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金香玉

11、第十一章

　　有水的地方就有人居住。

　　晚晴首先选择了顺流而下，沿着易水先向东。这是一条蜿蜒曲折的河道，堤岸很窄，河水也浅，稍微大一点的货船似乎都无法通过。走了一程，打听之后才知道这只是易河的一条分支，真正的主水道早在刚刚流过太行的时候分成了若干支流，分别向着东方和北方流去。

　　走了一天，沿途没少了费口舌打听顾惜朝的下落，但人们不是说不知道就是扭过头去假装听不见，一路上没看见几个衣衫完整没有补丁的，大片大片的老人孩子蓬头垢面挤在一处，好像流离失所的灾民，连说话的力气都快用完了，怎会去搭理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人。

　　晚晴偶尔会把口袋里的干粮分一点给饿极了的小孩子，这个时候孩子的父母就千恩万谢着凑过来，抢着回答她的问题。

　　这些人的确是灾民，他们是易水上游住在靠近老黑山脚下平原的农民，前不久易河发了大水，田地都淹了，举家逃荒出来，没想到哪里都一样，没饭吃，盗贼土匪遍地横行，官府又不管，还巴不得他们都饿死了，好歹挖个大坑全埋了，能省下不少赈灾粮食。

　　晚晴吃惊的问他们怎么这种时节也会发洪水。

　　难民们却说老天不睁眼，本来易河多少辈子也没暴涨过，每年三四月间的桃花汛，河水都只漫过堤岸一点点，这也是水势最盛的年头，燕赵一带多春旱，农民们还巴不得水大一点。

　　只是今年，不知怎的，三月刚过了一半，大水就下来了，好像从山上冲下来似的，一大清早，很多人还在睡梦里呢，就连房子带人被冲没了影。

　　后来听一些从西边过来的人说，他们路过易河上游源头的时候，看见洺、浏、青、泞几条河的堤岸都被掘开了，河水顺着一条新的河道全部被引入了易水。这四条小河的水本来也不算多，河水本来要进山和南下，如今都被挖开，注入易河主道，再经过老黑山地势高耸的流段，下来时想不凶猛也难。易河平静多年，河岸已经较百多年前狭窄了许多，两岸更是因为泥沙沉淀累积了大片的肥沃土地，许多农民在此开垦，收成尚好，没有谁会料到有一天，这条一向和颜悦色的水脉会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们尽数吞没下去。

　　晚晴多游历南省，水灾自然也见过，却不曾见过春寒未退时节就被大水冲没的灾荒。她再放眼望去，果然逃难的人们身边，什么也没有，很多小孩饿得嗷嗷哭喊，还有几个大人为了半块饼子打了起来，闹哄哄的，而路人们则大都躲得远远的，唯恐把灾气穷气传染到身上来。

　　可是就算她散尽身上所有财物，也救不了这些饥民的十分之一。只好给几个生病的孩子瞧了瞧，留下些药和吃的，折返回头，溯流而上，直奔易水上游。

　　原先的想法是错误的，顾惜朝信中明明写了“易水、莽山”，继续向东定是南辕北辙了。

　　细一打听，果然往西二百里之外是易州大营，有三万军队驻守，向着那里去，肯定是没错了。

　　黄昏，晚晴赶了辆马车，独自穿行在大平原上，看四周情形，这里本来应该是村落密集人烟稠密的，可是那些房子都空了，不见灯火和炊烟，断壁残垣后面能看到一排排空落的牲口棚子，墙垛子上零星挂着熏黑了的玉米杆，偶尔有条野狗从墙洞里钻出来，鬼鬼祟祟的四处寻觅，却找不到一丁点能吃的东西。

　　听说这一带是土匪辽人常常出没，最近更是有不少女真人，也大着胆子凑成一伙一伙的队伍，突到村子里抢劫。所以人都跑了，往南往西往东，就是没有一个往北。

　　晚晴抬头望着天空，自己却正是略略朝着往北的方向，老黑山背后靠着从秦岭太行延伸出来的一支山脉，俗称野狼岭，因为山上野狼甚多，成群结伙的到山脚下农家来偷牲口。野狼岭到了易水一带已经渐趋平缓，但平地拔起一座老黑山来，屏障般的横在面前，山北面被辽人占据，东面和南面有宋军镇守——却在几十年中都有名无实，檀渊之盟结订以来大战不曾发生，但兵即匪、匪即兵，辽兵将领本来好杀，督下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打猪草”得了好处往往先拿头一份，大宋将领常自忖无力抗衡，或者不值得为了一些“流匪”而出动“镇边保国”的正规军，因此常常装聋作哑，有时虚张声势一阵子，继而便龟缩不出了。

　　有些爱出风头的将领，偏要抖抖威风，结果不是吃了败仗就是险些丧命，为保官运前途又只好忍气吞声不向上呈报，多年以来，盗匪辽人在这块地面已如入无人之境。

　　燕赵大地上，那些慷慨悲歌之士都到哪里去了？

　　走了一天，依然没有碰到能够落脚的地方。天边的月儿慢慢爬上了东方，半圆不圆，惨白惨白的，只是因为大地上漆黑无光才显得分外夺目，极目望去，有一道波浪绵绵状的黑影横在视野尽头，那应该就是老黑山野狼岭了，风紧紧的吹起来，割着脸庞，感觉还是在冬天，晚晴觉得四下猛然一下子寂静起来，静得出奇，刚才还能听到某些动物在旷野中窜驰的回声，现在居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唯有风呜呜哼着。

　　她感觉有杀气在身后——也许不止身后，前面、左右、四面八方都有，这杀气烈得像针尖，每动一下都被扎得生疼。

　　果然，驾辕的马骤然长嘶一声，猛地停下来，马车剧烈摇晃两下，周围变戏法般的，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十几条黑影，将自己连同车马团团围住。

　　慷慨悲歌之士没有见到，而同样闻名于世的悍匪强盗却这么快就现身了。

　　晚晴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不由得握紧了手边一只紫檀木匣子。

　　月色仿佛离得太远，根本照耀不到这片大地，黑影个个身高丈余，从轮廓看得出来都是壮年汉子，一身短打衣裤，宽肩细腰，魁梧健壮。每个人手中都提着大刀，刀身宽阔，一侧缀着铃环，被月光也刷得惨白惨白。

　　晚晴仍旧坐在车上不动，紫檀盒子已经打开，她熟练的摸着里面一只小巧的葫芦，但同时心中也有些顾虑。现在正是野外，风又大又急，这十几个人站得很分散，葫芦盖子一开，怕也迷不倒他们所有人。

　　正在思虑，面前一个个子最高的黑影开了口，瓮声瓮气：“小妞，这么晚了，一个人走夜路，怕也不怕？”

　　他口气十分无赖，若是接着光线，定能看到脸上龌龊神情，其余黑影也都晃晃脑袋，附和着怪笑起来。

　　晚晴觉得这声音似乎在哪儿听到过，慢慢的说道：“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高个黑影鼻子里哼了声，摆摆手中大刀，颇为豪壮的道：“没看出来老子是土匪么，当然是劫你的马车劫你的人啦！……”

　　他似很得意，待往下说时，却被身后一人打断：“老三，别忘了正经事！把这小妞劫了赶快埋伏去，你闹这么大动静出来，让姓顾的小子发觉跑了，看老大怎么收拾你！”

　　晚晴一下子想起，这些黑影竟然就是昨晚在易州外客栈中听到的那群土匪，个子最高的自然就是嚷嚷着要收拾“姓顾的小子”的人，打断他的，似乎地位不次于这个“老三”，他的声音也在昨晚听到过。

　　这些人埋伏在这里，想要劫杀那“姓顾的人”么？

　　说动手便动手，还真是快的不可思议。

　　晚晴几乎有些忘记了自己身陷险境，一门心思的琢磨起那个要被暗中偷袭的人是否就是顾惜朝，虽说茫茫人海要这样简单就能碰到想找的人实在巧合，可是听他们的口气，还有窃窃私谈中漏出的一字半句，他们口中那人，还真的跟顾惜朝有八九分相似。

　　由于要继续埋伏，晚晴暂时免于被搜身，其他东西她也不在乎，只是把三只葫芦贴身藏好，然后双手紧紧抓了腰间用来防身的短剑，那瓮声瓮气的老三瞥了她一眼，“嗤”的笑了声，撇撇嘴，意思仿佛是你就算拿着那把剑也是无用，老子轻轻一捏就能断了你的手腕。

　　夜幕垂于四野，天完全黑了下来。原来这群匪徒藏身在道路两旁废弃的民舍之中，那些倒塌了一大半的土坯墙是很好的掩护，晚晴的马车被拉到一所较为宽敞的破院子里，这所院子的院门上还有半扇门板，可以遮挡一下，其实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就算瞪大了眼睛往里面张望，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晚晴被勒令坐在土坯房子的墙根底下，那里有一堆干枯的高粱杆，坐上去蓬蓬的，一点也不冷硬。匪徒们并没有给她上绑，也许是觉得这个娇弱的姑娘实在造不成什么威胁，也许是不想麻烦制造出过多的动静来，晚晴反而显得比较配合，乖乖坐着，只把眼睛死死盯住门外，很想看一看这群匪徒满心期待的人究竟是谁。

　　等了一会儿，什么动静也没有。“老三”似是沉不住气了，开始在两个各埋伏着五六人的墙垣间来回走动，东张西望着。立于晚晴身旁的那声音镇定的人立刻发话道：“老三，你别总是乱走，让那小子发现有埋伏就糟了！”

　　那“老三”好不烦躁，憋气道：“老四，你少摆什么军师的臭架子，不就一个穷酸小子嘛，就算是老子去抓，他还能跑了？！”

　　被称作“老四”的人急忙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嗓门太大，将声音压得更低：“小声点！哼，你说得轻巧，那小子要真只是个穷酸，也难把我们迫到这种地步来，我可是从常爷那儿得着信儿的，这小子面相太容易骗人了，内里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硬茬！”

　　“啥？啥？杀人不眨眼？！”

　　“老三”似乎又忘记了噤声，腔调一下子挑得老高，“就他那剥了皮不剩二两肉的样子，也配跟我动手？笑话了，姓常那孬种怕是看见谁都要矮上一截，以为自己在京城混过就见多识广了？！”

　　“闭嘴！”

　　“老四”似是急了，简直就要跨上去堵住他的嘴巴，同时连忙低头看了晚晴一眼，却见这姑娘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自己跟“老三”的对话，一双眼睛愣愣的瞅着前方，吓傻了一样。

　　他这才放心，回过头去满脸不快道：“我也不跟你说什么，待会儿你自己看便知道了！”

　　“老三”仍旧不服气，还想辩驳，身后却有人猛地低呼了一声——“来了！来了！”

　　一时间院子内所有人都紧张起来——莫名其妙的紧张，仿佛十几个手执兵器身高体健的悍匪害怕着一个手无寸铁的羸弱书生，连那“老三”都没发觉自己全身筋肉紧缩，连声音都抽紧了起来。

　　——“弟兄们，按之前说好的，给我把他拿下！”

　　他兴奋的低声吩咐，扒在墙垣上的十几个人立刻爬起来，蹑手蹑脚但又敏捷迅速的鱼贯滑出了院子的破门板。

　　晚晴也跟着这紧张的气氛动了一动，只是那“老四”没有发觉，她在想是否要趁着这个时候逃走，冷不防被一只大手抓住了胳膊。

　　抬头便看见“老四”的脸，在昏黑夜色中仿佛是纹路纵横的。

　　“小姑娘，你要是不把看到的事情说出去，等我们的活儿做完了，我可以放了你！”

　　晚晴的手本来已经拧松了葫芦的盖子，却在这个时候又缩了回去。

　　她想，即便要逃走，也应该等这群匪徒将那个“姓顾的小子”抓来以后，那人是不是顾惜朝都不重要，从“老三”“老四”对话中能够听出，这“姓顾的小子”是帮着官军剿匪抗辽的，如此便是好人，自己既然有脱身办法，为何不干脆多救一人？

　　想到这里，反而不怎么怕了。她喜欢闯荡天下，遇上的危险自然不少，孤身一个女子，不可能不怕，只是这种事情，经历多了，越是危险就越发有趣，胆子也一次次变大。

　　她忽然想到，若那人真的是顾惜朝，见了自己，是不是会十分惊讶？

　　外面大道上一阵嘈杂，仿佛是言语不合正要动手，晚晴侧耳聆听了一会儿，由于离得较远，听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老四”和另一个人在院子里看着她，不曾离开，他们好像有点焦急的望着院外，似乎对手真的有什么“杀人不眨眼”的本事。

　　忽然有一片云彩飘过来，将月亮挡住。四下暗了片刻，“老四”像是察觉事情不妙，便要迈步上前，刚冲到院门边又退了回来，紧接着退回到晚晴身旁。

　　“老三”和他带领的十几个人完好无缺的又走回来，团团围住了一个人，那人的影子在这群人中间最是瘦小，这时头顶的云彩哗的一下散去，让晚晴正好清清楚楚看到。

　　来人真的是顾惜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