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胡先生 ...

  •   其二胡先生
      有人说,所有美好的故事开头都应该是一场雨。
      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头也是一场雨。
      只是我们的主角——胡先生却丝毫不觉美好。
      对于一只狐狸来说,如果还有什么比在暴雨中面对一群被施了法的猎狗还可怕的话,恐怕就是发现这群猎狗嘴爪之上还残留着另一只狐狸的血了。
      胡先生攥着好不容易用枯荷叶变出来的破纸伞,战战兢兢地试图维护作为一只妖狐最后的尊严,保持住刚能幻化成的人形死去。
      胡先生今年二百出头,作为一只妖怪而言,属于徘徊在幼儿期与儿童期之间的岁数,自行取名为胡先生,也能看出幼儿急于成长的心情。
      然而哪怕改名叫胡老头,幼儿还是幼儿。
      面对着凶狠的敌人,幼年妖狐胡先生满心凄怆,两股战战,身后的尾巴不知何时掉了出来,火红的皮毛被雨淋得透湿。
      为首的猎狗打了个饱嗝,懒洋洋地抖了抖身上的水珠,低吠一声逼了近来。
      “幺姑娘!”话音刚落,那群猎狗就停住了脚步。
      胡先生两眼含泪循声望去,只见来的是个青衫白袖的年轻男子,撑着把紫竹柄的八十四骨白纸伞,眉斜入鬓,眼角也挑成恰到好处的角度。
      他摸了摸猎狗头目幺姑娘的头,俯身吹了口气,摊开右手,群狗都变作纸片然后滑过来躺好在他的掌心。
      他有条不紊地折好纸塞入袖内,这才抬眼看了看胡先生,斯文有礼地笑了一笑,说:“小狐狸,你的尾巴淋湿了。”
      胡先生大吃一惊,这才发觉总收不好的尾巴不知何时跑了出来,忙收了回去,又警惕地盯住眼前的男人。
      那人又笑了一笑,“小狐狸,放心吧,没有人付钱,我不会杀你的。”说完转身,伞端的雨珠划出弧度圆满的曲线,施施然走了。
      胡先生又羡又愧,眼睁睁目送那人走远,这才夹好尾巴灰溜溜地朝反方向走去,一行走一行想起那人的潇洒姿态,忙正了正腰,挺了挺背,将表情也学了个九成九才放心。

      一路荒烟蔓草,好容易经过几个村庄,胡先生正欲前去借个宿蹭顿饭,抬眼只见衣衫褴褛的村民们眼巴巴盯着自己身后鼓鼓囊囊的包裹,再不通世事也知道默默转身跑掉。
      莫说借宿蹭饭,不被劫富济贫已算幸事。
      ——虽说胡先生也不富。然而多少还是有些行囊。
      他面带骄傲地按了按自己的包袱。
      里面都是些细软。
      细的是兔毛,软的是鸭绒。
      都是临行时柯横楣塞进来的,说是人世多险恶,扮个赶考书生也得扮个十足十。人有包袱,你也不能缺,听闻包袱内都是些细软,便捡了些顶细顶软的包上罢。
      想到此处,他又按了按自己的包袱。
      ——早知如此,便该带些干鲜粮食才好,兔脯鸭肉,哪个都赛过这些细软,也不知人是怎么打算的。
      如今独自在外,却当何以谋生?胡先生很苦恼。
      捕猎?其他小狐们学撕咬猎物时他正苦练法术,不曾习得。
      用法术?其他妖狐们学武艺幻术时他正苦读诗书,不曾习得。
      买食?君子不欺暗室,胡先生暗定决心,断不可以幻术变出莫须有的银两骗吃骗喝,关键是——根本没有店铺让他骗。纵有店铺,他也未必能变出银两来。
      偷抢?以胡先生微薄的法力及荏弱的身躯也无从偷起,搞不好还会被人拿住活活打死。或者……被猎狗咬死。
      胡先生打了个冷战,咬牙继续前行。

      不出三四里,看见衰杨深处隐隐露出一角屋檐,竟像是一处庄园。
      胡先生大喜,拖着磨出血泡的爪子飞奔而去。
      只见眼前高墙大院,红墙黑瓦,竟是一栋大宅院。胡先生抖擞精神,回头检视了一番自己的尾巴,这才叩门。
      应门的是位老家人,青衣小帽,花白胡须,眯起眼扫了一眼胡先生,再不开言。
      “呃……老……老丈,我……在下……区区……”酝酿已久的“路远难行,可否借住一宿”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胡先生从颧骨上浮起两抹红,转眼已蔓延至脖颈。
      开门老头又冷冷扫了一眼,作势就要转身关门。
      胡先生急不可遏,出手如风,揪住老头的衣袖。忽而瞄到旁边贴着告示,说是诚聘教书先生,薪酬丰厚云云。当下也不及多想,“不才区区在下我正是来应聘的。”

      胡先生成为胡先生对于胡先生来说其实是件理所当然的事。
      胡先生自幼志于学,浸淫于诸子百家诗词经典中两百多年,正背倒背抽背跳字背统统如流,小小一个私学先生自然不在话下。
      何况这个私学还小得可以,统共只得一间房两张案两个椅一个人……以及一头狐。
      何况这个人虽则只学了十数年的圣贤书,竟也煞有介事头头是道,学问虽则比胡先生还差着那么一点半点许多点,却也没多少可教的。
      胡先生便每日命他习两张字,背一卷书了事,自己只是懒懒缩在椅内,有一搭没一搭聊些闲话,或者干脆昏昏睡去,倒也其乐融融。
      胜在这位学生竟也对此无有不满,每日勤谨念书,胡先生每日饭菜管饱,月底还照领薪饷。
      学生姓端木,名焚,字红莲。就是这家家主,既是家主对此没有意见,胡先生便乐得将这太平日子混将下去。

      这一日穷极无聊,胡先生趴在案前看端木临了一个多时辰的快雪时晴贴,终于还是忍不住问:“端木,你为何请我?”
      端木规规矩矩放下了笔,秀致的脸上忽而红了一红,半晌才道:“听闻城中富户家家没有先生也有清客,不请恐失体面。”
      胡先生撇了撇嘴,心下暗自在端木头上烙上“乡下人”三字。全然忘记自己充其量是头乡下狐狸,也并不高尚多少。想想又换了个话题:“何时去考功名,搏前程啊?”
      端木皱了皱眉,正色道:“不考。”
      胡先生一惊,搜肠刮肚不多的传奇故典,只记得所有的寒窗苦读背后必有一段励志传说,无非都是门楣啊黄金屋啊颜如玉等等,当下开口便问:“读书不考功名却是为何?”
      端木振眉,又泰然又正直,恨不得浩然正气直冲云霄,他说:“读书岂只为浮名蝇利?”
      胡先生结舌。
      他又说:“先生不也未考功名?”
      胡先生又结舌。
      他竟还继续:“先生又是为何?”
      “我……我又不一样了……”
      “为何不同?”
      胡先生恼羞成怒:“我问!你答!”
      端木低下头去,重又执笔习字,写完一行,笔下顿了一顿,才道:“祖上有家训,端木后人世代不得入朝为官。”
      “为何?”
      “不知。”
      “问啊。”胡先生怒其不争。
      端木抬眼,微微侧着头看胡先生。
      “呃……”胡先生讪笑,挪到端木案前拈起字纸道:“咳咳,这字笔势流丽,章法天然,大有长进,大有长进。”一行说一行默念——端木祖上已死,已死,已死。
      不小心又想起自己那已成天狐的曾曾曾曾曾祖父,终是与曾曾曾曾曾曾祖父及曾曾曾曾祖父混淆起来,记不分明面貌。

      比起胡先生那庞大到耸人听闻的家族而言,端木家就萧条得多了,拢共只有端木红莲与其双胞妹妹端木苏苏,余下的就是十数个家人仆役。
      偌大的宅子里竟日都觉空荡荡,倒方便了胡先生懒怠开门关门,素日便直从墙中出入了。
      然人都说走多了夜路终会遇到鬼,胡先生这般嚣张行径,自然也终会遇到人。
      这日一早,胡先生照旧下床便直行向前,穿墙出屋,便欲去书房命端木背书,自己补眠。
      转过廊去却迎面遇上苏苏小姐,苏苏眉眼与端木极似,一般的轮廓如画韵致清雅。苏苏小姐袅娜移步前来,却分明笑得不怀好意,她说:“神仙?妖怪?”
      胡先生木立当场。良久才道:“什……什么?”
      苏苏走到胡先生房门口,纤纤素手指定门扉之上赫然一把大锁,微笑道:“先生,此锁是我前日置的,敢问先生如何出入?”
      “呃…………………………”
      “所以先生是……狐狸?老鼠?黄鼠狼?虫?鸟?鱼?花?”
      “呃……………………………………”
      苏苏正色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听闻兄长倒也认识不少术士道者,不如……?”
      胡先生想了想猎犬尖牙,又想了想端木红莲素日正直嘴脸,霎时间泪眼凝噎。
      苏苏又笑,甚至抬手勾了勾胡先生的下颌,轻描淡写道:“不如先生娶我吧。”
      胡先生险些平地跌倒。
      “外人妖怪自然要捉走了,自己人的话……还可商量。”苏苏若无其事地拈着绣帕擦擦胡先生额角的汗珠,温温柔柔道:“嫁给一个妖怪啊,真是有趣呢。”
      胡先生扑鼻只闻到苏苏小姐袖中染着的香,几乎闷死。
      于是苏苏小姐亲昵地挽住了胡先生右臂,笑得十分贤良淑德地说:“那么先生,去书房向家兄求亲罢。”
      胡先生战战兢兢,脚步凝滞,腰间还被苏苏细长手指掐住,动弹不得。正无可奈何之时,又听得苏苏贴着耳畔轻笑着说:“先生若是娶了我,自然夫唱妇随,小女子再是愚钝,也断不会四处宣扬夫君是妖怪罢。”

      胡先生一步三挪行向书房,左右思量捉摸不定。
      不娶——苏苏素日言出必行,定会将妖怪之言告诉端木……而端木,向来端方正直妖邪不侵岂能容妖孽近身?
      娶——怕只怕这身狐狸皮终有一日都被那刁钻的苏苏大小姐扒了去……
      不如……逃走——胡先生正欲穿墙出院,脑中不知为何忽地浮现出端木埋头习字的侧脸,生生卡住了脚步。
      终归还是垂头丧气进了书房。
      还未开口,苏苏已嚷道:“大哥,先生要娶我。”
      胡先生吓了一跳,倒是端木只“哦”了一声,还是将手头的字写完才抬起头来,“为何?”
      “他是个妖怪。”
      “哦……”端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胡先生为端木没有大惊而大惊。
      而端木又开了口,“不行。”
      “为什么?”
      端木竟然斜了眼,皱了眉,分明地显示出鄙夷的神色,说:“人是人,妖是妖,岂能混同?身为人而嫁与妖,闻所未闻,有辱门楣!”
      胡先生怒,“我狐族神通广大,哪里配不上人了!”
      端木摸了摸下巴,“原来是只狐狸……”顿了一顿,对着端木苏苏冷然道:“你要嫁入臭烘烘的狐狸窝?”又伸手指定胡先生,“你贪他如今皮肉漂亮,岂知他不过是头兽!看到毛爪尾巴,你还要他?那狐狸窝不遮风不挡雨茹毛饮血,你要去帮老小狐狸追杀兔子?”
      胡先生大怒,跳起来指住端木鼻子,“老子就要娶她!”
      端木冷笑。
      胡先生暴跳如雷,突地激发出无限潜能,化作一道白光遁去。

      半月后。
      “少爷,小人已老,近日更觉腰酸腿疼浑身无力筋骨惫懒头昏嗓痛,还请少爷菩萨心肠,放我回乡享享儿孙福也好……”
      端木苏苏大叫,“李叔,府上已只剩您了,如今连您也要走?!”
      门房一时间老泪纵横,感慨无限,还是磕了个头,默默走了出去。未及出院门,只见墙外忽然竖起刀兵无数,金鼓乱鸣,而后冲杀之声不绝于耳,满天都是箭矢破空之声。
      李叔尖叫一声,捂住插了三支箭的屁股窜了出去。
      端木步出屋外,捡起一支已成麦秸的箭,向空中叹一口气,“先生,你待如何?”
      声音未落,墙外一把雪亮钢刀飞来,正正插在端木脚边,一阵嗡鸣之后便化为枯干的高梁叶。
      随后便听胡先生百般委屈声音,“我……我……横楣,我待如何来着?”
      柯横楣叹一声恨铁不成钢,高声道:“谁说人狐不能通婚?我狐族神通广大,小小几个伎俩便使得你家宅不安鸡犬不宁,你可服气?”
      端木挑了挑眉,“我几时说过人狐不能通婚?”
      胡先生跳脚,将那日受辱情形一一陈述分明,唾沫横飞,情致诚挚。
      端木微微一笑,“先生,您误会了。学生不过说人不能嫁与狐狸,狐狸若要嫁入人家,却是绝对可以的。”
      “那么人狐可婚?”
      “自然。”端木坦然颔首。
      柯横楣一拍墙头,“那么明日我送小胡来嫁,尔等好好迎亲便是。”
      这边厢胡先生悄悄拉了拉柯横楣尾巴,“嫁……娶……可是一样?”
      柯横楣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笨蛋!反正是成亲,自然一样。”
      端木听得墙外对话,嘴角微微一扬。

      次日,胡先生依足人族出嫁礼数披挂上阵,预备停当花轿妆奁,已到夜半。
      柯横楣挥了挥爪子,“大丈夫一言九鼎,说今日嫁就今日嫁,夜半天明有何分别?”
      胡先生颇觉有理,便捉了四只更小的狐狸来充轿夫,浩浩荡荡往端木宅去。
      到了以后又是一番折腾,胡先生浑浑噩噩被人牵来牵去,忽而行礼忽而起身,慌慌张张还想寻找好友柯横楣,却听得那边柯横楣醉得一塌糊涂,狐狸声都叫了出来。
      别无他法,只得稀里糊涂听人摆布下去。
      按了繁复礼数折腾半晌,胡先生头昏脑涨,忽然脚下一软身子一侧,盖头便坠下地来。
      正待去捡,却见有人已拾了起身。
      那是端木微微一笑,重替他掩上大红盖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