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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狐嫁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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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的一切,都始于一次嫁娶。
柯横楣懒洋洋饮尽杯中酒,打了个呵欠,如是说。
一切的一切,都始于一场刀兵。
李砚看着煞有介事的柯横楣,叹了口气,如是想。
李砚认识柯横楣,是在两个月前。
这年因灾荒遍地,引得群盗并起,霎时间席卷中原大地,大有蔑视王法各自为政之势。
平民并不关心当今皇帝姓甚名谁,也不关注谁比谁的兵力强盛多少,想的不过是保命糊口而已。为躲战乱,只得四处流离奔波。
李砚却不。
李砚有财有势有家有业,家中人口众多良田百亩,不便迁徙,只得继续安居曹州,日日紧闭门户,之恐祸从天降。
——不想从天而降的是柯横楣。
柯横楣是个算命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言人休咎了若目睹,一路避战乱四处逃窜,以此谋生竟也颇堪过活。
曹州素来殷实,又还未遭盗,有闲钱算卦卜前程的人多,柯横楣买卖渐渐红火,竟也有了名气。
那天柯横楣正趴在摊子上,眯起一双水光潋滟的狐狸眼,打算着要如何捉弄那糊涂一世的胡先生,又怕被他家端木捉去剥了这身皮。
笑得过于愉悦,一头从凳子上栽了下来,砸在路人脚边。
那个路人,自然是李砚。
柯横楣抬头看了看他,忽然瞪大了眼,如临大敌地扫视四周,煞有介事地对李砚勾了勾手指。
李砚看着眼前这个据说很有名的算命先生,不小心看进他妖气弥漫的双眼,便老老实实地跟了柯横楣手指方向而去。
到了偏僻巷中,柯横楣转过身来,直问到李砚脸上去。
公子今年二十三,生辰是八月初六卯时三刻,生时七斤二两,父早亡母多病,六岁入学十四为秀才……一口气报了许多,喘了口气,才说——可对?
李砚大惊,点头。
柯横楣一揖到地——此真主也!平日懒散的形貌竟统统收了起来,换上全然正经的模样。
呃……
学生平生阅人无数,自信推算再无错处,公子天生异命,他日必为天子。
天……子……?
柯横楣一脸诚恳,公子若能起兵,在下愿效卧龙,傍君左右,出谋划策,决胜天下。
李砚渐渐定下神来,看着眼前这个眉目清朗的男人。
如今天下大乱,以公子之才,辅以在下,事必能成。
那么……我若起事,先生要在我身旁?
自然。
好。
良民李砚成为山大王,仅仅因了柯横楣的几句话。
直到二人相对坐于军营之中,他仍觉过去的几个月十分荒谬,想来想去也不知自己如何从一个富庶乡绅转眼成为如今叱咤疆场的山大王。
更荒谬的是……柯横楣竟一口咬定这一切始于一场子虚乌有的嫁娶。
不管起因是什么,对于李砚而言,重要的只是——柯横楣一直都在。
能天天见到他眯着他半睡半醒的眼,说一些似神似鬼的话。
就这么一个惫懒人物,关键时候竟也能调度兵马,派遣人丁,甚至拎住不听话的壮汉直接扔出墙去。
李砚倒乐得省心,只需坐在山大王标准配备的虎皮交椅上,适时地哈哈一笑,或是拍案而起,最多加上振臂高呼,就能享受众人匍匐脚下的微妙快感。
初时拜李砚为王的不过数百人,不过数月,兵马已增至上万。
这些陌生的面孔为何臣服于自己之下,李砚几乎毫不知情。
每次都是柯横楣支了下巴说——邻县张三兵精粮足,可纳之。
然后他骑了马独自下山去,不出三两日,便领了张三众呼啦拉地拥上山来。
问他也只是笑而不答。
逼得紧了,柯横楣在李砚耳边吹了口气,山人自有妙计也。
怕莫是□□罢?李砚掐住他下巴。
柯横楣哈哈大笑。
李砚咬牙切齿,手上用足了力气,纵要□□,也该从我先!
声势一大,便招来了各方注意。
最先要来攻打的自然是一方父母官。
曹州令招兵买马,奉了讨逆令,雄纠纠气昂昂就要打上山来。
李砚当日身为良民之时,也曾与这位年轻县令饮酒赏花,不算知交,倒也算友朋。时值今日,握了曹州令亲撰的从他祖先八代开始骂起的讨贼书,也只得一笑作罢。
做了山贼,自然要与从前的人生一刀两断。
李砚一念至此,偏过头看着懒洋洋窝在一旁椅子上睡着的柯横楣,伸手替他理了理七零八落的鬓发。
柯横楣半梦半醒地抬了抬眼,州兵可要打过来了?
想是不几日的事了。
柯横楣顿时抖擞了精神,从椅子上直跳下来,便奔了去调遣兵马,摆弄阵仗。
李砚皱眉,有时他宁可柯横楣饱食终日不思进取,也不愿那厮一提到兵马火拼便摆出一副气吞山河的样子头也不回离他而去。只可惜……柯横楣在他身边,不过是为了他那所谓的“天子之命”。
他之于柯横楣,或许只是一具借以睥睨天下的躯壳,而已。
李砚想了又想,还是打起精神,往练兵场行去。
毕竟或许只有当一个成功的工具,才是留住柯横楣目光的唯一办法。
柯横楣果然不愧于自己平日所鼓吹,不仅擅长招揽人马,运筹决胜也自有一番道理。
一战已灭州兵近半,剩下的一大半都归顺了李砚。
曹州令倒是颇有气节,被捉了就要寻死,李砚淡淡挥一挥手,罢罢,放他回去。
曹州令呆了一呆,不知该不该谢这位昔日友人今朝反贼。
李砚笑笑,忽然说,子忱,你家做鱼的宋嫂,可还在啊?
去年便回了家乡,说是探望老母,想是路上不太平,没了音信。
哦……李砚悠然道,那年吃过的鱼,看来是再也吃不上了。
曹州令沉默半晌,终是转身行去。
李砚目送他离去,用力握住柯横楣的手腕,事已至此,我是……再也回不去了罢。
柯横楣拍拍他的手背,一笑。
曹州令兵败之后,下一个来的是衮州州兵。
衮州兵比曹州略多,只可惜远道而来,人马皆困顿,还未及接近山寨,已遭遇柯横楣事先埋下的伏兵。柯横楣以逸待劳,胜得毫无悬念。
每次大捷,都会新来一伙面目模糊的兵卒,茫茫然拜于堂下。
李砚被山呼簇拥得久了,也就丧失了原本的些许愉悦。想来大家不过是求生罢了,服从哪位主子并无多大分别,若是自己败了,这批人也自然会统统拜于胜者脚下。
只不知……柯横楣会不会如此。
于是李砚总忍不住寻找柯横楣的身影,直到眼见他正笼着袖子低着头立在某个角落打瞌睡,才能将一直悬着的心按一按,好好地安放在腔子里。
不久,李砚寨下已聚拢了数万众。
不如称王吧。柯横楣说。
呃?
柯横楣一敲桌子,左右是王,总不能常年称作大王大王,应取个名头才是。
……李砚看着他两眼放光,一副沉醉梦境的样子,实在不忍唤醒。
柯横楣转过来,看着一脸不以为然的李砚,干脆敲敲他的头,开国帝王,岂不皆是如此?你我比那刘邦刘备,可有不及?
李砚叹了口气,笑了一笑,那你说该取个什么名头才好?
九山王。
九山王?
柯横楣对着茫然的李砚霎了霎眼,食指在唇上一触即收,说——嘘,天机不可泄漏。
柯横楣办事素来且快且精,不过几日,称王大典已准备妥当。
规规矩矩操演了一番,李砚只觉荒谬无比,倒是卧床已久的老母亲听闻儿子封了王爷,喜得无可无不可,还下床来遥向祖先牌位拜了几拜。
若是祖先知道自己是自封的王爷,想来也不会多高兴吧。李砚不由得这么想着。
之前若果还是流寇,称了王之后,俨然就正式成为反贼了。
食君之禄的地方官们纵然不想前来攻打,也不得不气势汹汹地各自领兵而来。
这日探子忽然匆匆来报——七道官兵来围!紧急之至!
李砚大惊,平日官兵来伐之前柯横楣都早有布置,那厮虽然看来懒散,其实倒仿佛真有未卜先知之能,每每都能料敌于先,轻易破军。
此次却全然不见柯横楣行动。
李砚从未领兵,一时着慌,一叠声命找柯横楣来。
喽啰们纷纷苦着脸回报——军师不见了!
李砚如遭雷殛,刹那间动弹不得。
他……不见了?
在这种时候,柯横楣消失了?
李砚定了定神,咬牙冲到柯横楣房中,只见桌椅被褥一切如常,连他平日喝茶的杯子都还余了半杯残茶。只是不见了柯横楣。
他慢慢走到桌前,饮尽那半口冷茶,将那薄胎白瓷杯摔于地下。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回过头来,捡起了一块瓷片握于掌中,鲜血渐渐从指间淋漓。
而柯……横……楣……
柯横楣就如这只杯子,美好碎了一地,只留下痛彻心扉。
李砚神不守舍走向练兵场时,官兵已攻上山来。
山上喽啰本就是从墙外倒过来的无根草,见风势不对,又统统倒了回去。
李砚忽然笑了起来,索性坐在荒草之上,摸了摸自己的左脚,那天从天而降的柯横楣,就是摔在了他的脚边。
自此一切再不如前。
呼啦拉兵败如山倒,李砚也懒做抵抗,直接束手就擒。手中的白瓷也被搜了出来扔在地上,以防犯人在伏诛前自尽。血痕无人问津,任他攥了满手湿漉漉的红。
谋逆重罪,自当族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老母亲在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拿住之前便受惊而死。
所谓九山王,站在刑车里的时候,也就成了一个笑话。
李砚被铐得一动不能动,不由得也觉好笑起来。想着自己一年前还是个普通小民,关在自家宅中也能呼奴喝婢奉养老母,所有的变数都出在了那一天,遇见柯横楣之后他打过仗,封了王,又成了贼,马上还要被斩于闹市。
连带着他的全部家人以及见面恐怕都不相识的疏远亲戚。
最最可笑的是——他百转千回前思后想——他竟不后悔。
他竟不后悔那日那时那刻经过那个街角,接住了这从天而降的灾祸。
时至今日,他还不后悔遇着了柯横楣。
李砚扬了几次嘴角,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被收押于重监之后,他又见到了柯横楣。
他只当是梦,却真实如斯,连柯横楣垂首间颈侧细细的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柯横楣安然坐在他面前,说——一切的一切,都始于一次嫁娶。
那晚婚宴,嫁的是我好友,我为媒证,领了阖家老小前去赴宴,喝得烂醉。
破晓宴罢返家,他们纷纷不敌酒力,瘫软在地,现身为狐,独我还能维持人形。途经你家,我进退两难,只得借宿。借了你家荒院一所,只图待他们酒醒便离去,一无所扰。
当年你才五岁。
柯横楣摸了摸李砚下颌,触手全是邋遢胡茬,笑了笑,才继续下去。
你忘了吧?当日你偷偷爬过院墙,看见满院皆是狐,还有一毛茸茸的物件口出人言,声声唤我作九山王。
九山王啊……柯横楣微微一笑,原本不过是我这九尾狐的绰号罢了。而我将这名送了与你……你看,你自然当与我同样下场。
当日你大惊失色之下告知父亲,你父亲竟寻了术士,布下数百斤硝硫,而后点了一把火。我全族尽亡于此,你父亲还叹息可惜了数百张上好的皮毛。
柯横楣慢慢抚过李砚轮廓——其间痛楚,你如今自然得知。
上元三年十月十七,贼李砚磔于市,兄弟皆赐死,株连九族。
忽狂风大作,有一狐首坠于贼侧,不知来处,众皆怪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