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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任平生 ...

  •   六儿,我只当至死都不会将这话讲于你听。
      想来你在这地底也躺了十余年,而他——几十年前就已化了尘土,我们之中,只剩我这把老骨头苟延残喘了这些年,终也将从你们而去了。
      他——
      六儿,你自然知这个他是谁。
      你念念不忘牵牵绊绊了平生的,只有任平生。
      只是他。
      不不,是它。
      它是什么?它一介畜生,一头狐狸,一只异类,终还是从里到外彻头彻尾拐了你去。
      我自然不是笑话你,六儿,我不过也是同一局棋败下阵来的残兵罢了。
      我喜欢他,你自然也知道。
      纵然你不说我不说他不说,只看眼神听言辞观行止,傻子都看得出我迷上了他。
      何况聪敏如你?何况慧黠如他?
      六儿,时至今日你我兄弟仍可推心置腹,你我平生皆毁你手。若不是你遇上他,你我今日或可架一盘棋,赏一树花,含饴弄孙,和乐融融。
      说不定早将儿女结成亲上亲,生一双亲兄弟,一习文一修武,光宗耀祖,阖家也面上增光。
      何至于近日相隔阴阳,再不相逢。
      六儿,我问自己千百遍,同日出游,为何偏是你撞上他?
      若是你我当日易向而行,撞上他的会否是我,那么……他会否费尽心机来勾引我。
      后来某日我醉后终于忍不住问了一个道士,他乜斜着醉眼对我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命,是命。六儿,我不知你今日可悔不该当初遇上了他,但那日光景,你必是记得的。不管你皮肉已腐朽成什么样子,这一天想来早已刻在你骨中的骨上,历尽岁月也不可磨灭。

      那是天宝九年六月初六。
      你我无所事事,如平日一般冶游于长安街巷。
      哈,你必记得我当年形貌,终日朱衣黄裳白马紫裘,仗着有几分容貌几分家势便自命风流,恨不得把千般好处全挂在身上。谁不知韦九公子最轻薄,可笑我还为此沾沾自喜。
      你却不一样,家境平平,相貌平平,性格平平,成日价被我“六儿”“六儿”叫着,活脱是个小跟班。
      我也知你性情温软懦弱,最是经得起调派,最合我暴躁反复少年脾气,因此便贴些钱也要你不离左右。
      那日我闲极无聊,一路晃到宣平坊南,忽地指派你向南我朝北,看谁先到惯去的新平坊烟雨楼。
      单这句话令我悔了半生,醉里梦里也只愿回到当初改上一改。
      为什么不是我向南你朝北。
      为什么。
      六儿,你看我多浅薄。
      我揣测了半生你们是怎样相遇的,他怎能一个错身就将你这么个只比木头多口气的老实人迷得颠三倒四,迷得失魂落魄,迷得连我还在烟雨楼等你你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六儿,那日我在烟雨楼吃了三壶酒四碟小菜,你呢?
      你与平生……
      你与平生……
      你终是到死也不肯告诉我。
      你终于有我耗尽平生也得不到的——平生。

      那次以后,我过了大半个月才见到你。
      其间我只当你家中有事绊住,竟全未打算去寻你。不想绊住你的不是别的,只有平生。
      六月二十六日你满面春风喜不自胜地来见我,说是要借家具。
      你怕莫是忘了吧,你有家,你早就有家,你我相识就是因为你娶了我的远房表妹。
      可知我当时有多惊异,我那老实得耸人听闻的表妹夫……竟也有了外室?
      不不——你慌忙摇手,面上带着三分羞惭三分踌躇三分炫耀还有一分喜上眉梢,你嗫嚅着说——不是外室,是……是……
      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个所以然。
      我一挥手,为显豪气作派,毫不介怀笑道,要什么尽管搬去。
      所以你与平生百般缠绵之时,用的是我的床,我的被褥,我的锦帐你们卧鸳鸯。
      六儿,你素知我为人疏爽,怎能猜到我一心念着的竟是这些琐事,事关平生的琐事。

      单是好奇,我便差了书童尾随你,去查探那位外室是何等货色。
      僮儿回来我就问——可是美人?我问这话原是戏谑,六儿,我当日全不成想你能娶到美人,最多如我那木头般的表妹已算天生一对,若能捡到个有几分姿色的,算是天大造化。
      不想僮儿竟忙不迭点头。
      我暗笑僮儿没见过世面,随口问道——比六姑娘谁美?
      六姑娘不如。
      舅太太家二姑娘?
      不如。
      红袖招的月音姑娘?
      不如。
      比夫人呢?
      僮儿踌躇一下,道,不可比。那形容竟似是看在主母分上不敢开罪才堪堪打个平手。
      我怒,心道我妻是长安城有名美人,竟不如你那来路不明的姘头?一时兴起便决心一探真容。
      六儿,如今远望前尘步步皆错,若不是这一错再错,你我也落不到如今这般田地。

      我抖擞了精神,新换了衣衫,重梳了发髻,打叠起千风流万倜傥,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祸事。
      多可笑。
      找到僮儿所指那破落宅子,我便安然若素步了进去。一边厢还暗自嘲笑你果然穷酸,租个外宅都只能租个空荡荡的鬼屋。
      大门掩着,小院落叶满地,荒草丛生,我又笑,想来就不是什么能操持家务的贤德女,如此惫懒邋遢。
      现下想来,纵是平生愿行劳作,你必也是不肯的。六儿,你如此宠他,把你此生能有的所有宠溺都一股脑儿塞给了他还只嫌不够。
      房门也掩着。
      六儿,你看,他早知我要来,就布下了这欲迎还拒的迷魂阵等我自己走进去。
      我轻轻一推,就推开了平生的劫难。
      房内一片旖旎……自然,都是我九公子的陈设。
      而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大红描金帷幔中伸出的一只白生生的脚。它也没什么动作,只是静静卧在那儿,骨节自不如女子般纤细玲珑,肤色却白,白得丝丝脉络都分明地透了出来。
      随后便听得一声慵懒无限的——六哥,你回来了。
      六儿,我竟顾不上好笑。第一次听人唤你六哥,他声音也不算多悦耳,只是略有些喑哑的低沉下去,末端却像有钩子似的挑起来,声声地勾人情欲。
      六儿,六儿,他在床上也是这么声声唤着你的么。
      他也是这么抓住了你背低笑着求饶的么。
      六儿……时至今日,我竟还在嫉恨着你么。
      当时我心生浮浪之意,也不答话,轻轻走到帐前,一把握住他脚踝。他笑起来,伸了另一只脚来蹬我,又撩开帐子,这才发现不是你,惊得把全身都缩进被里,一双清水狐眼霎也不霎地盯住我。
      六儿,那时我多傻,竟真以为我占了便宜,调戏了他去。
      现在想来,我一进大门他定早知是谁——他是狐啊!他只是不动声色的,唱作俱佳地调戏了我,还令我扬扬自得。
      你是谁?他问。
      你是谁?我也问。
      他不答,只是盯住我。
      我笑,这桌床被褥都是我的,你是谁?
      他显见得放下心来,微微笑道原来是韦九公子,我是任平生,是郑六的……他终也没是出个所以然来。
      我了然一笑,畜娈童狎少年,虽非什么咄咄怪事,说起来却总是不太动听,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
      他便推开了被子径自下床,背对着我找衣裳,浓密的黑发散在腰间,只披着小衣,纱地子下透着腰细腿长,肩颈腿间尽是欢好后的痕迹,点点驳驳惹人遐思。
      六儿,人道红颜枯骨,转眼成空,只是那活色生香的躯壳在你眼前,一伸手就能揽入怀中,愚驽如你我,又怎能不动心。
      他一边着衫一边与我闲话,一边勾引我一边口口声声不离你,有意让我在色义间挣扎。
      任平生。
      平心而论,若论美貌,平生还不如我家娘子,他眼睛太挑,嘴唇太薄,下巴太尖,而我纵知他一切不好,还是不能自拔。
      任平生无他,但能勾魂摄魄耳。
      他换好衣裳,回头朝我一笑。
      这一顾,我便万劫不复。
      我早已忘了那日你何时回转,我如何敷衍,只记得平生他毫不避忌靠在你肩头,一双媚眼却锁住了我。
      六儿,我猜自那日始你已知我迷上了他,你只当不知,我也只当你不知。

      自此之后,又是大半个月才见到你。
      我花街柳巷男妓女倡放纵了十数日,还是放不下任平生。
      六儿,我与他最近的时节,也只是堪堪握住了他左脚脚踝,却不知怎地越隔得久那触感越清晰,仿佛薄薄皮肤下每一根经脉的跳动都透过我的掌心,穿过这些年的时间,伴着我的心跳至今。
      那一刹那渐渐凝固再分裂成无数碎屑,挥之不去。
      我夜夜笙歌,却不觉恋足成痴,一只一只脚踝摸将过去,自然无人能及任平生。
      对着镜子端详许久,确信自己近日枯瘦如柴不是因着纵情声色,全是为了任平生。想是染了传说中又香艳又狠毒的相思痨,命不久矣。
      我咬了咬牙,叹了口气,决定去见平生。
      那是七月十五,中元夜。
      百鬼夜行。妖气入骨。

      你自然与平生在一处,见我来访堆上满脸笑,忙不迭收拾杯盘果品。你倒茶,平生顺手往你口中塞上一枚蜜枣。
      好不温存。
      我满目凄惶,嫉妒得心如刀绞,却还是舍不下任平生。如极饿之人伸手入油锅,一边疼痛不已一边扑鼻肉香,两厢都舍不下。
      聊了些什么呢?
      无非是吃喝玩乐酒色气财。
      我强打精神,用尽全身解数确保面上保有一贯的浪荡笑容,说烟雨楼又到了好酒多少,红袖招的雏儿又将□□。
      你只是抱歉笑笑,拍拍平生手背正色道,九公子,我早不去红袖招了。
      我一时接不上话,只觉又酸又苦全梗在喉头。
      倒是平生开了口,他说九公子不是外人,不妨直说,若是九公子看上了谁,不管是否烟花之人,与平生说一声,保准如愿。
      有这等事?我假装兴致盎然,硬生生咽下一句——平生,我只要你。
      平生吹了口茶,一双狭长的狐狸眼从茶钟上方看住我,似笑非笑。
      我只得问下去——可怎生办到?
      你咳了一声,欲言又止。
      平生懒懒一笑,因我是狐。
      哦。我心下了然,倒未曾多惊讶。平生是狐,就如你我是人一般自然而然的事。他本应是狐,他自然是狐,不是狐怎能如此媚得入木三分又毒得浑然天成。
      这夜的烛芯未剪,光影摇曳得有些暗,我饮茶也醉,睁眼闭眼尽是平生。
      他靠在你肩头,却分明在勾引我。
      他笑也在勾引我,冷也在勾引我,说也在勾引我,静也在勾引我,挑眉在勾引我,闭目也在勾引我,连抬一抬手,侧一侧头都是在勾引我。
      我亦步亦趋,慢慢踩进他的天罗地网。

      自此我便常去你那,腆着脸与你们一同饮酒赏花,俨然挚友三人。
      平生是毒。
      我们同中了平生的毒,下场却大不一样。
      你沉醉不知归路,我却只能望他解不了渴。
      他倒是说到做到,从烟花巷的红姑娘,小门小户的女子少年,直到宦门绣户的少爷小姐,只要我提到的,平生都有本事弄到我床上来尽一宿之欢。
      只除了他自己。
      平生丝丝缕缕地勾引着,却分毫不让我靠近。
      为你守身么?他以为他是谁。他不过是狐,淫字当先的狐。妖狐来谈节操,可不笑死了人。

      六儿,我将平生说得如此恶毒,你该生气了吧。
      自然,他在你心中始终是你又美貌又温存又妩媚又善良的情人。
      他不似平常妖狐惑人般吸你精气,还能善待你友,为你仕途添喜,助你青云直上,且还赤诚待你,一片痴心。
      我想你该已自责了数十年吧……自平生死后。
      若不是你一日也离不得他,若不是你怕我趁虚而入拐了他去,若不是你,平生不会横死。

      那次是贺你荣升槐里府果毅尉,你自有了平生之后仕途财路一片平坦,自是得意,饮了几杯便酒意上涌,握着平生的手体己话儿说个不休。
      平生也饮了些酒,满脸红晕,笑意盈盈。
      我不是傻子,六儿,我也知你是做给我看,无非是证明你与平生情好绸缪,劝我不要错打了主意。
      我只微微笑着坐在一旁,毫不似平日苦苦压抑酸水的样子。
      你瞥我一眼,终于按捺不住,你说平生,随我赴任去罢。
      平生望定了你,踌躇半晌,说今年不宜西行,恐有祸事。
      你大笑,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你勾了平生下巴说有郑六在,平生永不遭祸。
      我倒没想到素日如斯木讷的你,竟也有这般蜜语甜言送赠他。
      平生也有几分惊,更多的自然是喜,笑得眉宇间明媚都漾了开来,却还是坚持着不肯去。
      两下争执良久,我不好插话,只得带着我漫不经心的笑自斟自饮。
      你又瞥我一眼,想是被酒乱了心神,明明是多少年看惯了的我的笑容,却忽然触动了你的怒气。六儿,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你发火,只此一次,便够你懊悔一生。
      你将筷子拍于案上,大声道不愿随我就直说,扯甚么不宜西行!
      平生垂下双眼。
      我趁便溜走。

      不几日你启程赴任,终是志得意满带上了平生。
      那日是天宝十二年十一月初三,任平生死。
      六儿,我再次见到你时,你头发白了近半,本就不出色的眉眼神气葳蕤,眉间额上添了皱褶,活像个小老头。你醉得两眼通红,死死攥住我的衣角,哭得眼泪鼻涕糊作一团。
      你捶胸顿足嚎啕着悔不该逼着平生随你西行,悔不该未好好护着平生,悔不该当初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最终令得平生惨死官道旁泥尘之中,尸首无存。
      我将你揽入怀中,拍着你肩膊无声落泪。
      我与你素不一样,我向来是哭不出声的。
      就如那日暴雨之中,我藏身于道旁草丛中,看着那群猎狗以森森獠牙将平生撕咬成碎片,看着那具我爱之入骨的皮囊归于尘土,也只是毫无声息地落下泪来。然后伸指蘸了点混着平生鲜血的污水,用力吮吸,吞下肚的有污泥,有平生的血,也有我指尖被自己噬出的血,辨不出端倪。
      六儿,你哭得毫无章法,忽而哭那群该死的猎狗不知从何而来,竟能将法力如此高强的平生撵下马来追至荒野活活杀死。忽而哭平生死而无尸,连骨头都被那群野兽啃个干净。
      你的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我左手摸着你的头顶,右手伸入襟内将贴肉放着的香袋拿了出来,攥在掌心。
      六儿,我断不能让你碰到它。
      你的眼泪,你的呼吸,你的皮肤,都断断不能碰到它。
      那里面是……平生最后一块骨头,是道士司马从狗牙中抢出来的,作了这笔交易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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