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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顾惜朝吃了一惊,又定了定眼神,才确定那小孩手中抓着的的确是晚晴的衣服。汴梁城中能够穿这样衣服的女子已经寥寥无几,何况他注意到那件袍子的一角有块污渍,这正是有一天晚晴跟他推车回家的路上蹭的,当时他还曾经好生过意不去。

      如今晚晴的衣服竟在别人手上,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跌在地上的小乞丐爬起来,看到自己撞的是个大人,自知惹不起,当然更加害怕被揪住暴打,也来不及拍打身上的泥污,从顾惜朝身边兔子般的窜了过去,直奔幽深的巷子另一头。

      顾惜朝因看到了晚晴的衣服,心中顿时涌起千千万万个不好的念头,想也不想,转身朝着小乞丐逃走的方向追了下去。

      小乞丐虽说是在跑,却因为人矮步子小,好像几天都没吃饭,又没力气,另顾惜朝不紧不慢的在身后跟着,倒好像散布般从容。只见那孩子绕来绕去拐弯抹角的溜进了一家当铺,时值日暮,冬天天黑得早,当铺伙计正准备上门板打烊,冷不防一个孩子“哧溜”钻进了门,急忙回头大声吆喝。

      顾惜朝就站在门口不远处静静看着,只见小乞丐踮起脚尖将袍子往高出他半截的柜台上一甩,跟柜上的写帐先生来回说了几句话,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为什么争执不下,直到柜台里面“刷”的一下将袍子收了进去,又从里面丢出一块碎银子,小乞丐才摸了揣进怀里,战战兢兢走了。

      顾惜朝略一思索,打定主意跟在小乞丐后面,看他究竟往哪里去,说不定真的跟晚晴有什么关系。

      谁知小乞丐拿了银子,一溜小跑,仿佛比他刚才还要着急,直奔开封城外而去。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顾惜朝知道再过一会儿城门就会关闭,可能这孩子是害怕关了城门无法出城,才如此慌张的,当即也不考虑事后如何返回,径直跟了下去。

      城外往南不出三十里,有一处破败的驿站,现在荒废了,没人收拾打扫,更加因为这座驿站内曾经发生过命案,白天经过都要躲得远远的。顾惜朝一路跟随小乞丐跑到驿站附近,只见那孩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知道后面有人追他似的,连鞋子掉了都顾不上捡起来,也难为他这么小的孩子,能一口气跑出三十里地。

      顾惜朝越来越感到奇怪,眼瞧前面一点点黑下来,闪出一片黑乎乎的树林子,废弃的驿站在清冷的大道旁犹如蹲踞的野兽,残损墙垣内隐约透出微弱光亮,四周铺积的白雪被小乞丐踏出了一串小小脚印,他身子小巧灵活,转过驿站前影壁便看不见了,顾惜朝蹑手蹑脚的走上前去,把头从矮壁一边探出来,朝里面张望。

      屋子里面坐着躺着十几个人,有大人也有孩子,他们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或褴褛的像叫花子,一张瘸腿的木板床上挤了三个孩子,都超不过十岁年纪,抱着脑袋不住哼哼着,年纪大的都靠墙坐着,把能裹在身上的东西都往怀里揽,地面上生着两堆火,火苗很小,因为用来烧的枯树枝大部分受了潮。

      只是四面透风的屋子里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药香,顾惜朝听见有什么东西在锅子里沸腾翻滚的声音,他索性更加大胆的伸了伸脖子,原来在破床与壁龛之间,背风的角落里,支起了一只缺口的瓦罐,有个姑娘蹲在燃烧的柴火前,用嘴猛吹,姜黄色的蒸汽把她的脸围了起来,但是顾惜朝一眼就认出她身上那件碧绿缎子裙袄。

      晚晴,原来你在这里……

      顾惜朝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来这样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每天都到大街上闲逛与市井为伍已经够惊世骇俗了,却不曾想到今日才是真正长了见识。

      她这是在干什么呢?屋里的人看上去似乎都病了,是了,晚晴说过她喜欢读医术、替人看病,如此说来她是在此处开医馆坐诊?可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医馆?

      起风了,昨日一场大雪将官道盖了个严严实实,虽说白日来往车辆行人又将道路踩了出来,但道路两旁仍旧一片茫茫,劲风一吹,带着夜晚刺骨的寒意,直逼肌理,好像能钻进骨头缝似的。驿站破屋中的人们便仿佛被谁抽了鞭子,一个劲哆嗦起来,木板床上的三个孩子本来看着就要不妙,此刻全都蜷缩成团,其中一个甚至抽搐起来,震得床板吱嘎嘎作响。

      一旁看守药锅子的晚晴刚接过小乞丐递过来的散碎银子,见此情景神色大变,急忙撇下眼看就要熄灭的柴草冲到床边,用力去掰那孩子抽成一团的手臂,不料孩子昏迷之下神经完全不由自主,筋肉僵死,怎么掰也掰不开,折腾了半天,已经弄得满头大汗。

      顾惜朝不忍心再看下去,急忙从影壁背后绕出来,冲进屋子里去,任凭晚晴惊诧的瞪着他,大声道:“我来帮你,你快想法子别让他抽了!”

      到底是男子力气大得多,有了顾惜朝的帮忙,那孩子的一只手臂总算幸免抽成鸡爪,但整个身子仍旧绷得像拉满了的弓弦,顾惜照索性一把把他抱在怀里,借助身体的重量将其牢牢压住,这才能令晚晴将半碗汤药灌了下去。

      谁知这个孩子刚刚安静下来,床上另外两个又“噌”的一下子挺直了身子,随后也抽搐起来。顾惜朝和晚晴刚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双双扑了过去,费了好大一番周折,才压下去。

      却没想到床上的孩子还在折腾,背后又响起一阵“哼哼”声。原来地上坐着躺着的十几个人有好几个凑热闹般的也加入进来,身子一歪连抽搐带口吐白沫,有个年纪比较大的,一双眼睛翻得白的多黑的少,眼看就要毙命。

      晚晴压制下三个孩子的病情,本来已经累的直不起腰,见状只得叹了口气,冲过去把最严重的那个扶了起来。

      顾惜朝本来也要过去,却忽然顿了一顿。他流落市井,见过的事情自然不少,见到这屋子里的病人发病的时候竟然全都一个样子,心中顿时一沉,莫不是他们得了什么容易传染的恶疾,再仔细瞧瞧,这些人中似并非都从同一个地方而来,老的老、小的小,更有乞丐模样的孩子,若非并发突然不能及时离开,他们又怎么会全都被困在这驿站破屋之中呢?

      他想到这些,便手软了,记得小时候有次淮河泛滥流民潮水般涌来,都躺倒在一座破庙里,后来人太多挤不下了,就躺到门外,娘亲带着自己途径此处,见到满脸死灰颜色的饥民们,立即像见了鬼似的携了自己离开,回到家里还不罢休,还命令脱了衣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洗个干净。

      他还记得锦绣楼中有个姑娘,因为滥好心,把自己不穿的衣服舍给了几个逃难的小姑娘,回来之后不几天就病死了。老鸨悄悄叫人搬了她的尸体从后院小门扔了出去,当时自己恰巧在厨房偷东西吃,看见芦席中耷拉着一只手臂,布满脓疮和红点,一副镶了翡翠的金丝镯子在毒辣的阳光下亮得刺眼——本来楼中姑娘死了,老鸨是不会让她们还带着首饰出楼门的。

      那是顾惜朝第一次知道死的可怕。

      但是他却看见那垂死老人口中的白沫,蜿蜒淌在晚晴的手背上,像一条白色的小蛇,探着三角形的头颅要紧缠上去,晚晴却毫不理会,没看见似的,只用力的将他按住,试图撬开他的牙关。

      犹豫的刹那顾惜朝忽然觉得有些脸红,四周瞧瞧,根本没有人在注意他,这才跨上前去被晚晴帮忙。

      *****************************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夜深了,北风唱起从塞外荒原上听来的歌,一簇簇轻小的雪花就和着这歌声狂舞起来。

      望着地上床上差不多都睡着的人们,晚晴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刚想坐下抹抹头上的大汗,却发现顾惜朝并不在屋中。

      她想要起来寻找,却见顾惜朝笑盈盈的从门外走来,手中端着角落里歪躺着的一只破瓷盆,盆里盛了满满的冰雪,堆得像座小山。

      “这是干什么?”她瞧着顾惜朝把瓷盆靠近半死不活的火苗,那洁白的山峰顿时委做一汪清水。

      “喏,正好可以洗手!”

      顾惜朝把盆又端到她面前,像捧了什么稀世珍宝般的,有几缕卷曲的发丝垂下来,落在头上的雪花已经融化成水珠,一颗一颗吊在这发丝上打秋千。

      晚晴看着他,没有去洗手。她忽然很想伸出手去,将这个突然出现在风雪之夜的少年发丝上的水珠一一掸下,但是马上又后悔了,即使并没有真的伸手也慌忙把胳膊往怀里收了一收。

      “怎么了?不要怕水凉。”顾惜朝的眉毛好看的皱着,象是在耐心的教导一个孩子。“你这个大夫要是也被传染了可大大的不妙!”

      他说的既有玩笑般的威胁又带着隐隐的关切,晚晴被这句话忽然上扬的尾音惊醒,道:“我…我从小受异人指点,学医也自修,已经能够百毒不侵,一般的瘟疫恶疾也不用怕了……”

      她的眼睛闪亮起来,紧接着道:“倒是你,这么冒失的跑进来,不怕染上恶疾么?”

      她边说边把目光移向那只干了底的瓦罐,罐子的缺口上还在冒白气,方才被顾惜朝吹疼了腮帮才烧起来的火焰只剩下零星余烬,噼噼啪啪的响着。

      “应该给你留一点的……”

      她满脸的惋惜,甚至还有点自责,顾惜朝却摸摸还有些酸疼的腮帮道: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我一个大男人,难道比个孩子身体还差?”

      他口气轻松的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晚晴接过他手中的瓷盆,把手慢慢放进水中,雪水虽然融化,但依旧冷得像刀子,狠狠剜进手指上的每个关节,她打了个冷战,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背后拥上来,立刻被一股暖意包围了。

      回头便看到顾惜朝正扯了身上的棉袍给自己披上,这是件新作的衣服,跟从前见他穿的那件旧长衫不同,带着新收棉花的淡香,还有男人特有的浓烈气味。

      她待要推让,指着对方身上仅剩的一件单衣道:“你这样会冻病的!”

      顾惜朝却摇摇头,侧过身去,脸对着破窗棂间隐约可见的寒风飞雪,干笑了两下,道:“我从八岁开始,一直到今年冬天,才刚有新棉衣穿,我还怕自己穿了这么暖和的棉衣,反而会热病了呢!”

      他的脸色在晦暗的光线下十分模糊,只有因为消瘦而略显凸起的颧骨一下子变得十分醒目,令晚晴觉得更加看不清楚他一双深陷瞳仁中的目光。

      于是她岔开话题,询问对方怎么会到城外的荒废驿站里来。顾惜朝便对她讲了如何在街上碰到小乞丐又如何跟踪前来的经过,却没有说到自己为何天色已昏却还在街上游荡,更加没有说到自从那日分别以来其实是每天都在想着她的。

      晚晴也惊讶于两人之间的缘分竟然如此蹊跷,连这样也能相遇,这些天她只想着找一些偏僻荒凉的地方去才好,找一个碰不到任何熟悉面孔的所在,也许就能把之前的事情统统忘记。

      可是命运似乎偏偏要跟她作对。

      她自想着烦恼的心事,面对水盆中的倒影暗暗唏嘘,不知过了多久,对面凭窗而立的顾惜朝忽然扭过头来,窗纸缝透进来的风吹起鬓边发丝。

      “如果我真的染了这恶疾死了,你能给我收尸吗?”

      他淡淡的,又很认真的问道,在“死”字上轻轻滑过,却在“收尸”二字上面重重一顿。

      晚晴的手抖了一下,瓷盆中的水险些漾出来,她不知道对方为何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却又似乎觉得理所当然,一时拿不定主意怎样回答,只说了一句:“可是…可是我是个大夫,我…我不会让你死的啊……”

      顾惜朝却在她回答的时候缓缓向后退着,直退到完全的黑暗中去,晚晴听见他好像狠狠吸了口气,但又好像是重重叹了口气。

      “不要骗我……”

      他好像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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