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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那个名叫晚晴的姑娘自从认识了顾惜朝,便几乎天天都跑到大街上看他卖艺。说也奇怪,天气一天冷似一天,但有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一旁,男女老少都好像不舍得走了。顾惜朝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那姑娘天天都来,见到大伙都对他的飞刀敬而远之便挺身而出,充当活靶子。她笑着,好像迎面吹来的是早春二月温柔的和风,极其配合的站在门板前面,有的时候充当助手,有的时候又仿佛恰巧路过的陌生人。顾惜朝只觉得这姑娘脸上的笑容虽然美极,可却并非发自内心。她笑啊笑啊,不管他在干什么想什么,都笑得云霞般灿烂,让顾惜朝总感觉这笑容不是朝着自己的,那姑娘的眼里或许根本没有自己。

      有的时候他想起了这些,忽然低头看看,瞧见自己一身粗布衣袍,跟晚晴的锦绣辉煌站在一起,不仅仅显得不相称,甚至有些可笑。

      自从那天晚上重逢之后,晚晴便再不到杀猪巷来。她每天都从大街上闲逛过来,停在顾惜朝的场子边上,有的时候静静观看一会儿,有的时候便笑盈盈的钻进来,帮着表演一段,而有的时候,站了片刻就转身离开,连给顾惜朝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但每次见面说话,晚晴必然是快活得过分的。她帮助顾惜朝将表演的器具收起来,放到小推车上,两个人便沿着一条僻静的街道缓缓步行。他们认识也有半个月了,但是顾惜朝也只是知道她的名字叫晚晴,连她姓什么,家住在哪里都不清楚。

      不过他也并不想知道,这姑娘看上去就是因为他是一个陌生人,所以才可以每天都如此快活的见面吧?顾惜朝知道她并不如脸上的浅浅笑涡那样快活自在,这种感觉熟悉极了,他自己也曾经经年累月的过那种明明身上被打的没有一块好皮肉,却还要笑着哈着腰伺候公子贵宾,甚至伺候那些比自己年龄大的龟奴日子。

      不知道该如何倾诉悲伤,或者根本不允许说出来,抑或没有人能够倾听,苦就变成了笑,因为不笑的话可能会更苦。

      “晚晴姑娘,从明天开始,我不出来卖艺了。”

      终于进了十月,也终于到了在大街上卖艺不光挣不到钱反而还会把自己冻死的时候。虽然有点舍不得,但顾惜朝知道该向她道别了。如果不能在大街上相遇,那么两人估计也就不会再有相会的机会。

      晚晴一如往常的笑着,刚才还问起他这手飞刀绝技是如何练成的,兴致勃勃好像也要请教,听了这话猛地一愣。

      她仍然在帮忙扶着小推车,但是手却已经离开,只徒留个姿势。她不说话,用清亮的眼睛瞧着顾惜朝,一阵寒风吹过来,恰巧吹落了她头上的一朵纱绢花。

      顾惜朝并不帮她拾起来,继续道:“我知道姑娘心里有些事情不痛快,每天来看我耍耍把式,高兴高兴,我是求之不得的,不过……不过我是个吃了早饭愁晚饭的穷小子,不能总干这个……”

      他待还要往下说,却发觉身边一直走着的人停了脚步,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眼发直瞅着地面,方才的欣快分毫都不见了。

      小街上没有什么人,顾惜朝也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

      他也实在是想每天都跟这姑娘见面,哪怕看她并非发自真心的快活也是好的,只是一想到自己被拿来解闷借以忘掉什么不快,便这样说出来了,这也是他头一次真心的把货真价实的好东西往外推,却丝毫没有觉得可惜。

      晚晴不再跟着他走了,他便也没有走上去安慰她。注视了片刻,继续朝着自己方向走去,至于身后的人怎样,一概都不想去管了。

      很小的时候母亲告诫过他,说一旦有个什么人让你天天都想见面,见了面却又看也不看你,这样的话就要当心了,最好是再也不要见这个人。顾惜朝那个时候还太小,不知道为什么娘亲放着好好的漂亮衣服不穿,而甘愿打扮得像锦绣楼里打扫院子的婆子,住在楼后面最脏最破的小屋里。那两年中在记忆里便是“挨饿”两个字,娘亲总是说再等一年吧,再等一年吧,到时候就会有人来接我们,到时候就会有大房子住有好东西吃。

      可是娘亲没有等到三年头上,在第二年的年底就跟人走了。那是一个看起来很凶的男人,对年幼顾惜朝十分不客气,他跟娘亲在屋子里睡觉的时候,就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站在房门外端茶倒水,顾惜朝记得那个时候简直恨死了这个男人,有一天他偷偷从街上的王屠户的肉案子上偷来一把尖刀,打算回去之后“除掉”那个凶神恶煞,却没想到就在那天,男人带了娘亲和另外一个锦绣楼的姑娘,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想但凡世上的事情都是差不多的,晚晴是那天边的云霞,就算再努力的踮起脚尖身长胳膊,也是触不到的,不光因为她穿着绫罗锦缎,还因为她也许根本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可是她的影子,又是什么时候印在自己的心上了呢?

      顾惜朝在小街上,始终都没有回头。他感觉到晚晴并没有走,就立在那里望着自己,或许她并没有真正望自己,而是望着她的不快活的伤心事,小推车老旧的轱辘吱扭扭响个不停,天空中有极细小的雪花飘落下来,天色骤然变成灰蒙蒙的,雪花落进发丝间,落进裸露在外的脖颈中,透着彻骨的森寒。

      入夜,鹅毛大雪便降临到汴梁城每一个角落。

      顾惜朝的小屋子里破天荒的点燃了那盏冷得快要结冰的小油灯,桌上摊着一叠稿纸,笔墨砚台一应俱全,对门东屋里姚金花跟常七时高时低时窃窃时轩亮的调笑声灌满了耳朵,头一页纸上已有了三个字——“春宵长”。

      若说春宵,他是一次也没品尝过,只是经常七介绍,应下了城南“亭览斋”书商沈西名的三部话本稿约,一来是三部书刊行出来后,这一冬天的衣食便会有了着落,二是自小在青楼长大,耳濡目染道听途说,加上许多亲见亲闻,这类艳情文章也容易做得多。

      他记得儿时四五岁,躲在锦绣楼宽敞的檐下天井角落里,常常听弹琵琶的姑娘们唱一首名叫“春宵长”的歌子,具体唱的什么早就不记得了,只是听的次数太多,以至于晚上被老鸨的汉子拿藤条鞭子抽时,脑子里也是这么三个字。

      春宵长,春宵长,嫖客们自然嫌一夜时间太短还未来得及尽情消受,妓女们便只能暗暗忍受盼着这漫长的“春宵”快点过去了。

      小油灯燃得十分兴奋快活,火苗似比平时都高出一截,将顾惜朝孤单的影子映在墙上,他提笔写了数行,不自觉想起了晚晴,白日间伫立在飘雪的小街上婷婷的身影,忽然觉得写出这些文字的时候却想起她,十分羞愧,但脑子里的念头渐渐纷乱复杂起来,重叠着那双烟波迷蒙的大眼睛,最后汇聚成两个字。

      ——晚晴,晚晴……

      他没办法再写下去,不由得伏在桌上,耳中听着外面雪落的声音,仿佛看到有个苗条的身影正踏着浅浅的积雪缓缓走来,如梦境般不真实。

      **************************

      顾惜朝把自己闷在屋子里三天,终于写成了一部“春宵长”,只是写完之后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是何内容,只一味的奋笔疾书,好像后面有个鬼在追他。

      第四天早上,趁着天晴,顾惜朝夹了书稿往城南“亭览斋”去,亲自交给了正巧在店中巡视的沈西名,不等他翻看便借口有事头也不回逃了出来,只听得背后传来老财主一阵大笑,说什么再有两部,便可以名满京城了。

      攥了一封沉甸甸的银子往怀里揣,透过坚硬的牛皮纸只觉得那银子冰冷的扎手,过了好一会儿,抬起头来,望见东方红日耀眼的挂在天边,清早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吆喝叫卖的小贩,包子的香味四处飘散,他便觉得舒服多了,毕竟口袋里有了钱的感觉是很惬意的,昨天晚上脸红耳热赶书稿的事情全部丢到脑后去了。

      剩下的两部,顾惜朝也都没有费力,轻松的完成。沈西名看过之后颇为奇怪,弄不明白为什么顾惜朝一个流落市井的大男人,怎么写出青楼楚馆的事情着实像一回事,且并没有借用当下流传很广的一些话本的套路,讶然之余不禁暗自高兴,今后的生意怕是要红火一把了。

      半个月不到,顾惜朝已将整个冬天的用度赚了出来,日子便也清闲下来,心中却更加惆怅。

      即使为书商写书收入不菲,却也不是长久的办法,何况顾惜朝志不在此,从他踏进京城的那一刻起,便是想要有朝一日登堂入室一展才华的,可惜眼前仕途渺茫,连个缺口都不曾有,想到这些,就不由得顾影长嗟。

      而一个月前,在街上偶遇的姑娘,那个叫晚晴的冰雪一般的人儿,现在又在哪儿呢?

      下定决心不去想她,却忍不住又牵挂起来。顾惜朝每想到此处,都毫没奈何,终于有一天坐不住了,走上大街,也闲逛起来,心中微微期望着能像前两次一样,于不经意间碰到她。

      可是走了一天,却连晚晴的影子也没见到。日前又下了一场大雪,外城街面上无人打扫,被踏得满是泥泞,顾惜朝在匆匆忙忙的行人中间漫无目的的游荡,鞋帮都被雪水泥水润湿了,也不曾瞧见半个哪怕模样相似的人。

      他心中好生失望,眼看天快黑了,便要回家,刚拐过朱雀门外的针市大街,迎面跑来一个小乞丐,怀里抱着什么东西,头也不抬一个劲的疯跑,顾惜朝心中怅然,也没注意前方,二人恰在拐角处撞了个满怀,顾惜朝毕竟是成年人,被撞的晃了几下,那小乞丐却一屁股摔在地下,即便如此,怀中的物什仍是没有撒手。

      此刻天色昏黑,对面的行人尚且看不清楚,顾惜朝定睛发现是个小孩,衣衫褴褛满脸污泥,本来不想计较,却发现这小孩手中死死抓着的竟是一件女子的长袍,而这长袍如此熟悉,洒金降紫色缎面上镶着银灰丝线绣成的牡丹,领口是一簇玉白色珍珠缀成的小花,显然是京城上等成衣店中才出的货色。

      这是晚晴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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