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年不复》李凛之

13、暗夜星辰

　　濛濛夜色里，杨江远终于走到那条人影稀疏的街道，走到了那个空地边。

　　“未年……”他走到空地的边缘，对着面前那一大片漆黑，大声喊了一句。一片沉寂，没有回应。

　　“未年，我知道你一定在这里……你别躲了，咱们回家好吗？”说着说着，杨江远朝前走去，还没走几步，他就不小心被地上的一块石头绊倒了，摔坐在地上。只是轻轻一摔，并无大碍，但是他还是叫了一声“哎哟”，这一声被躲在水泥管里的未年听见了。未年没有犹豫，直接从里面钻了出来，走到哥哥跟前，面对着他。

　　“你怎么才出来？你知道我们很担心你吗？”杨江远看着弟弟，语气带着一丝愤怒。

　　“你没摔伤吧？”稚嫩的声音，很轻很轻，掉在地上消失不见。

　　“我没事。”杨江远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说道。接着，他把一只手伸向未年说：“既然我找到你了，你现在快跟我回去吧。”

　　“不，我还不想……”说完，未年转过身去，朝水泥管走去。他爬上最高的那根，坐在当中，一双小腿在半空晃来晃去。

　　杨江远朝弟弟走去，也跟着爬上了最高的那根水泥管，坐到他的身边。

　　“首先我要向你道歉，如果不是我怂恿你的话，你也不会挨骂的。”杨江远认真地说道。

　　未年轻轻一笑，说：“你知道错就好，你说你要怎么补偿我啊？”

　　“那我周末请你上网吧……”杨江远说。

　　“真的吗？”未年两眼一亮。

　　“当然是真的了。”杨江远没有想到，这么快未年就从失落中走了出来，他希望未年回家后，能够一起给母亲道个歉，于是他接着说：“待会儿咱们回去后，一起向母亲道个歉，告诉他，不必为一件小事操心，好吗？”

　　“没问题。”未年说完，两个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未年抬头一看，只见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漫天的繁星，让这个夜看起来宁静又美好。天幕广阔，而他们两个人置身在天空之下，显得那样渺小。这样的感觉，上一次是在过年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一起坐在一个屋顶上看烟花绽放。

　　“哥，你陪我说说话吧？咱们晚点再回去。”未年趁着夜色，捡起前面脚踩的那根水泥管上的一根树枝，在上面转着圈划着。

　　“行。我想知道，你今天怎么突然就走了……”

　　未年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地说：“其实，这是从小到大我妈妈第一次打我……我是一个羞耻心很重的人，我很少被人打也很少被人批评，所以每次有人说我我都会非常难受。”

　　杨江远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可以理解你，可是我完全和你相反。我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我的妈妈就生病过世了，他过世的时候，我还什么都不懂，我只记得她出殡那一天，我被爸爸牵着，不停地哭不停地哭，我们在这个城市没有别的亲人，那些亲戚都在很远的地方，没有来得及赶过来。从小到大，我爸爸打过我很多次。我小学四年级之前，还是一个和你一样听话的人，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爸爸喜欢上了喝酒，每天独自带我，一旦我犯了一点小错，或者并没有犯错但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会拼命地打我。多数时候他打得不是很重，毕竟我是他唯一的亲人，但是后来，他嗜烟、酗酒，经常在外面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回到家二话不说就打我。有一次，他打我打得很重，我浑身是伤地离开家，和你一样，是冲出家门的。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一个人坐在附近的一个墙角哭，我抬起头，看到满天的星海，眼泪就止住了，我觉得没有什么痛苦是过不去的。但是后来，我跟着小区里的一个大哥哥一起玩，被他带坏了，他带我们上网、抽烟、打架，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自从我学坏以后，我爸爸就变本加厉地打我，为了平衡我的内心，我又继续堕落下去，形成了一个恶性和循环……我现在已经初二了，而你也上小学六年级了，再过两年，我就要升上高中，而你小升初也可能会转到全市最好的中学。我希望你你要学我，不要走我的路……”

　　说完，杨江远的眼里泛起了泪花。这是未年第一次听哥哥说这么多话，第一次听哥哥说起他的身世，也是第一次看到哥哥的眼泪，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哥哥瞒着他这么多事，比如他亲生母亲的事，尽管每天晚上他们都睡在一起，一起说过很多话，可是这些陈旧的事却从来没有提到过。他看着哥哥说道：“原来，你也还有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可是，我总是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你现在是在混日子，其实你要改好并不难，你为什么不好好学习呢？”

　　“我总是觉得读书并不是人唯一的出入，我每天在学校里，看着那些死读书的人，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恶心，我很讨厌应试教育，可是我不得不去面对那些死板的老师还有无趣的考试。”

　　“对，我也讨厌，可是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我们现在是学生，就应该做好自己份内的事，况且读书并不是一件很累的事吧？”

　　“你说得很轻松，可是我却做不到……”

　　未年看着哥哥，说道：“你要是不想被大家看不起，不想继续被你爸爸打，就要和我一样，认真学习。”

　　“那我也跟你一样啊。我也不想被人看不起，只不过我的方法是把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揍趴下，有什么不对？”

　　未年嗤之以鼻道：“你这是为自己的行为狡辩。”

　　杨江远叹了口气，说：“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爸爸和妈妈对我非常好，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搂着我，给我讲故事。我的妈妈教我很多东西，她什么都会，她念过大学，有文化。她告诉我，一个人不必做破晓前最亮的星，与日争辉，她说希望我做黄昏前最亮的那颗星，不管什么时候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都能一如既往的坚强不放弃。所以我那时候很用功读书，也希望自己能很有出息。可是，有什么用呢？再努力有什么用呢？她最后还是走了，不管我怎么求她，她还是跟别人走了。”

　　未年突然不说话了，虽然他隐隐觉得哥哥的人生观还是太消极了。命运不是自己堕落的理由，即使身世坎坷、一直身处黑暗，或是性格上有懒惰消极的缺陷，也不能放弃与命运的抗争。可是他今天起码看到了哥哥的改变，比以前要好了。其实他平时是瞧不起哥哥的，瞧不起他的自甘堕落、不思进取，他知道别人都说单亲家庭的孩子容易学坏，所以他很努力的一直想证明他不是那样，可哥哥却一直坚持不懈的证明着那些别人诋毁他们的话。没人管的，没教养的，不良少年。但是，这其实多么可笑，也许他的努力是种反抗，杨江远的玩世不恭又何尝不是种反抗呢？

　　“未年，现在已经不早了，咱们回家去吧。”杨江远抬头看了看天空，说道。

　　两个孩子从水泥管上跳下来，夜凉如水，他们头也不回地朝街道上走去。身后漆黑的夜色，越来越浓重。

　　离开空地的出口，重新走在冷清的街道上。暗夜里，两个少年的脚步声异常清晰。抬头看，路灯昏黄的照亮一小块空间，黑黢黢的建筑隐匿在黑暗里，只能看清轮廓。在建筑上方的天空，能看见一轮满月，异常明亮，静静的散发着清冷的光。初冬的夜空是一片纯黑，能很清晰的看到就在那轮满月旁边，一颗星星闪烁着耀眼的光辉。

　　传说着启明星代表着希望和光明，是它唤来了黎明日出。也许很少有人知道总是出现在日落之后月亮身边的那颗星叫什么，你如果不抬头看，根本不会发现它。但是总会有人记得，那颗始终坚持着在月亮旁边的，无论何时，无论有没有其他的星辰，夜空中都会出现的最亮的那颗星星。它就好像一个守护者，一直陪伴着深夜里偶尔抬起头来仰望星空的寂寞的人，让看见它的人随时随地都能知道，自己不是一直孤独的一个人在这世界上。

　　他一直觉得哥哥就是那个安静却异常明亮的人。只有心里干净如星光的人，才能有那样一双明亮的眼睛。那就像隐藏在夜幕下，融合在月光中的另一束柔光，无论生活怎样的令人沮丧和困顿，无论身边是否沾染了尘埃和泥淖，总会有光芒自心间照耀而出，让这少年在岁月中成长成一个不虚伪不矫揉的温暖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