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金香玉

7、第七章

　　晚晴骑在马上，一路不停奔驰，那马儿似是被顾惜朝一巴掌拍的受了惊，没命的撒欢奔跑，直到遥遥望见了开封城门才略慢下来。晚晴虽然也会起码，但骑术着实不精，只是险险保持住平衡不从马上跌落，直到马儿慢下来后，才敢用力控住缰绳。

　　左右看看，前面不远就是进城官道，现下日上三竿，大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挑担提篮形形色色，一派悠闲景象。她从马上跳下来，回头望去，却不见顾惜朝的身影。

　　有些害怕后面的人追来，却又不放心顾惜朝，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先不进城，在大道旁的一片树林边上站下，这里视野宽阔，前后可见，无论顾惜朝从那条路上来都能看到。

　　等了半天，日已过午，手脚都僵了，才远远望见一匹骏马御风而来，看上去仿佛是方才顾惜朝所乘的那匹，马上一人衣衫猎猎，冰天雪地之中如同亮光一闪，眨眼到了跟前。

　　晚晴心中高兴，从道旁冲了过来，刚刚张口要唤，却愣住了。

　　原来那人到了近前，看清楚了，却并不是顾惜朝，只是从远处看衣衫马匹相似而已。他匆匆而来，看也不看一旁的晚晴，马蹄丝毫不缓，风似的远去了。

　　失望之下，心中不免起了一丝怅然，忽然想起方才在驿站破屋之中，顾惜朝手挟一个陌生青年，捏得他肩骨裂响痛彻心肺的手段，不禁有些不快。她生性温柔善良，最是见不得别人受苦，虽然顾惜朝如此也是为了脱身没有办法，仍旧觉得有些过分了。

　　她正想着，踱着步子走回方才拴马的树林边，抬头却见到顾惜朝站在高大骏马旁边，两人目光相触，顾惜朝现出讶然神色，道：“晚晴姑娘，你怎么还没进城！”

　　说着走了过来，四下观望，继续道：“他们要是还有埋伏的手下，或是掉头又追过来，那可太危险了！”

　　晚晴被他略带严厉的口气噎住，上下打量，不见他所乘的那匹马，被制住的青年也不在了，脚下靴子被雪水浸湿了一大片，显然是丢弃了坐骑，一路走过来的。

　　“你…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可是一想到他被自己牵连，仿佛连说话都没办法理直气壮了。

　　顾惜朝皱眉道：“想不到这蛮子好难对付，我本来想抓了他们小主人，慢慢的兜圈子拖住他们，没想到那小蛮子居然自己冲断了右肩上的经脉，宁肯废去一条胳膊，趁我不防暗中偷袭……”

　　晚晴身上发冷，道：“那你有没有受伤？”

　　顾惜朝一笑，面目苍冷，道：“说是偷袭，哪还有什么力气，我怕他们还有埋伏的人手，在驿站的时候没有出现，等着来追你，就把那小蛮子拴在马上，叫王大麻子他们以为我还在马上挟持他，一路追下去了。”

　　他说着，用手去抹额头上的汗，看得出来，他是害怕真的有那么一路埋伏的人马来追，急着一路狂奔回来的，晚晴有些过意不去，见他身上单衣被冷风吹得扑扑作响，急忙把他昨夜给自己披上的棉衣扯下来，递过去，道：“快穿上吧，你这样真会生病的！”

　　顾惜朝却伸手挡回去，笑道：“不会的，我好热，正好凉快一下！倒是你，自己冻得直发抖，还来说我。”

　　晚晴被他说中，不好意思再争执，但见对方面颊苍白中隐着丝丝潮红，长长的卷发被风撩起，心中忽然想到：他竟如此好看……

　　或许从前，自己是根本没有认真注意过他的……

　　这念头瞬间闪过，等清醒过来才感到面上发烧，却见顾惜朝竟也在瞧着自己，四目相对，目光头一次从各自的眼神中间穿过。

　　“对了……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是契丹人的？就凭那人挂着的刀吗？”

　　两人弃马，并肩走上官道，融入人流之中，却因刚才的对视倍感尴尬，默默走了好一会儿，晚晴才找到话题。

　　顾惜朝摇头道：“那刀虽然华贵，却也没什么稀奇，比起来，王大麻子腰里那把更贵重。”他轻轻一笑：“不过那年轻人的刀却很奇怪，刀柄垂在下面，刀身反而看起来很轻。”

　　“那又怎么样？”

　　“一般短刀挂在腰间，都是刀柄朝上，刀身向下，这个年轻人的刀正好相反，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因为刀鞘里面是空的，那是一把断刀！”

　　晚晴奇道：“断刀？！这人挂着一把断刀做什么？”

　　顾惜朝道：“辽人发誓，必要折戟断刀，以示坚决，后来渐为习惯，将军掌印官吏赴职，还有爵位袭承，都会取刀剑一类兵器斩折，尤其是贵族子弟，袭爵之后还必须将此断刀随身佩带，剩下的半截存在宗祠之内，百年之后再重新合一。那年轻人衣服面目虽然普通，但自有一身贵气，与众不同，又配了这么一柄断刀，我自然猜测他身份显贵。再有，那个矮矮的中年人，看上去打扮长相跟汉人没什么分别，可一双眼睛却是灰色的，不是蛮子，又是何人？”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晚晴听了，暗暗吃惊，佩服他竟然在短短片刻之间将这几十个人尽数瞧了个清楚，又料事如神，暗定脱身之计，其心思缜密冷静机智可见一斑。

　　忽然又想起什么，问道：“这契丹人的规矩，你又是如何得知的这样清楚？”

　　顾惜朝听了一愣，眉间似涌上淡淡哀愁，却笑道：“我小的时候住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我家就在这条街上最热闹的院子里，每天总是有数不清楚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喜欢讲故事，天南海北、古今中外，什么都讲，什么都说，我从小就是听他们的故事长大的，契丹人的规矩，也都是听契丹人自己说的。”

　　晚晴被他的话弄糊涂了，一时搞不清楚这“热闹的院子”究竟是什么地方，想要追问，忽然看到街心走来一人，身上锦袍冠带华丽耀眼，约莫三十出头，身后跟了几个随从，一眼便能看出是绝顶高手。

　　见了这男人，晚晴脸色大变，顾不上跟顾惜朝解释，只说了句“我快到家了，多谢公子相救，后会…后悔有期……”，转身便走。

　　顾惜朝一愣，还未来得及问原因，晚晴就撇下他匆匆而去，在一个小巷处闪不见了，甚至都没有多说一句话，好像后面有人追她。

　　他奇怪的想了许久，思忖着开封城内，晚晴又肯定是显贵人家的女儿，当不会再有危险，放心之余不免惆怅。

　　难道她真的丝毫没将我放在心上么？

　　转而想到，自己这样盼着她想着自己，又是为了什么，隐隐觉得这姑娘的身份大不简单，若真可利用便可以省却许多年仕途挣扎，本来这念头在脑海里再清楚不过，只恨自己没有这样的机会，可如今忽然邂逅了极有可能成为贵人的姑娘，却又有点不忍利用了。

　　甚至几乎不想去探查她的身份，可能一旦真相大白便要做出相应选择，有条路又近又好走，却不知为何还要犹豫。

　　望着晚晴消失的方向，茫然伫立在人流中，风狠狠割着面颊，顾惜朝忽然感到疲惫不堪，昨夜一夜没有合眼，白天又奔波半日，也实在是支持不住了。

　　他拖着脚步向外城东街走去，却觉得方才迎面走过来几个人，其中为首的男子一直把目光盯在自己身上，久久不曾离开，他暗暗瞥过去，只见那男子穿着甚是华贵，但身材健硕五官硬朗，像是个武官，看面目十分陌生，从来没有见过，心下纳闷，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却理不出头绪来。

　　他没多想，慢慢绕了幽街曲巷回到家中。刚走进第一重院子，便听到后院之中姚金花的声音。

　　此刻已经黄昏，太阳斜挂在天边，平时姚金花都是睡着的，今日不知为什么没睡，扯开嗓子大骂，连停在前院枯死海棠树上的雀鸟都被惊飞，扑拉拉在头顶盘旋，却不敢落下来。

　　姚金花骂道：“贱货生的婊子养的，没良心烂了心肝的小兔崽子！好一个小白脸啊，都他妈的不是东西，贱人！贱人——！”

　　她口齿清楚声音尖细，却根本听不出究竟为了什么这样破口大骂，顾惜朝听了听，知道姚金花又碰上了什么不讲道理的客人，又或者是让人骗走了私房钱，心中赌气。满院子的人她向来只挑顾惜朝来骂，左一个贱人右一个婊子，什么解恨说什么，只因为其他人都惹不起，唯有顾惜朝一无势力二无靠山，骂了也只能听着，从来不敢将她怎么样。

　　顾惜朝听了一年多这样的骂声，渐渐习惯了，虽然还是听着刺耳，但白天骂他就躲出去，晚上骂就蒙上被子睡觉，只是这个时候，梦想出人头地的念头更是野草般从心底里钻出来，四处蔓延，缠得他心绪不宁。

　　只是今日却连心绪不宁的力气都没有了，身上汗水被冷风一吹，纵然他嘴上说的轻松，确是受了风，此刻头痛得厉害，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进得院子，姚金花见了他来，愣了一下，继而没看见似的，骂声反而更大了，只是脸却冲着正屋的方向——张郎中的屋子里静悄悄的，没一点动静，现在定是在什么地方招摇撞骗害人，她才敢放肆一下，唾沫星子喷到棉布门帘上，却用眼角余光瞥着缓缓走来的顾惜朝。

　　顾惜朝身上乏累，自然没有力气去理她，只是姚金花嗓音尖细直刺耳膜，任谁听了都会头疼，索性低了头，装作没听见，三步并做两步进了自己的屋子。

　　“没良心的白眼狼！良心都让狗吃了！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他妈的是孬种、贱货、狗娘养的！……”

　　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骂谁，以前虽然也糊涂，但好歹能听出为了什么事情，这一次，却是谁也没明白到底谁招惹她了。

　　顾惜朝把门关好，扶着额头爬上床去，姚金花骂声反而更高，他只好蒙了被子，脑海中塞满了这一天一夜发生的事情，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院子里的姚金花骂的累了，渐渐停下，他听到对面屋门“啪”的一声响，知道是姚金花进门了，耳朵里这才清静了些，又过了一会儿，终于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但是睡得不沉，仿佛过了很久，猛然听到屋外有人砸门。

　　没有办法，只好爬起来开门，却是“亭览斋”的伙计。这伙计自称樊二，见了顾惜朝好不高兴，忙说您可回来了，我们掌柜的找了您一天了。

　　说完从怀中摸出一枚烫金大红的请柬，递过去，翻开一看，却是掌柜的沈西名亲笔的贴子，邀顾惜朝去赴宴。

　　他立刻明白，这位沈老板定是把自己写的那三本书卖得不错，想要趁热打铁再赚一笔，本要推说不舒服，那樊二却一把拉了他的衣服，竟使劲的拽出门去，边走边劝，说到了那儿不光有酒，还有美人。顾惜朝恍恍惚惚被他拉了，拐弯抹角走进杀猪巷子旁有名的水玉坊。

　　他听说沈西名最爱在水玉坊摆酒请客，因为他是靠书起家因书发财，所以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要据书摘典，循古人之风，水玉坊在汴梁以风雅闻名，坊间上上下下，从挂头牌的花魁，到做杂事的小厮，无不识文断字，通晓文墨，传说连水玉坊的蚊子嗡嗡声音，听起来都好像是诗经。

　　沈西名自认为已经将面子给足了顾惜朝，满以为这衣衫里揪不出二两棉花的穷小子准没见过天子脚下花花世界，进得门来，还不先傻了眼。却见樊二乐颠颠在前面带路，顾惜朝跟在他身后，倦倦的走着，眼皮也不抬一下，倒好像没睡醒。

　　他又一想，也难怪，这小子怕是烟花之地泡大的，说不定从前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现在落魄了，才沦落到卖文的地步，不然的话，哪里来的如此文字，能写青楼云雨之事。

　　待两人坐定，沈西名招手叫上来两名乐妓，一个抱了琵琶，一个携了短筝，也不开口，坐下奏了起来。

　　沈西名却注意观察顾惜朝神色，看他是否有兴趣于男女之事，不料顾惜朝竟然率先开口，道：“沈老板，你找我来，可是商量写书的事情？”

　　沈西名爱财如命，却又自命风流，即使要说些肮脏的话出来，实现也必然吊吊书袋来铺垫，否则就连话也不会说了，没想到顾惜朝看上去意态萧然，竟没有什么书生样的矜持，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弄得他反而有些难讲了。

　　“这个……”老财主不愧是老财主，眯眯笑了，端起酒壶给对方满了一杯，道：“没想到顾公子如此爽快，不像是我辈读书人，倒像是江湖中的豪客……”

　　杯中的酒水泛着淡淡的绯红色，屋中飘满甜香，正是水玉坊闻名汴梁的自制名酒桃花酿。

　　顾惜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沈老板也用不着说那么多好听的，若是赔了本，恐怕要后悔今日的口舌！”

　　沈西名一愣，不知道他此刻心情不好，不晓得为何总是说话带刺，遂又为他满了一杯，笑道：“不后悔不后悔，再说以顾公子笔力，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不能叫这汴梁也一夜纸贵起来？”

　　顾惜朝仍然喝了，冷笑道：“沈老板，您跟我这个冒牌秀才也不用那么拐弯抹角的，有什么话直说好了，你出的价钱公道，我自然干！”

　　沈西名一拍大腿，露出他商贾本色，大笑道：“痛快痛快，公子放心，只要你不食言，老朽我也决不会亏待你！”

　　他再要斟酒，酒壶却空了，点手唤来伙计，刚要吩咐上酒，一旁的顾惜朝站起来，拱手道：“沈老板，既然事情已经定下，改日一定把书稿给你送去，我先告辞了。”

　　说着，也不理会老财主是否阻拦，转身就要下楼。沈西名还没站起来他就已经走到房间门口，伸手去掀珠帘，那帘子却被门外一人的手挑了起来，紧接着人影闪动，有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已经来到面前。

　　顾惜朝本来头痛得紧，神情恍惚，原毫没在意的去掀门帘，却意外扑了个空，眼前跟着一亮，两个彪形汉子率先映入眼帘，他们身后闪出的一人，竟比先前这两人还要快，眼睛都未眨，一只脚已踏了进来，挡住去路。

　　他心中吃惊，定睛细看，只见来人三十多岁，身材高大，宽肩细腰，双目炯炯，满面严霜，一看就知道颇有功夫，却穿了身光鲜耀眼的员外袍子，跟沈西名的别无二致。

　　这人冷冷瞧着顾惜朝，嘴角微微抽动两下，冷笑道：“这位公子怎么急着要走么？酒还未喝，岂不可惜？”

　　说话间，他身后跟随而来的汉子们，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了一个坛子，正是水玉坊的招牌上好桃花酿。

　　八只坛子摆放在桌上码好，男人便走到桌边坐下，冲神色奇怪的沈西名点点头，道：“沈老板请客，向来都不怎么大方，这位公子能得沈老板狠下心来用桃花酿招待，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顾惜朝感到事情不对，想要夺门而走，那八个彪形汉子立刻围拢上来，挡在门口，连个缝隙都没留下。

　　那男人笑道：“顾公子真不给面子，这么好的酒都不喝……”顺手开了一坛。“你想要走也不难，把我制住了，他们就都听你的话了！”

　　他说的轻轻巧巧，如同儿戏，顾惜朝却大吃一惊，觉得这话中之意，似是跟白日的那桩事情有关。但环视四周，隐隐弥漫着杀气，显然这人带了不止八人前来，早有防备，莫说他没打算故伎重演，就是想出其不意将那人制住也难办到。但他并不惊慌，转过身来，淡然道：“这位老爷说话实在有趣，在下并不认识你，你有为何阻拦我的去路？”

　　男子哼了一声，摆摆手，沈西名立刻站起身来，退到一边，垂手不语。

　　“你不认识我，难道也不认识他们么？”

　　他目光到处，有两个人已经从门外走进来，立在顾惜朝面前，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瘦削干枯，正是王大麻子王世兴和璩百岁。

　　只是此时，他们都换上了平民衣服，王世兴的腰刀不见了，只是怀中鼓鼓囊囊，想是藏了起来。璩百岁面上皱纹堆积，却反向添了一条伤痕，皮肉外翻鲜红刺目，甚是吓人。

　　顾惜朝饶是想到事情不妙，却也吃惊不小，暗想自己白天并没有如何露出马脚，怎会如此快就被他们追查到。同时狠狠瞪了一眼站在墙角的沈西名，心中咒骂，竟被如此不堪的一个老财迷害了。

　　王世兴见了顾惜朝，眼睛一亮，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好像很想扑上去揍他一顿，碍着主人在场，才略忍住。璩百岁却阴沉着面孔，将牙齿咬了咬，面上伤痕也跟着一跳一跳，道：“小白脸，没想到吧，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顾惜朝心中一沉，知道今晚掉进了人家的陷阱，无论如何没办法脱身的，却又想到这人虽然来势汹汹，可毕竟是契丹人，既然他们不敢在城里对晚晴下手，便肯定是有所忌惮，毕竟这里是大宋都城，谅也不敢闹大，于是镇定下来，笑道：“天下诸事皆有报，不是善报就是恶报，有何稀奇？”

　　那座中男子听了，拍手道：“说得好！只是知道你是嘴上说的轻巧，还是心里也不害怕？”

　　顾惜朝道：“怕也无用！”

　　男子哈哈大笑：“这话谁都会说，只怕过一会儿，你就说不出什么了！”

　　他站起来，挥手命手下将桌上八个坛子都打开，又取来十只大碗，将酒斟满，一字排开。水玉坊中的“大碗”不比民间吃饭用的青花瓷碗，最大号的碗口也只有掌心大小，俱是又薄又细的青瓷，酒水盛在里面，桃红映翡翠，煞是好看。

　　这男子瞥了顾惜朝一眼，见他暗暗皱眉，便道：“害怕了？你也不用太担心，我的副将乞力被你杀了，没办法向你来索命，我弟弟因你废了一条胳膊，不过他让我留着你的性命，等日后他自己来跟你算帐，连乞力的一并算上，王世兴、璩百岁他们，虽然为我办事，却不算是我的人，他们的帐，等他们自己去要！”

　　接着，冷冷一笑：“今天只有我跟你算帐。你说我们是契丹蛮子凶残无知，将我弟弟抓做人质，将我的
　　手下玩弄于股掌之上，奇耻大辱，今日定要向你一个下贱草民讨还！”

　　说罢，一推桌上酒碗，道：“你说我们契丹人要用彩物来赎俘虏，这就是我的赎金，听说水玉坊的桃花酿最是金贵，也最能醉人，你都喝下去，若是还能走，我就放你！”

　　他目露凶光，满面杀气，屋中本来坐着弹奏的两个乐妓来不及逃走，吓的瘫软在地上，瑟瑟发抖。

　　顾惜朝静静的瞧着一桌美酒，良久之后，忽然一笑，抄起一碗，仰头干了，继而是第二碗、第三碗，不到片刻，十只瓷碗都已空了。

　　男子挥手，立刻有人上前将碗斟满。顾惜朝望望楼下，口气唏嘘：“想不到今天竟然有人在天下第一教坊中为我添酒，你若知道，该做何想？”

　　众人听他的话并非冲着在场某一个人，奇怪之际，顾惜朝已开始喝第二轮。他喝得极快，但也极稳，未曾把一滴洒出来，八只坛子空了五只，却还能好好站着，眼神不散。

　　他身后的锦衣男子冷冷看着，似也有些难以置信，这时候，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女子歌声，柔媚缥缈，他眼睛一亮，有了打算，点手叫来一个手下，耳语吩咐了几句。

　　眨眼间，剩下的三只坛子也见了底。顾惜朝抹抹嘴唇，目光似是有些迷离。他瞧着桌上的坛子酒碗，嘴边扯起一丝冷笑，转身望向已移到墙边坐下的锦衣男子。

　　锦衣男子微微点头，道：“好一个剧饮千杯面不改色，不过我听说，这水玉坊的桃花酿后劲最大，开始喝了，没什么感觉，过得一时半刻，便不知身在何处了！”

　　顾惜朝望着他，果然感觉那酒喝下去的时候还是清凉涓涓的细流，此刻竟然渐渐冒出一股燥热起来，却不急剧上升，仿佛爬在架子上的藤蔓遇上春雨发了芽，顺着骨头血流缓缓向上攀来，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

　　“怎么样？晕了吧？”锦衣男子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条大红色的长裙，道：“若是趁着酒劲，穿上这衣服，到楼下去，站在这京城第一教坊中的舞榭歌台上，舞一回，歌一曲，定能成为汴梁城中第一佳话……”

　　他托着手上的红裙，轻轻抚摸着，鲜红的锦缎将他的脸映得通红，再一抬头，却见顾惜朝满脸红潮，步履不稳，一双眼睛却定定的死盯着他，阴冷犀利。

　　他站起来，凑上去，继续冷笑道：“怎么，不愿意？可你白日里擒住我弟弟的时候，好不威风啊！”

　　顾惜朝眼神一厉，似有杀气闪过，道：“你休想——！”

　　那男子面容也骤然冷却，指了指一旁的沈西名：“你若不去，我就请这位沈老板，将你所写的那几本书全都带给晚晴姑娘看，让她也见识见识，你这位少年侠士究竟是什么货色！”

　　说完，便饶有兴味的瞧着顾惜朝的脸色由红转白，气得浑身发抖，他自走到两个瘫软在地的乐妓身边，拾起其中一个怀中的短筝，递了过来。

　　“你唱，还是不唱？”

　　对峙良久，顾惜朝才似又活过来，恨恨的，一把接过短筝，抓起那件红裙，朝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