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金香玉

2、第二章

　　黄昏时分，顾惜朝才回到汴梁城中暂时栖身的地方——御街东朱雀门外、新门瓦子最南端的杀猪巷中，一个二进二出的大杂院里。

　　由于白天撂场子卖艺一天都没有开张，快到傍晚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人来做靶子了，却又稀里糊涂的忘记了收钱……或许不是忘记了吧，仿佛是再没那个心思，把一干看热闹全都身先士卒而掏铜板却左顾言他的人们全部不放在心上了。

　　直到回到家中，迎面撞上邻居——东屋里住的姚大婶，才猛然想起今日囊中竟然一无所获。

　　“哟，这不是小顾吗，天都黑了才回来，这汴梁大街的生意怕不是都被你做了去！”

　　好像是刚刚起床，姚金花趿拉着满是污渍的大红绣花鞋，肩头松挎的披着一件跳丝开线的肉粉色裙衫，还未开口先哈欠连连，眼泪润湿了眼眶周围无论什么时候都差不多有半寸厚的官粉，浑身的脂粉香气混杂着一股异样的欢爱味道直冲顾惜朝鼻孔，使他不得不一边点头一边侧过身子让路。

　　“怎么样？赚了多少？”

　　见对方并不回答，姚金花凑上来，仿佛急于知道一件天大秘密似的贴到顾惜朝身上，抬起有些松懈的上眼皮，笑吟吟盯着他。

　　顾惜朝本能向后退了两步，后背顶到第二进院子的大门板上，再也无处可退，只好站住，悻悻笑着道：“大婶，我好像…好像闻见一股糊味，是不是您家药锅子烧干了？”

　　“啥？——哎哟！”

　　姚金花一跺脚，仿佛果然闻到了糊臭味道，扭头朝东屋里奔去，险些跑掉了脚底的绣花鞋。

　　苦笑一下，顾惜朝才得以脱身，回到自己住的那间西屋。

　　汴梁的御街东朱雀门外和新门瓦子以南的几条街巷妓馆林立，居于此地的就算不是娼门中人，多少也有些瓜葛，顾惜朝落脚的这处院子，早年间也曾是个生意兴隆的教坊，不知什么原因破败了，许多年后只能沦为下贱人的栖身之所，两进院落外面三间屋子分别住着十几个妓馆的杂役，里面三间西屋归顾惜朝，东屋住的便是姚金花，这女人已经年届四十青春不再，又染了一身的花柳病，一般的妓馆都不愿收留，又嫌卖身给下等娼寮实在不值，索性自己给自己当老鸨，干起了“暗门子”的营生，每日白天睡觉晚上开工，倒也并不招惹旁人，顾惜朝也不怎么在乎每次见面被她摸摸蹭蹭占些便宜，毕竟这年华老去的女人还是蛮照顾他的，刚到京城的那一场大病，若是没有姚金花，此刻小命怕是早就没了。

　　正屋里面住了个姓张的郎中，算是这一片屋檐下最富裕的一个，每顿饭能吃上鱼肉，冬天还能穿件皮袍子。他自称医术好比华佗再世仲景重生，却从来不见他给大杂院住着的人把脉开方子，甚至见着了还故意别过头去躲着走，像是怕这些人身上有瘟疫似的，又象是高知贵介不屑于去跟市井贱民打招呼，看都懒得看。顾惜朝刚到京城落脚于这里的时候便大病一场，烧的迷迷糊糊直说胡话，张郎中仍旧日日进进出出打酒买肉，坐在屋中还荒腔走板的哼上一段小曲，只有姚金花时不时的过来关照一下，给他端来碗稀粥什么的，这才逃过一劫。

　　因此，这个院子里顾惜朝最瞧不起的，便是张郎中。

　　可每次最讨厌的人却总是要在眼前晃来晃去。

　　进了屋子天色便全黑下来，站在大街上喝了一天的西北风，连点灯的力气都没有了，灯油又是要钱买的，索性就在黑暗里合衣躺下来，脑子里全部都是白天那个自愿当靶子的姑娘。

　　由于阴天，张郎中和杂役们还未归家，姚金花的生意尚未开始，也舍不得点灯，院子里一片漆黑，只能透过残破的床纸望见远处星星点点的灯火，华灯初上的汴梁城一改白日的低迷颓废，仿佛画中的美人走下了绢纸，此刻间美目顾盼生辉，再过一些时候，就要旋腰起舞了。

　　眼下虽说还不算入冬，但天气冷得厉害，身上只裹着一件单衣躺在只垫了一层褥子的光板床上，怎么都是辗转不定。

　　到了冬天，上街卖艺恐怕也没办法糊口了，得想个别的办法才好。

　　正思忖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隐隐约约的，听不太清楚，有个声音好像是张郎中，尖细尖细带股江南一带的口音，另一个声音就更加模糊，仿佛是个女的，又仿佛是个孩子。

　　有心不去管他，但是这嘈杂声却越来越大，吵得心里颇不安宁，怎么也没办法睡着，只好坐起来，整整衣服走出门去看个究竟。

　　张郎中正站在第一进院子大门口，在屋里听他说话的腔调，便仿佛被人拉扯着不得脱身，自己占据了天大的道理却百口莫辩般冤枉，等到了门口一看，原来这家伙正两手相互交叉在袖子里，挺胸叠肚高昂着头，全身上下只两片薄薄的嘴唇呼呼扇动，只用白眼珠瞧着对面的姑娘。

　　他对面的姑娘身材高挑，一头浓黑的乌发披散在肩上，身上穿着洒金镶银灰丝线的夹袍，下摆露出一截青色闪缎的裙裾。

　　是她！

　　顾惜朝在大门口僵了一下，眼前与张郎中吵架的正是不久以前帮自己在大街上解围的那个姑娘！

　　只是不同的是，想是据理力争太过激动的缘故，此刻面颊上染了两团潮红，手中捏着两张写满了字的纸笺，胸脯一上一下起伏着，却是无论怎样高声争辩也盖不过张郎中的细嗓门去。

　　只听她道：“你这样怎算得上郎中，为了卖贵重药材就给人家开这样的方子，治死了人怎么办？！”

　　由于光线昏暗，顾惜朝看不清楚她手中拿的究竟是什么，但听话茬便知道又是张郎中给人胡乱开药方，被这姑娘抓到了。他不由得暗自摇头，心说这姑娘看上去倒似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姐，怎么净往市井鱼龙的地方扎，瞧她义正词严的模样，肯定是全然不晓得张郎中是个心比豺狼还要黑的庸医，脸皮又厚过汴梁城门洞的拐角，跟他理论定是白费口舌。

　　但那姑娘却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任凭张郎中抱臂撇嘴做无赖小人状，还是句句在说道理，门外大街上摆摊的都掌上了灯，秋夜常有的雾气渐渐聚拢了上来，虽然只隔了几步距离，顾惜朝还是觉得有些看不清楚姑娘的样子，她的侧影就在烧饼包子的叫卖声和油锅沙锅腾腾热气的参差包围下晃啊晃啊，直晃得人眼睛也花了，脚步也不稳了。

　　“你这就是杀人！”

　　冷不防声音陡然高出一截，顾惜朝才恍然，再定睛，见一个高大人影已经从大门口闪了进来。

　　这人是姚金花门子里的常客，名叫常七，人称常七爷，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大爷，总之有钱就是了。按说但凡口袋里有些银子的人都会不齿到“暗门子”里来寻欢作乐，无奈这位常七爷是个怪脾气，说是早年逛妓馆青楼逛得腻了，现在一见那些堂子小班的拿着捏着就来气，还是姚金花的小屋有些味道，少有忸怩风情什么的，最近一个多月来得尤其勤快。

　　其实明眼人也都清楚，常七爷还没有到那么有钱的份儿上，若是真的家资万贯富甲天下，甩手就是几百银子，任是再矜持再摆架子的也早就脱光了衣服在屋里侯着呢，谁还会跟钱有仇。

　　常七今日不知怎的来早了，头上少有的扣了顶尽是关外人才戴的狗皮帽子，身上罩了件团花对襟的员外袍，脚底下却仍是一双刚刚入秋时做的薄底快靴，看起来不伦不类，十分好笑。他身高腿长，步幅极大，带着风声一脚跨进院子大门来，待要往里走，一下子停住了，扭过黑乎乎的大脑袋望着门口正与郎中理论的姑娘，一双眼睛猛地亮了下，闪闪烁烁许久。

　　顾惜朝觉得不妙，常七本是个好色之徒，平日张口除了吃喝搂钱以外就是女人，今天门口站了个比天仙还美的姑娘，他岂有不动心之理。

　　想着，常七一只蒲扇大手已经伸了过去，直奔姑娘纤腰。这家伙可从来不会看对方身份年纪，只要漂亮有些姿色都恨不得上前去讨个便宜，顾惜朝只听姚金花有一搭没一搭提起过，不想真的竟如此过分，急忙快走两步，一下子抢在常七和姑娘之间，假意躬身作揖实则将常七的手拦了下来。

　　“常七爷！”他满面赔笑的叫了声，恭恭敬敬让人听了着实受用。“怎么今天来得这么早啊！”

　　这一声不但把常七吓了一跳，也惊动了门口正在争辩的两人，张郎中扭头不耐烦的瞅了他一眼，鼻子哼哼着，白眼不知翻了多少个。那姑娘也停住，向他这边看过来，却由于天色阴暗，顾惜朝又站在背光的死角里，看不清面容，竟没认出来。

　　常七本来听见有人甜甜的叫了一声“爷”，心下舒坦之极，但定睛细看发现是顾惜朝嬉皮笑脸的挡在美人面前，顿时明白这小子不过是想搅自己的好事，满脸得意神色霎时退去，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小顾相公，怎么，平日见了我常某人都爱搭不理的，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本来有些生气，但说出的话却满带戏谑口吻，顾惜朝出身寒微，自小没有中过任何功名，他却故意喊他做“相公”，还重重顿了一顿，任谁也都听得出话里讽刺。

　　顾惜朝的脸色果然被这句话刺得发白，愣了一愣，但随即又赔笑道：“常七爷这么说，让我无地自容了。都怪小的平常怠慢了七爷，如今得知您老人家交游广阔眼通四海，遂想求您提携一二，日后有了好处，自然先来孝敬！”

　　常七脑瓜简单，见顾惜朝一副谄媚神态，也就不再追究，加上他今日确实招揽了一笔大买卖，结识了好几个达官贵人，正在春风得意，听了奉承话自然无愧领受，忙点点头，忽见姚金花一身亮粉色裤褂迎了出来，顿时也忘记门口的美人，被姚金花在大腿上捏了一把，舌头都酥了，给连拉带拽拖进去了。顾惜朝才松口气，却见张郎中趁乱一个箭步，游鱼般滑进门槛之内，那姑娘想要上前捉他，被顾惜朝抢上去拦住。

　　“别追了，这人不讲道理的！”

　　他的语气似有些无可奈何，姑娘失望之下刚要责怪，忽然叫了一声——

　　“是你！”

　　这声音虽不怎么刺耳，顾惜朝却全身一震。他本想给姑娘解了常七之围后就立刻回去的，因为他怕被她认出来，怕被她看见自己住在如此肮脏下流的地方，与这许多无赖流氓为伍，他想也许某天，会跟这位姑娘在大街上重逢，那样就好得多，最多就是让她认为自己贫寒困苦，而不是随便腆了张笑脸给任何一个人。

　　这一瞬间顾惜朝窘迫的简直无地自容，来不及转身逃走，被姑娘一把拉住，他却微微低了头，不敢去看姑娘的眼睛。

　　要说世上的女人，如何样子如何姿态他都见得太多，不想竟是还有这么一个能令他不知所措，面上发烧心脏狂跳。

　　“这位…这位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用了个比较尊重的称呼，姑娘的脸也有些红了。“白天…我不应该那样…那样对你……”

　　她垂下长长的睫羽，虽然难堪得很，但仍然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顾惜朝这才平静下来，反而笑了，道：“也没什么，姑娘当时可能是怪我太磨蹭了吧！”见对方还是低头羞愧的样子，继续道：“……我从小就是记性不好，打一巴掌踹一脚过个把时辰就都忘记了，要不是姑娘提醒，我还以为白天在醉仙楼喝酒呢！”

　　姑娘给他一说，扑哧乐出声来，知道他故意要给自己台阶下，也就顺水推舟，不再提了。但是低头又瞧见手中两张药方，不禁叹口气，道：“想不到那个黑心郎中竟然跟你是邻居，他白天坑了一家穷苦的铁匠，给人家男人开了张猛药的方子，我说他草菅人命他死也不承认，还说我多管闲事。”

　　顾惜朝结果药方，那是两张淡黄色羊莎草笺，的确是张郎中惯常用的方笺，但他对药理不甚精通，只能也苦笑罢了。

　　“姑娘是大夫么？”

　　“嗯…算是吧，我从小就喜欢看医书，后来跟着几个先生学了两年，闲来无事就到处走走，也算是个‘游方郎中’吧！”

　　说起自己拿手的，姑娘忽然又现出娇憨神态，虽然脸色还是冷冷的、略带苦涩，但她笑了，如同冰雪中绽放的蓓蕾，益发娇艳明媚。

　　“那……能否请教郎中姑娘的芳名？”

　　不知怎么，顾惜朝感觉外面的风也不冷了，衣衫也不再单薄了，飘荡在空气中的湿雾也变得芳香宜人。

　　姑娘又笑了，点点头。

　　“你叫我晚晴好了。”

　　她明亮的眸子里倒映着顾惜朝略显消瘦的脸颊，波光粼粼犹如秦淮多情的水面。

　　“晚晴……真好听的名字！”

　　晚晴，晚晴，许多年以后，就只有一人独坐斜阳霞光里，独自思念这个如前生轮回般遥远的夜晚，有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牵引了两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相识在蒙蒙紫陌细细芳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