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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次日清晨,风渐渐小了,雪却仍旧在下。但是这个时候已经由轻柔花朵变成了细小颗粒,拢在掌心仔细一瞧,竟然也是整齐的六角形状,远远望去却分辨不出,好像有谁在头顶放了片巨大的筛子,筛眼极小又极密,因此只有此等身材的雪花才能落下。

      晚晴身上裹着顾惜朝昨夜给她披上的棉衣,还是觉得寒气透骨,天色刚刚有些放亮便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只好站起来,在破屋中来回走动以驱赶寒冷,但是环顾四周,又不见了顾惜朝的影子,屋门掩得紧紧的,残破窗纸也都一一被铺展平了,尽量不让冷风从缝隙中钻进来。若是在平时,好天气的时候,此刻红日的光辉应该已经把屋子照亮了,可惜外面风雪不断,是个阴天。

      昨夜发病的人们反而睡得正香,那拿了自己衣服去当的孩子还在轻轻打着呼噜,两堆篝火早就冷掉了,烧得不能再干净,根本没办法重新点燃,晚晴有些失望的坐回到昨夜睡觉的角落里,忽然看见那只被顾惜朝盛了雪水来给自己洗手的瓦盆,她低头看见水中的倒影,头发乱了,眼睛肿了,左边耳饰上掉了一颗珍珠,只剩下难看的坠子。

      她伸手理了理头发,将耳饰一并取下来,丢在一边,正在揉干涩肿胀的眼睛,却听到男子轻健的脚步声踏进门中。

      抬头看时,顾惜朝正夹了一捆树枝满罐清水,手占住了腾不出空来,只好用后背将屋门费力的关好,用来盛水的罐子正是昨夜熬药的那只,缺了一个三角口子,水就从这个口子一歪一歪的溅出来,再看顾惜朝的右手袖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晚晴见状急忙过来接下瓦罐,却见顾惜朝浑身上下覆上了一层薄薄的雪花,刚进屋时头发本是花白颜色,片刻功夫便被头顶的热气蒸化,但马上又因寒冷而凝成冰凌,甚至连眉毛、睫毛上都是亮晶晶的。

      他口鼻中喷出滚滚白气,将干树枝往地上一扔,使劲搓着双手,身子上下晃动着,道:“你这么早就醒啦,太冷了吧,我们快把火点起来!”

      说着,就弯下腰去,将树枝聚拢在一处,从怀里摸出两块燧石,小心翼翼磨打着。说也奇怪,外面大雪铺天盖地,他却不知从何处收集来这么多干燥的柴枝,晚晴站在他的身边,忽地又想伸出手去,拂掉他衣上发间的雪片冰凌,可动了动,却又止住。她看见串串橙红色的火花从顾惜朝手指间飞出,落在用来引火的一叠草纸上,“哗”的一下子燃烧起来,火光照亮了他眉骨下方从来都被阴影笼罩的地方,原来他的眼睛竟然如此的亮。

      原来一个人的眼睛竟然可以如此的亮……亮得刺目、亮得骇人,甚至,亮得惊心动魄——仿佛那双瞳仁中本来就燃烧着火焰。

      她看得呆住了,丝毫没有发觉对方将篝火点起来,又从自己手中接过了瓦罐,置于火上。

      顾惜朝察觉出不对劲,转身看到晚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看,顿时脸上发烧,十分不好意思,却又觉得她目光虽然直率,但又不像在看自己,不禁有那么一点点失望,忙道:“坐得离火近一点吧,这样暖和!”

      晚晴被这一句话吓了一跳,万分后悔自己竟然直勾勾的盯着一个男人看,立刻两颊飞红神色慌乱起来,只能按照对方说的,坐到了火堆的一侧。

      火苗越燃越旺,忘情的跳着舞蹈。

      两个人却都沉默起来。

      晚晴不曾抬头,一个劲盼着瓦罐中的水快些煮开,这样也好有点事做,顾惜朝却趁着她低头窘迫的机会望过去,冉冉火光里益发显得娇艳动人,像极少时在海神庙中见过的白玉神像,那玉像掩映在一片烛火托起的辉光之中,也是这般晶莹无暇,也是这般皎洁凝然,让人就想这么一直看下去,看下去,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晨曦终于从东方尽头完全爬了出来,慵懒的、带着阴鹜的神情四处游荡,破屋之中小小的火苗自然抵不过,顾惜朝和晚晴饶是靠近柴堆坐着,还是被刷上一层沉沉的死灰色。

      晚晴这才抬起头来,感觉对方的目光立刻敏捷的从自己身上移开了,她没有理会,捡起一根木棍拨弄柴草,心中估算起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

      “再过一会儿城门就开了!”顾惜朝似乎能猜到她正在想什么,脱口而出。“我们先进城去,你一晚上没吃饭,肯定饿坏了吧?”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很有成就感。

      晚晴却摇头道:“不行,我不能进城。”

      “什么?”顾惜朝一下子回过头来,不解的望着她。

      “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这些人不象是染了恶疾生病,现在正是冬天,天气这么冷,有什么瘟疫也冻死了,他们又不是从一个地方来的,不可能互相传染。”

      她从怀中取出一副针囊,拈出一根银针,捏在指尖给顾惜朝看。

      银针的针尖有些发黑,闪着青鳞鳞的光。

      “你是说……中毒?!”顾惜朝接过银针,放到鼻子下面,果然闻到淡淡的腥臭味道。

      略一思忖,才发觉事情的确大有蹊跷,只是昨夜忙着帮忙救人,竟然没有过多考虑。

      惭愧之下,问道:“你能查出他们在哪里、又是如何中毒的吗?”

      晚晴摇头道:“在哪里我不敢肯定,但是这毒下得实在是又高明又不高明。”

      “哦?”

      “这毒本身没什么稀罕,就是致人抽搐昏迷然后毙命的普通毒药,但是下毒的人却专门投在一些老病孤贫乞丐花子的身上,叫人看起来都会先以为是他们常年身体不好生这样的病没什么稀奇,要么就是胡乱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自然不容易想到是中毒了。”

      顾惜朝却皱眉道:“这样说来是有道理,可是那投毒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想毒死一些穷人乞丐,又是为了什么?”

      他问的着实也有道理,晚晴神情一僵,仿佛要开口却停顿一下,继而还是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顾惜朝便疑惑起来,只觉得对方神色异常,应该已经清楚了原因,却不愿讲出来,可是并不追问,暗想如果她不想让自己知道,问了也是无趣。然而还是不放心,道:“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总待在这里,荒郊野外的,咱们还是——”

      他没说完便被晚晴猛地打断:“你,你还是快走吧,我想到是什么人了!”

      她一下子着急起来,见顾惜朝愣着不动,竟然用手去推。顾惜朝被弄得既糊涂又担心,反而更加不肯离去,道:“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究竟是什么人?”

      他越发感到事态不妙,从没见过晚晴这样神色,听她口气再呆下去定是凶险异常,下毒的人也必然十分可怕。

      不过还是某种好奇心占了上风,让他忍不住想要知道晚晴这样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会惹上什么样的麻烦。

      晚晴见他不动,没有办法,还要劝说,却听到屋门外几声马嘶,一阵马蹄踏雪的声音,远远而来,片刻之间已经逼近。

      顾惜朝心中一动,瞧晚晴脸上满是焦虑,便能猜出□□,门外来人定是那个“可怕的”下毒人了。

      马蹄声在门外止住,然后便是男人沉重的脚步声,杂乱的一点点迫近,随着屋门“吱呀”一声,走进来十数个彪形汉子,全都穿着灰绿色短打,外面罩着披风,腰间挎着短刀。为首的一人身材最为高大,衣衫也是灰绿色,但却是件丝绒缎子的锦袍,腰间短刀也最为出众,刀鞘乌黑光亮,刀柄两侧各镶嵌了一枚孔雀蓝宝石。

      他们一走进来,便连门外的风雪也尽数带了进来,顾惜朝仔细打量了一番,看不太出究竟是哪里人,但从面上风尘断定他们必然是从很远的地方赶路来的,身上附着的一层雪晶已经僵硬,怎么甩也甩不掉。

      晚晴瞧见这些人,尤其是为首的大个子,目光甫一接触立刻挪开,顾惜朝还以为她见了这人开始心虚,待到自己的目光对上那人的眼睛,也不由得一颤,只觉得那双眼睛里面仿佛能放出千万只箭,饶是屋内光线昏暗瞳仁还被刺的生疼,连忙也把视线转移。

      他们没有说话,为首的汉子命令手下将屋门轻轻掩好,率先开口道:“晚晴姑娘,这才两个月多月不到,咱们就又见面啦!”

      他走到晚晴的面前,由于高大,只能低头说话,但是举止神态并不怎么凶恶,顾惜朝觉得他甚至还仿佛带着些恭敬。

      “嘿嘿,要说您还真是贵人难请啊,让我们这位璩先生在开封城里转悠了半个多月才得机会把您诓出来!”

      说话间,满屋生病的人中间忽地站起一个人来,顾惜朝定睛看去,竟是昨夜发病最厉害的那个老头,可是现在看来竟然一点都不像有病的模样,他面色焦黄,鹰目扁嘴,伸直了身子竟然也高过自己,正眯了眼睛笑吟吟望着晚晴惊诧的脸,得意的点头。

      他顿时明白了,正是这个姓璩的老头下毒,让一干贫苦人看上去像是突发恶疾,再引晚晴前来看诊,并将她捆在驿站里,为的就是等那为首的汉子到来。

      晚晴当然没想到自己是如此中计的,只是还有些疑惑,向璩老头道:“难道你为了引我出城,不惜服下毒药?”

      璩老头还为回答,那高大汉子却哈哈大笑,道:“姑娘还真是天真的有趣,这老家伙最是好色,能有机会跟你亲近亲近,自然要卖卖力气装得像一点,要说‘千手优伶’璩百岁还有装不像被人看出来的时候,那他就真的离死不远啦!”

      听了这话,莫说是晚晴,顾惜朝身上都是一阵恶寒,璩百岁却仿佛无事一般,拢拢凌乱的头发,朝面色发青的晚晴走过去,二话不说,深深一躬,道:“实在是因为姑娘生得太美,叫我心里痒痒的,看在我也并没有非礼之举,还请您别放在心上!”说着,眼角偷偷瞟着晚晴,神色恍若吃了蜜糖。

      顾惜朝听了却只想吐,恨不得冲上去啃那老家伙两口,但他生性沉敛极少冲动,心里这样想着,面上一点看不出来。

      璩百岁见晚晴不说话,也不觉得窘,转而朝顾惜朝道:“这位小哥更是有趣的紧,心中爱慕人家姑娘,却死也不肯说出来,唉呀呀,浪费了大好的风雪良宵啊——!”

      话说了一半的时候,顾惜朝就已经满面通红了,若是平时,也只是气愤,但今日被说中了心事,辩驳也不是,否认也不是,跟璩百岁理论就更加落了下乘,但看晚晴脸色虽然难看,却并没有因为这话而羞恼,心说暂且作罢,等有机会再收拾那胡言乱语的老家伙。

      见顾惜朝尴尬之极说不出话来,璩百岁哈哈大笑一阵,转向高大汉子,道:“喂,王大麻子,我的活儿都干完了,主子那边领赏去,你利索着点儿,可别让一个女娃子从眼皮底下跑了!”

      那汉子道:“奶奶的,也轮到你老家伙来教训我?快滚快滚,老子还怕你不走要抢功劳呢!”

      璩百岁道:“嘿,我就知道不能跟你王大麻子说好话,你倒霉就倒在这张嘴上了!”

      汉子却一撇嘴:“你滚不滚?再不滚我就开刀做菜了!”

      璩百岁一口一个“王大麻子”,却不见那汉子脸上有半点麻子,他们斗了两句嘴,璩百岁便要去推门,背后忽地叫了一声。

      “璩百岁,你不能走!”

      他一愣,回头看到是晚晴,有些奇怪,但是立刻笑嘻嘻停住了,道:“美人姑娘,怎么,你不想我走么?”

      晚晴满脸冰霜的盯着他,道:“你把解药留下,这些人的毒还没有解!”

      她很认真的跨上一步,璩百岁不以为然道:“姑娘如今自身都难保了,还想着这些贱人们,我倒还真不忍心走了呢!”

      他往回走,被王大麻子伸手拦住,脸色沉肃道:“晚晴姑娘,你想要解药也容易,只要你交出那东西,我们立刻照办!”

      璩百岁听了忙连连点头,晚晴却白了他一眼,道:“我没拿你们的东西!”

      “真的没拿?”

      “没拿!”

      王大麻子冷笑道:“我也知道姑娘不会轻易承认,不过你就忍心看着这些老老小小无辜的人被你牵连?”

      他似是知道晚晴心地善良心肠最软,故意这么点拨,但晚晴不理睬,道:“我要是拿了,一定早交给官府去了,你们天成镖局还能跑到开封来跟我要债?!”

      王大麻子跟璩百岁对视一眼,笑道:“若是平时,我们就信,可是据说姑娘眼下跟诸葛神侯府的铁二爷结了梁子,你死我活都不在话下,怎么还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上门去?”

      晚晴就在他提到“铁二爷”三个字的时候怔了怔,神情完全不对了,仿佛真的生起气来,把脸硬硬的一偏,决然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你们不信,就杀了我吧!”

      顾惜朝心头一震,暗想这姑娘平时对谁都和颜悦色,几乎以为她从不可能发怒,心想王大麻子的话定是让她十分生气,但她竟然会跟诸葛神侯的徒弟、名震江湖的铁手结下冤仇,也实在是不可思议,身份一定非显即贵。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羞惭,方才璩百岁说的没错,自己明明喜欢着她,却不敢表露半分,难道不是因为隐隐觉得她身份高贵,而自己难以匹配吗?

      他神色黯然,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直到又听到门外一串马蹄声。

      这马蹄声跟方才王大麻子所带领人马的不同,踏在雪地中仍旧能听到蹄铁叩击地面的脆响,眨眼功夫已到门外。

      璩百岁笑道:“姑娘,瞧见了吗,正主儿都来了,今天由不得你不交出来啦!”

      他话音未落,屋门便被推开,这次走进来的十几个人却并没有先前王大麻子带领的威风挺拔,一个个都只是中等身材,干瘦硬挺,为首的是个矮个子,身上裹着闪亮的缎子棉袍,手中拎了马鞭,唇边微微有些胡子,像是个买卖商号的大东家。

      顾惜朝一见这“正主儿”,心里反而疑惑起来。为首的矮个子虽然衣着打扮是个汉人富商,但一双眼睛却是泛着幽光的浅灰色,绝对不是中原人士。

      看来事态似乎牵扯到番邦外族了,但仍不知道这两拨人苦苦追索的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矮个子进得门来,看也不看两侧的王大麻子等人,径直朝晚晴走过去,经过顾惜朝身边的时候用眼角余光扫过他的脸颊,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

      王大麻子和璩百岁刚要上前,被他一扬手制止,一双三角眼转了两转,道:“这位就是晚晴姑娘吧,果然,果然……”目光中全是称赞艳羡。

      晚晴看看他,心里开始有点害怕,但马上又平静下来,道:“你是谁?”

      矮个子不动声色,抬手仿佛习惯性的在空荡荡的腰间摸了摸,一指身后的大汉们,道:“我是他们的主人,也是姑娘手中那件东西的主人。”

      他说的轻描淡写,每个字却都透着阴冷,此刻破屋之内睡着的中毒的人们都已清醒过来,瞧见眼前情景吓得不敢出声,在角落里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晚晴听了,也不做声,看了身边的顾惜朝一眼,见他满脸迷惑神色,觉得将这个无辜书生牵连进来,十分对不起他,但是看来已经无法脱身,只好琢磨着找个机会告诉他快点逃跑。

      见她不理不踩,矮个子不但不生气,反而回过头去斥责王大麻子等人,道:“你们也真是的,不用脑子想想,若是晚晴姑娘肯交出来,当初也就不会拿走藏起来了!”

      王大麻子脸上立刻阴云密布,璩百岁则连连称是。

      矮个子继续道:“这么看来,姑娘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

      他微微笑着,却把手中马鞭捏得咯咯作响,目光中流露出无穷的加害之意。璩百岁见状暗叫不好,本来他的任务已经完成,这其中并无他的干系,但实在可惜晚晴如花似玉的容貌,心中打鼓,盼着那矮个子千万不要把这姑娘怎么样。

      王大麻子也听出话茬不对,急忙上前恭敬道:“大人,这姑娘可是……”

      话到口边却停住,因为那矮个子已经转过身来,瞪着一对三角眼,狠狠瞅着他,把他嘴边的后半句话硬生生顶了回去。

      “我看,晚晴姑娘要是知道我们官府中有种大刑叫‘棉里藏针’的是什么滋味,就不由得不说了……”

      他挥挥手,身后带来的十几名随从中便走过来两个,伸出戴了软甲手套的手,就要去拉晚晴。

      却听得有人叫了一声——“等一下!”

      众人皆愣住了,扭头望去,喊话的人正是顾惜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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