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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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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走了。
晚晴还是头一次觉得某个人的离开会让自己如此心绪不宁。正月十五那天晚上,花灯简直要挂满了汴梁的每一个角落,那个时候高兴的要飞起来,因为顾惜朝,因为他在极度困窘屈辱的场面下仍旧不肯认输,因为他挂在夜风中那串不甚华美但却明亮之极的红灯笼,晚晴想我应该像他一样啊,不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能轻易低头。
她是想到了铁手的。
那个人不肯来向父亲提亲,三番四次的催促,总是成了泡影。于是心灰了,意冷了,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春天,这人间再没有欢乐。
但是某一天的晚上,她看到了一道光芒,青色的光芒。即使是在重重黑夜的压逼之下,仍旧能够看到的,仍旧还是跳跃自由的,剑的光芒。
就像家中院子里的那株梅花——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留意过——花是开在冬天、最严寒的时节,风吹过了,雪压过了,还是开着花,不知已开了多少年,还是明媚鲜妍,还是不一样的动人。
这些日子里竟然有一大半的时间在想着顾惜朝。晚晴常常发觉自己坐在窗前,透过窗上半透明的云母片痴痴望着院子里的白梅,一坐就是大半天。
其实在顾惜朝没有离开京城的那段日子,晚晴是很少想到他的,也许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人走了,瞧不见了,反而开始一遍一遍的想,从结识到现在,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眼睛是怎样的,神态又是怎样的,他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晚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总是想这些,最近她更易失神,不由自主的去想象顾惜朝离开京城以后,会到什么地方去。
顾惜朝临走的时候说好,会写信给自己。晚晴还告诉他为了保险起见,可以把信送到京城西边一家名叫“多宝楼”的首饰楼去,那里老板的女儿和自己颇为熟识,每过半个月都要去光顾一次,因此传递信件十分安全。
表哥还是那么的在乎自己跟什么人来往,自从知道了顾惜朝离开京城,他似乎也放松了些警惕,晚晴不是不喜欢这位黄金鳞大人,只是觉得彼此之间除了表兄妹这层关系之外,几乎再无任何相通之处,她看着他总是感到陌生,到并非因为这位任兄的长相。
半个月后,晚晴接到了顾惜朝第一封来信。
按照约定,信上具不署名,晚晴还说怎么给我写信好像做贼一样,顾惜朝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说我的名字被人看到是无所谓,但是若被人发现丞相千金跟一个来路不明的江湖草莽通信就不好了,说完还一下子打断了晚晴刚要出口的辩解,说我知道你是不在乎这种名声的,但是我还在乎。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晚晴知道藏在他心里的话是什么。顾惜朝不大喜欢说话,但是每次晚晴都能从他眼里读出他想说的话。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又湿润了,似乎也并不是感动,而是她仿佛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切,自己竟然可以看到另一个人的心里,猜到他想说的话,明白他做事的意图,这在从前,即使是面对着铁手,也是不可能的。
信的内容很短,刚拿到手中的时候兴奋得很,连晚晴自己都没发现她是急走着冲进“多宝楼”前门的,听说有自己的信,立刻放下了手边的医术,没来得及合上放好就出门去了,弄得回家时险些被表哥看出破绽——从前晚晴看完书后一定要整整齐齐在书架上放好的。
“京城一别,已逾半月,行至青州,但见冰消雪化,春机甫露,而农舍田园竟荒废至半,每过村镇老妪孱儿衣不蔽体者十数,荒山盗匪横行屡见不鲜,盖与京师锦绣殊迥异矣,北行益远,而胡语益遍行充耳,能不叹中原被发左衽之期不远耶?吾亦不能释怀,唯效班候投笔从戎,驱除鞑虏之志也。吾友于家舍苦研医道,有朝一日或能相助于攻战收复之事,愿共勉之。”
信中只称晚晴为“吾友”,似是怕信件万一被发现,也可只看作是两位书生之间的通信往来,头尾又无署名,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晚晴佩服着顾惜朝的聪明谨慎,却也有些遗憾,信的内容安全是安全了,却无法看出他的近况究竟怎样。临走的时候曾经问他,离开京城要去哪里,做些什么,他笑笑说,在京城这一年多我也看出来了,想靠干谒求个前途希望太过渺茫,自己一届草莽,出身低贱,当年考乡试没有人愿做保荐,没有乡试省试的功名便休想能进得了贡院,赏识自己才华的人太少,即便有也会只笼络在身边做个幕僚,想要出仕,仿佛是下辈子也办不到的。
最后他反而长出口气,露出骄傲神情,道:“那唯有效仿汉班超,投笔从戎领军抗敌,才有机会建功立业,一展抱负!”
晚晴吃惊道:“从军打仗,战场上是要死人的,你不怕么?!”
她虽然学医行医时间不算短,也治过不少外伤的病人,却对真正的战场一无所知,见也没见过,只听表哥说那是很可怕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太阳落山的时候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一场恶战下来,就算没有亲自上阵肉搏,但身上的血腥味还是好多天都洗不掉。
顾惜朝却道:“上战场我是不怕的,只怕…连这个送死的机会也没有人给我……”
他瞧了瞧晚晴迷惑的神情,继续道:“我们圣朝皇帝,向来重文轻武,从小卒九死一生做到武将已经是凤毛麟角,要受重用更是无望,但是…但是我不甘心,有个机会不去试一试,一辈子都会后悔的!”
他说的斩钉截铁,精光四射的眸子中隐隐冒出一股寒气。晚晴不知不觉打了个冷战,再一次感到面前这个男人是不同寻常的。
也许是他太过不同寻常,所以短短几个月内,就在心里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痕迹,擦抹不掉,甚至连风蚀斧凿也毁灭不了了。
一个月后,晚晴接到了顾惜朝的第二封信。
“……行至冀州,但见柳枝泛黄,春草丛生,商贩客旅形色相杂,贸易南北,始见微一兴盛耳。但为生计平安谋,民皆聚众结派为盟,以相扶保,其势煊赫者,相类贼匪,吾尝陷一荒山,寨中勇武凶悍者众,而要以性命,欲迫府县裁撤收剿之军,寻破之,始悉边关将战,藩镇或有征募,遂北向而行,不日将临黄沙大漠,而吾乡吾友日远矣,常思之念之,终夜不寐。……”
还是短短数行,不肯透露一字半句的私隐,从字迹看来,似乎比上一封信写的更加匆忙更加潦草,他是在哪里写下的这信呢?是在颠簸不平的马背上,还是在冷风瑟瑟的山坳中?
过了青齐地界,越是往北就越发荒凉,晚晴还没有到过冀州那么远的地方,但是常听人说,那里胡人多得很,也不像中原那么富饶,有的时候走上三天三夜,也走不出一道山梁。
顾惜朝是怎样走过黄土漫漫的青齐,走到山水破败庭院荒芜的北地去,他在信中只说曾经被困在一个土匪的山寨中,后来就轻易脱险了么?寥寥数字,笔锋冷得很,也轻蔑得很,晚晴看到这里,想了想,忽然笑了,这样的顾惜朝自己又不是没见过,他曾挥剑狂舞歌着“战罢沙场月色寒”,那凌厉冲天的气势,似是能够毁灭一切,又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山寨。
于是她想,也许这条路他是选对了的。
过了二月进三月,汴梁大街上已经遍地都是卖花的姑娘,每天早晨都能听到她们的叫卖声,篮子里的花色几乎天天换新,迎春开过了要数桃儿杏儿,等到玉兰花把满园子都染白的时候,城里城外都能闻到淡淡的花香,越往南越浓。
听说铁手奉命南下查案去了,是一桩大案子,没有三月五月是回不来的。晚晴想象从前一样也偷偷跟了去,在路上假装偶遇,但这个时候忽然接到了顾惜朝的第三封信,信仍旧是“多宝楼”的小姐送过来的,但是信封信笺都皱了,像是浸过水,又放在太阳下面晒干了,字迹被冲掉一大半,大半张纸一片灰黑,唯有结尾几字,寥寥可辨。
“……欲涉易水,恐归去之期不远矣,将登莽山,唯叹壮志襟怀之夭。……”
后面的字,也被水湿了,丝丝水痕之间,夹杂着一道一道红的黑的,浅到很难察觉,细看起来才觉得信笺上上下下都似乎不那么干净。
这封信究竟是经过了多少辗转才来到自己手里的呢?晚晴把薄薄的淡黄色纸笺托在手上,反复思味着那两行唯一能口看清楚的字。
易水,莽山,难道他已到了北地边境?
晚晴连忙追问送信的人从哪里来,“多宝楼”老板的女儿娇娇眨了眨眼睛,使劲想了许久,慢吞吞的道:“嗯……看那人的打扮像是个赶车的,可是他身上脏得很,好一股臭膻味!”
“你没问他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问了啊,我每次都叫店里的伙计问,可是那些人都只说有人给钱叫送信,觉得划算就答应了,这次这赶车的还气哼哼的,说什么早知道就是给座金山也不走这一趟,好像送信是把他往鬼门关里推似的!”
娇娇模样精致俊俏,胖乎乎的,好像她老爹银楼里巧手师傅打造的大头娃娃长命锁,一双小手紧紧握着晚晴的胳膊,眼睛忽闪忽闪,好像要将她看透。
“晚晴姐姐……”她把头靠上晚晴的肩头,“这个给你写信的人是谁啊?”
晚晴没有听出其中深意,随意答了句:“一个朋友。”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晚晴忽然醒悟过来,将白胖白胖的小脑袋从肩头上推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嘿嘿,没什么意思……”娇娇也不看她,只紧紧盯住她手中的信,“姐姐你惦记这个人,干什么不去找他?”
一句话把晚晴说的满面通红,拍了她一下,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谁惦记他了!我什么人也不惦记!”
娇娇吐了下舌头,还想说什么,忽然看见晚晴愠怒的样子不象是假的,便不做声了。但仍是用眼角瞟着那信笺,从背面看起来,灰黑底色上隐约可见两行劲瘦的墨字。
她撅起小嘴,眼珠子骨碌骨碌了一阵子,自言自语道:“看字,就知道这人一定是个又笨又丑的莽夫,我的晚晴姐姐才不会挂念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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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易州。
易水河就在寥落的榆树林旁蜿蜒着流淌过去,一千年已过,当年的萧萧寒风还在,而水却变得窄了、浅了,河面上七零八落排列开来的小舟刚一开动,就将河道挤满,许多胡人——蓝眼睛绿胡子的也有——正吆喝着船家把自己和携带的东西摆渡过去,易水岸边是个小村庄,能够看到庄上星星点点的有些房屋,一大清早,烟囱上冒烟的屋子却很少,偶尔听到两声狗叫,都有气无力的。
晚晴顺着河岸一直走下去,越向东人迹越稠密,易州城北的这条河本来平平静静的,近十几年来却因为辽人南侵,东北方向的金人女真族也有几支越过绵延百里的燕山,来到幽燕南部一带打算分一杯羹。
都说燕赵自古出慷慨悲歌之士,一路走过来,看到的却都是衣衫褴褛的庄稼人。晚晴计算了一下自己从京城出发走到易州的时日,估摸着跟顾惜朝所走路线大体相同,只是一个月之前他在易州,现在却不知已到了什么地方。
娇娇说她挂念他了,她却不这么觉得。她想这次北上似乎消遣的意图更多一些,从前出远门,大都在南省游历,看惯了青山绿水修林茂竹,于那朔雪飘飘万里黄沙的景象却是颇为神往的。
果然,四月时节,若是在京城,上上下下早已经繁花似锦绿意葱茏了,大街小巷飞满雪白的柳絮,石榴花会吐出小小的火红色的花苞,城外的牡丹开了、芍药红了,一年一度的赏花游春大会人山人海,跟着挤那么一会儿,定会浑身大汗,怪痒痒的。
可是四月的易州,还未脱掉一身土黄皱褶的衣裳,有的地方露出青黄色的土地,依然硬梆梆的,留有大块大块的寒霜痕迹。小草刚从地皮下面钻出头来,毛茸茸的,却又东一丛西一簇,很是难看。
越向北走,能看到的就只剩下榆树林,还有三三两两的白蜡、刺槐,听说燕山一带有许多地方枫叶十分漂亮,到了深秋,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艳红,着了火似的,可是说这故事的是辽人,有许多辽人因为接触久了,都能说很不错的汉话,晚晴头天晚上落脚的那个小客栈就住了大伙契丹商人,他们一进门就吆喝上酒上肉,把地板踏得“咚咚”响,房顶上直落灰。这个时候好心的店小二悄悄告诉晚晴,可千万别出去,叫这些人看见了,这么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可就糟踏了。
不知道为什么晚晴就一下子想起了顾惜朝,他曾经在开封城外的破驿站里带着自己从一群契丹蛮子包围下艰难脱险,现在想起来,做梦一样,顾惜朝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些记不清了,唯独只记得他那时的一对眸子,精亮精亮,剑光般刺目,又冷又厉,如刀如锉。
可是她又想到,自己难道是来找顾惜朝的么?
那天晚上,她躲在屋子里,靠墙坐着,胡思乱想了许多。
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当口,忽然听到楼下有人高声说话。
那声音瓮声瓮气,还带着北方口音:“他妈的,敢阻拦爷爷的好事,活得不耐烦了?!老二,那人叫什么来着,看老子明天不收拾了他!”
一旁有个略微温和的声音道:“老三,你喝多了吧,什么大不了的事,一个小小的书生,还用得着你动手……”
这声音仿佛有意要把对方话茬压下来,不料那瓮声却不理会,打断道:“呸!以为老子不知道,婊子养的小杂种!要不是他给那‘没尾巴猴’出主意,咱们那么多兄弟能被抓吗?!”
接着便是一声脆响,依稀是一只大个儿酒坛子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了。
“老三,坐下!”这次是个略有些苍老的声音,大约是个中年人,“别以为在自己地盘上嘴就没把门的!”顿了一下:“姓顾的小子只单身一人,收拾他还不容易?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向耶律大人交待,老黑庄子让官军占了,他要想再突袭进来可就难了……”
几个声音开始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些奇奇怪怪的地名,晚晴听不太懂,却一下子被这人话中“姓顾的”三个字吓了一跳。
这个姓顾的人会是顾惜朝么?世上姓顾的人可多了,易州地界广阔,姓顾的书生也不见得没有十七八个,可是晚晴心里忽然打起鼓来,万一这些人所说的就是顾惜朝,那么他岂不是已落入了别人的算计之中。
可细细算来,顾惜朝落脚易州最多不过月余,又怎么会跟这群土匪模样的人结仇呢?
不过,从他们的谈话中隐约能够察觉,顾惜朝信上所说的“投笔从戎”之事,似乎是有了些眉目。
晚晴就这样想着想着,合衣便睡着了。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日上三竿,阳光从窗缝中射进来,照得眼睛发花。她再侧耳,听不到昨晚那群人的任何动静,小心翼翼的在门口张望许久,才确定他们是已离开了。
这时,她却觉得仿佛有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不自然的急迫起来,三下两下收拾好东西,一阵风似的奔出了小客栈。
只是走到河边才想起,就算要寻找顾惜朝,也不知道那群人口中的“姓顾的小子”身在何处,偌大的易州,又从何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