然只剩下一根,琴音却仍旧细而不弱、荡而不散,犹如踏在剑锋芒尖上狂舞,顾惜朝接着唱道: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剑光已铺满整个厅堂,本来烛火跳跃通明,此刻竟然黯淡得不成样子,刚刚剪过的焰心已经被压得直不起腰来,垂垂将熄。
顾惜朝继续唱:
“胡瓶落膊紫薄汗,碎叶城西秋月团。明敕星驰封宝剑,辞君一夜取楼兰!……”
寒气像水波中的涟漪,一波一波扩散开来,撩起耳边的发、衣裙的角,迫得窗外凝立的黑影也呆住了,忘记隐去。
琴声已经寂了,因剑气太利,那最后一根跳舞的琴弦不知不觉中崩断,空留手指还在沉醉翻飞。
顾惜朝的歌声却仿佛冲入云霄——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也不知那迸射出千万道光芒的剑,还在不在他手中。屋中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反复三次之后,歌声也终于停了——戛然而止!
顾惜朝的身子也已经稳稳的立回原地,掌中长剑朝天——方才风狂雨骤,此刻纹丝不动,光芒仍旧被逼归于剑尖一点,屋中的蜡烛熄了几只,只有晚晴所坐的那一边还是亮着的,她视野中已经分辨不出哪是人、哪是剑了。
顾惜朝的青衫这才乘着余风垂落身旁,四周忽然传来绢帛断裂的声音,八挂嫩黄色的窗帐就在这个时候缓缓跌下来,落在墙角边——刚才的剑气实在太重,竟然迫得这些帐子被剑锋扫过后无法自然断开,又只得在窗上停留了片刻。
可是顾惜朝的身上哪里还有半分杀气?歌声似还在周围回荡,他将长剑慢慢放下,再抬头,座位上的晚晴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