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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回 怜膝上放教文度去 要世人看取双明珠 ...


  •   深夜,尹志平独坐在重阳宫顶,身旁放一泥封坛子,内里是上好的美酒,却并未打开。

      袁子思远远看着,略一运气也便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道,“如何?舍不得?”尹志平并未转头看他,只淡淡道,“并未。”袁子思拿起旁边酒坛,细细打量着那坛上泥封,口中只笑骂道,“口是心非。”尹志平回道,“心里有重阳宫,走到哪里都有,所以,并没有舍不得。”

      袁子思放下那酒坛,只微微笑道,“六弟这可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要大哥我着实伤心那。”尹志平转过头去,眉间微露出丝笑意,“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大哥可有曹孟德做此诗的气魄?”袁子思登时哈哈笑道,“曹孟德求的是天下,是而故作宽厚,我只求咱们兄弟间无一事相瞒,是以只对你咱自己人好,也便是了。”

      袁子思说着,手里只不住地把玩那酒坛,待他说完这句话,那偌大酒坛已在他指尖安安稳稳地转过几圈。他只听着那坛中液体哐然响动,忍不住面露喜色道,“好一坛女儿红,可有三十年了罢!”

      尹志平道,“此为张三哥送来之物,只我平时从未喝过这——”他说到此节,忽地便是一顿,狐疑问道,“此酒为女儿红?”说罢便将坛子抢将回来,再定睛细看,那酒坛上果是用小字标着某人生辰八字,不由便是叫道,“三哥这是偷了谁家的酒?不好,得快些还回去!”

      袁子思忙笑嘻嘻地又将酒抢回去,护在怀里道,“且慢、且慢着。”他又借着月光细看那生辰,方笑着对尹志平道,“这酒的主人今年已近四旬,老姑娘怎可能还再嫁?”尹志平依旧伸手去抢,口中只与他辩驳道,“四旬怎就不可再嫁了?易安居士已近知天命,不是还与人互通情书么?”

      袁子思只上窜下跳地不给他,口中连连叫道,“易安居士那是诗家,诗人能算人么?”尹志平听他这奇论,动作不由就慢了一分,顿被袁子思找到机会,一掌将那泥封拍开。

      顿时,一股馥郁的酒香自坛中飘散开来,直叫人喉头大动。就见那姓袁的嬉皮笑脸,冲尹志平打躬作揖,要他发作不得,只将袖子一扫道,“这若是她人找上来,又该如何是好?”袁子思只笑嘻嘻地不知从何处摸出两只玉碗来,一一斟满美酒,边对尹志平道,“若找来呀,我便跟那姑娘说,眼下可有两个堂堂正正的好郎君,等着你来选,你想嫁谁,我二人绝不推诿。她又怎会不愿意?”

      尹志平只气道,“那只让你一人去,却与我无关系。”袁子思叹道,“六弟好没兄弟义气,不行,我得想个法子,将你拖下水去……”他说着,便将其中一碗酒递过去,“喝了它!”

      尹志平接过那玉碗,只眉头轻皱如服毒药,将那碗中物一饮而尽。袁子思当即赞道,“六弟豪气!”说罢也便陪了一碗,二人重又坐下来。

      袁子思道,“六弟这还是第一次喝酒吧?”尹志平方才喝得过急,此刻只两颊泛红,斜歪歪地靠着袁子思道,“我全真忌血食、辛辣之物,酒,我确是第一次碰。”袁子思叹道,“日后你喝出滋味儿来可就会明白了,这酒啊,真是世间解忧圣品,其余俗物万万不及的。”

      尹志平只道他已醉,便道,“说些甚么醉话?”袁子思又自顾自地倒一坛子酒,而后一饮而尽,望着半天一轮明月喃喃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尹志平只淡淡瞧他一眼,却亦被他这话勾动心事,不自觉想到自己前世就任全真掌教,在外人看来也是风光,又有谁知自己心内实是煎熬呢?只又想起前几日张如晦与自己所讲那番话,便淡淡回他一句道,“知我罪我,其惟春秋。”袁子思听了,登时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

      说罢,又提着酒坛倒出一碗酒来,琥珀色的酒液映在玉碗中,显出三分清冽来。袁子思醉意微醺,捏着玉碗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尹志平接道,“醉里不知身是客,反认他乡是故乡。”

      姓尹的这句诗接来,本是驴唇不对马嘴,他自幼读诗,若不当道士,去考个状元也使得,今次却不知怎地,脱口而出那两句歪诗,不待袁子思看过来,自个儿双颊已是红了。孰料袁子思品评片刻那两句诗,竟是大笑道,“六弟果是知我者!”当下又与尹志平对饮一碗。

      过不片刻,那姓袁的又摇摇晃晃站起来,手中兀自捏着那玉碗,口齿不清地道,“六弟你看,那不是如晦么?”尹志平此刻也颇有些站立不稳,当下便倚靠着袁子思站起身来,眸光迷蒙向那边扫了一眼,便道,“啊,果是三哥,他也是来找我们喝酒的么?”

      又居高临下地看了张如晦片刻,他却是极孟浪地品评道,“三哥这身衣服真古怪,不过也真好看。”姓袁的不以为忤,反同他上下打量,着实是个“昏眼犹能仔细看”的模样,半晌后只道,“并非是你说得那般,如晦他人……生得好看,所以穿甚么古怪衣服都好看。”

      他这厢摸着胡子,又在张如晦身上梭巡半晌,突然极古怪地笑起来,“不知是否……不穿比穿着更好看。”过了片刻,却没听到尹志平回答,当即以肩头撞了过去,“怎地了你?”转过头去,正见他端着碗酒,眼泪一滴滴地向下掉。

      袁子思忙蹲过身去,拿了方帕子与他擦泪,边还温声安慰道,“这又是怎了,和师兄弟比武输了?”就见尹志平猛地撞将过来,抱着他只是掉泪,“师父,别赶我走,我再也不在早课上偷懒了。”袁子思愣愣发着呆,半晌才苦笑道,“清和,你醉了。”

      尹志平却抱着他不撒手,袁子思掰了他手片刻也未掰开,便只苦笑道,“你师父有那许多徒弟,又有什么好的?”尹志平已是醉意深沉,犹自反驳道,“孔子亦有弟子三千,可三千弟子均对其尊重、感激。”袁子思思忖片刻,忽地一笑道,“三千弟子……一只手上五根手指尚有不一般齐,那最被忽视的弟子就未有怨恨么?”

      尹志平只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袁子思又道,“我师父徒弟可多……他虽未忽视我,却也不见得为我多费心、难过。”尹志平忽地抬起头来,眼神疑惑,“大哥不也是尊师的得意弟子么?”袁子思便苦笑着道,“得意弟子,却也算是罢。师父对我是不错,不过师伯却是……”

      袁子思又倒碗酒一饮而尽,酒液淋漓,洒在他袍上前襟,“若你见过林师伯,大抵心里亦会如我这般想。尾指纵是不短,又怎比得上相邻的无名指?”他望着空中那轮玉蟾,只喃喃念道,“好个明珠,膝上王文度……”

      尹志平只哈哈一笑,也如袁子思般,取了碗酒来喝尽。还欲再倒,再一晃那坛子,却是已经空了。尹志平只不满地将那坛子向下一踢,口中喃喃道,“怎这般少?”

      说罢摇摇晃晃地起身,低声道,“我再去找三哥要。”却听那姓袁的嗤笑一声,凑近来对他道,“你要管如晦要什么?”尹志平酒气上头,至今仍在迷糊,只口齿不清地道,“我、我要……”这话还未说完,那姓袁的忽地拍掌笑道,“你瞧,他过来了!”

      尹志平远远地一看,果见张如晦在月光下,向他二人处急来。他落在屋顶上时极好看,层层叠叠的繁衣被风吹动,又颇有几分回风流雪之态。尹志平只歪头看着他,忽而吐出一句话来,“三哥,膝上王文度又是甚么意思?”

      那姓张的斜乜他一眼,也便懒道,“甚么意思……自是说我和师父感情很好。”他随意躺在那屋顶上,玄色的鹿皮靴踢着脚下瓦片,脸色晕红,眸中几许醉意,“小时候我常坐在师父腿上,后来愈大,反倒回不去那时候了,师父的字写得真好看啊……”尹志平道,“我师父写字也好看得很。”

      张如晦却嗤笑道,“丘长春?比起师父来差远了,我记得那天汴梁也是大雪,他穿一身黑貂裘,可惜直到最后,他也未能……我倒宁愿,他从未曾和吕纯阳定下那个约定,天命?天命又算个甚么东西!他这般操劳一生,可有人知道么?他苦劝那狗皇帝诛奸臣、扶社稷,可有人感激么?他确立我正教道统,规范道门,统一仪轨,又有谁会记住他呢?”

      他这怨气可谓是牢骚满腹,却也是情有可原。可张如晦怨到深处,反是一股执拗从心内生出,他只想到,“既那许多人看不起师父,我可偏要作出一番事业来,让那些人看个清楚!让他们看清楚,我神霄玉真教主究竟是何等文名武功,更让他们看清楚,我张如晦绝不是只会躲在师父身后的稚儿!”

      一时间,那尹、袁二人也只静静呆着,少顷,袁子思忽然说道,“如晦常对我说,他平生最怕的,便是身后子弟不识得祖宗遗风,反认作是外邦遗物。若果如此,他日后怕是会死不瞑目。”尹志平手中轻拈玉碗,“怎会?总该识得。”

      却见那张如晦饮罢一碗酒,兴起而舞,正是前朝的拓枝;待到急处,且舞且歌,却是: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
      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声音浑厚雄奇,震人肺腑,袁子思以足踏地和之,低唱的却是一般曲调:
      “天威卷地过黄河,万里羌人尽汉歌。
      莫堰横山倒流水,从教西去作恩波!”

      尹志平渐觉一股豪气自胸腔中陡升,亦拍腿和道,
      “马尾胡琴随汉车,曲声犹自怨单于。
      弯弓莫射云中雁,归雁如今不寄书。”

      只看重阳宫这劫灰犹在,唱此凯歌,听来又如何不是讽刺呢?在旁人眼中,却不过徒增笑柄罢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回 怜膝上放教文度去 要世人看取双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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