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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浮空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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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能够做到的事就不要说自己不能去做。同样的不能承担的就不要说自己能够承担,不论是开始时你对我说的我要一个人旅行或者是现在想千里迢迢穿越时空回到过去,你应该明白你没有一只可以飞翔的精灵,或你的脊柱也再经受不起城都的湿雨拍打在骨头窝的凹陷处,我是害怕曾经不可一世的少年坂木奏真的会从高空坠落。我已经帮你查过了,最近一趟从神奥前往城都的航班明天才能发动,而这里远比神奥温暖,若叶镇庇护不了这么久……总之做好准备。我们是不会等你来了。”
奏觉得自己应当记得自己的叉字蝠是死了。但可能是上次和城都对话时自己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因而此刻听见那个声音仍以为自己滞留过去。但时间并非如你所愿的能被任意摆弄,他很难再有可能全神贯注地做某件事,或者想起什么人。可的确它根本不需多想:叉字蝠死了,大力鳄死了,耿鬼也死了。他来到神奥定居后没有再收复新的精灵,所以身边的伙伴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终于剩他孑然一身。
*
当他发现有电话来时他的手机正好掉进了湖里,但讲真的,它如果不掉进湖里那奏也不会知道它。
电话是从琴音那打开的,奏以为她早就知道他近乎失聪了,之前他在湖边漫步,神奥的天气活像被烈焰炙烤后的岩石骤然用干冰制冷,每一口气从吐出到消散弥迹都不过数秒,天地容不下多余的水分,树枝遮挡了人的视野,落叶掩埋了路。偶尔岸边会有鲤鱼王的尸体,奏看见它们本黏糊糊的鳞片皲裂成如木条的燃料,只怕冒出的烟都带有南方水草旖旎的水香,取暖大概刚刚好,只是这种天气防森林火灾恐怕防得厉害。因此一片湖显得更加珍贵。
奏不想呆在屋子里,就出来走走,没有既定的目标,也不知该前往何处,然后就在湖边歇了脚。再然后手机就从口袋里滑出溅到湖里去。琴音早已经几十年没打过他的电话,每年的信件也不过疏远的两三封,所以这电话应该是件急事。
可掉进湖里后那只老人机就进水了。隔壁家维修手机的老头这两天赶新年回家放假,所以又一直到了一周后,奏的回复对琴音才姗姗来迟。她本来是想说:响希望能见你一面。但现在又没有必要了。
为什么。奏十指抖动,最后只发过去一个问号,而琴音仿佛陷入沉默。在差不多经度共同见到落日红霞交错掉入水面,而对琴音而言,她等待的,赤脚走过的泥沙下的海水上涌吞噬沙滩,天暗下来,而后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每一个字都那样精省:“响死了。”
出乎她意料的是,奏什么也没说。她抬起手摸摸自己松弛的脸,也是,毕竟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过节哀顺变。虽然死亡如大河漫岸横亘在爱人之间,这依旧是数十年中他们第一次重逢。
毕竟没什么能比重逢更值得高兴的了。
2.
所谓邂逅,就是在正确的时候,在正确的地方,奏遇见了正确的人,然后做了正确的事。
奏想起除了他17岁那年之外的人生,而大概是不断地遇见错误的人,在错误的地方,做了错误的事。所以究竟是人生全部的幸运都沉淀到那个瞬间,还是他的幸运究竟少得可怜,只能把百分之一的光阴来回掂量和回味,像流落他乡抱着一株合适的花或者不合适花哭泣的花蓓蓓,他们清楚地记得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才至于此。而如今,答案仿佛已经不再重要了。
细数奏收到过别人对他的称呼,奏只听过响一个人称呼他是奏。在过去兰斯他们执意表以敬称;陌生的或熟悉的青年们则出口都是生僻的音节:只在17岁一年用过的假姓;至于称呼“坂木”的严肃红发男人和丢出精灵球大有包围之态的同样严肃的特搜管们当然不必提;而琴音姑娘一口一个“红毛”纯属例外。他也不是没遇到笑起来能软化成都冰雨的女孩子,温温软软地说“奏君”。但仅一个名,没有任何身份和偏见,不带任何记忆和演绎。那个人总是乖乖地在奏说他是X时称他X,得知姓名后就喊“奏”喊得欢。
他也不是没担心过有一天自己的身份露馅,毕竟17岁那年,他全部的精力都用来漂浮和挣脱。他曾拨开层层的人群去寻找一个没有人去的地方。从火箭队那里逃离不能算蓄谋已久但也并非心血来潮,尽管目的,路线,方式全都为空,他收拾好的行囊不过是薄薄的一件单衣,饶是如此,这样逃亡的理想毕竟盘旋在他的脑海中持续数月乃至数年,别人尊敬的称呼,下属和朋友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他。奏最后想证明的不过可怜是一个“我是奏先于我是坂木,我是人而先于我是个火箭队的训练家,我是个训练家而先于我将成为未来的BOSS”。他没有那么天真,也过早地见识了人情冷暖生死别离,结果把存在看得更加寡淡而害怕迷失,对于既定的命运愤怒的嘶吼无人能听,每个人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身份,建立在记忆之上更建立在未来的坟墓之中。不论是过去,或者未来。都无法改变。奏的朋友们望着他的目光无疑是在注视死物,而在这样的判定中他被隔离出外,只能硬生生地见到所有路过的人都踩上他一脚,而所有踩上他一脚的人都成了他囚笼的设计师和掘墓者。说到底奏也不一定就恨这样的未来,但他恨的是他无法操控的自我,他能够料想到,如果他真的长大了,过去所有审判就都落下帷幕,世界照样安静地运转,神明自负残忍地承担它应该承担的“多数人的祈望”
所以窒息之中唯一的去路纵然荆棘丛生。可坂木奏又能去哪儿呢,眼睛所记录的,耳朵所听见的,是刺瞎双目堵住耳朵也不能避免的,他记得有一天他的父亲大人牵着他的手从满金市一路走过,气氛多少微妙地波动,奏的心里自有一个对他所谓父亲忐忑不安的想象,透过童年残破的记忆和旁人的只言片语,恐惧和期望共存共生共同长大,男子最后停在一个荒凉的海滩上,除他们之外没有其他人。他侧过头,眼睛里满是柔光:“你看。”他指向天空,“那个上方,你看不见吧,有我们火箭队的摄像头。你看不见的地方,总是有我们的摄像头。以及,没有地方能逃过这样的监控。”
坂木奏坠入了绝望。
城都向他眨眨眼,世界向他眨眨眼,他来不及思考是不是这两日的神游天外终于引起了别人的怀疑,但更重要的,他觉得那样的恶意扑面而来不惜剥开他的衣服,从各个角落蔓延的出手裹住他最后吊起操控他的动作。无论在哪里,无论生或者死,都无法解脱。黑暗里有人凝视着他。光明处光源冷热寂静远不可触碰。童年的浪漫天真悉数被摧毁,海面遥远处酝酿起早已酝酿的风暴潮——从得知到决策这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坂木奏最后当着父亲的面跳进海里,有人想拦住他,而他想象出了后续:“停下。我倒是要看看他能走到哪儿。”
前进的方向在哪里呢。
我可没有力气考虑这些。我连前进都做不到。
可是究竟为什么,只是想要前进,都那么难呢。
在所有人被背叛和背叛他的过程中,他体会到的是一种油然的快感,快感和痛苦一起撕裂他的心肺撕裂他的眼泪最后拍击到陆地震碎五脏六腑。奏觉得如果能死在海里就好了,作为报复,但隐隐地又不甘,就像他高兴得想在海上哭泣但又觉得难过。此刻他小心翼翼地收拢了他的情绪,在吉花镇找到一家小旅馆洗了个澡又买了套简单的精灵学院制服,没有住满12小时,他只是顺着自己的感觉走,向东边遇见沿路的训练家和停在草间的蝴蝶,最后偷来了那只精灵研究院桌上的精灵球。应该说他直到此刻才确定自己的目的,变强,只有变强能让他从迷惘和软弱中爬起来,打败父亲,然后走上只有他一个人的路。
“有些事情必须只能由一个人来做。你不懂。我只能一个人。”
再后来他遇见了响,唯一一个相处时能误以为自己已经独立一人的奇怪的家伙。少年的眼中闪过的光甚至只是他狼狈时悲伤的倒影,奏扪心自问,响理解他吗,响把他放在过心上吗,他和所有路过的训练家又什么区别呢(甚至他没有通讯器交换号码!),他的关注和愤怒都好像是一个人自作多情的扭曲。桐树林的枝条抖动光影疏离,琴音姑娘走前还狡黠地一笑,凑到奏的耳边说了一句话。他闻声变色。
“我知道你是谁。不要想着对响做什么。你打不过我的。”
然后拍拍屁股就走人,好个潇洒头也不会地消失了。
坂木奏曾经对琴音和响都怀抱敌意,这种敌意终于变成惺惺相惜的落难旅客,知道他们就会在下站下了。他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且竟然不友善的场景居多,短暂如列车穿行隧道,他迷茫地站在车口,好像就要被隧道暗色的光吞噬。改变由此而来,坠入地狱,托上人间。它总是不自觉地发生,有一天他挑战舞女失败时对响说……真不希望你赢。但当他输给渡后,却什么也没说。后来叉字蝠在城都进化,通讯器上也多了些人,火箭队居然真的如他所愿的倾覆,虽然根基仍在,就像黑暗处你不知道窥视着你的电子眼,等待时机合适,卷土重来。
硬要说的话,坂木奏更觉得那是一场梦。包括他喜欢响一样荒谬可笑。但琴音从不这么觉得,换了长裤跷二郎腿经典托腮嗑瓜子动作的一代清纯少女早沦落成豪爽的少女之友,她看着奏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的脸色眉毛就一个劲抽……“嘿我真搞不懂你。你喜欢他呗,我看他也不讨厌你,那就去告白呀,失败了再来和我讲你的罗曼暗恋史,我嘛……我会好好安慰你的。小红毛。”
奏随即就和琴音打了一场。奏卒。
紧接着告白成功。奏原地满血复活,却不知怎么觉得少了些东西……他别开眼最后奇怪地问:“……为什么不拒绝我呢。”
如果拒绝的话,他就有理由离开了。
离开城都,虽然高地视野广阔可以把红枫流水桥的古都尽收眼底,大雨冲刷着岩面,奏想起他当初的目的,觉得好像都已经全部实现,他所渴望的无一不因为响的前进纷至沓来,而恐惧的都一一消弭。故事发展到现在,奏不再有停留的理由。他曾经和坂木说:“我只能一个人旅行。”,而且他也愿意如此,可他现在既不单身也不旅行。和旁边的爱人交换蜂糖味的吻,被吸引,被改变,被感动。这些都是客观存在的,但有什么变味了呢……
满足邂逅的四大条件:正确的人,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正确的事。
而如今,奏早非当初的奏,而时间也无法重现。
他收拾了行李最后去了神奥。走时跟响跟琴音留了手机号,前几年他们坚持打给奏,后来就疏远了。响那日生病所以由琴音去机场陪伴他。真少女之友确实疑惑地盯着他的脸:“我不理解……”
又两年琴音去了神奥与他见面,他住在靠近金岬市的郊外,女子早已成熟地戴上钻戒,眉目张扬明朗,侵略性的勾勒出微笑:“我现在可以确认了,红毛。你不懂爱情。你不懂。”
她又轻飘飘地掷下一句话:
“我和响结婚了。”
奏没有感到诧异,也并不为此伤心。他明白他和响就像甜蜜的初恋,发生在特定时期特定人物上超越爱情的天真的故事,仅此一次,转瞬即逝,不可复制。曾经有一朵花悄然绽放又凋谢,却没有长出果实。
3.
奏以为他会在响之后新找一个妻子的,但他没有。
又以为在进入新的地方后会去旅行更多地方,但依旧没有。
他甚至没有收服一只精灵,也没有打理过一间屋子。他没再种过花,也没看见过他和响家后院开得轰轰烈烈的杂草。
再甚至他以为他会经常想起响,但连这都忘记了。
傲娇和傲气的坏毛病是不易改,相比之下新的身份,新的故事,以及新的形象就容易多了。奏没什么抗拒地接受了一个道馆辅导员的工作,70岁后辞职从此蜗居那栋小房子里鲜少有人看见他。人们对他没什么印象,他也对他生活了数十年的地方没什么印象。记忆和被记忆总是相互的。
奏曾以为他进入神奥后就会一往无前。但最后失去了所有的青春澎湃。他在登陆的那个瞬间老去,心的衰老比皱纹爬上眼角来得更快,夕阳下落的美景取代白日酣畅淋漓的战斗更能慰藉他的心灵。于是一些好战的精灵离开了。他把脑袋抵着大力鳄的肩膀,那只蓝色的精灵就轻轻搂住他,觉得像是搂住了一朵花,搂住一棵干枯的木材,旧的事物迅速死去,但新的事物没有重生。奏是不会明白的,他不会有第二次青春,他曾经为自己的颓败伤透了脑筋却从未想过要回到过去,他试过多种方法也逼迫自己重新振作,但衰老发生在一个瞬间而不可逆,它是不可愈的。他曾经在响和自己和那些精灵们的身上投入那样多的精力,一旦他们离开,便永远都找不到代替品了,人与人不可替代,自己与自己也不能重温。他太累了,所以收拾完大力鳄的尸体就躺在床上不愿再移动一只手指。而下一次的出门是久违的直觉和欲望作为动力驱赶着他,他于是在湖边接到琴音的电话,一又在个星期后闻见响的死讯。
奏离开神奥的时候没有人向他告别,离开之后也没有人发现。他一个空空寂寂地等着航班,期间有个服务员问他他能帮什么忙,老人要去往哪里。奏思考了一阵子最后说:回家。
噢。回家。是的。
他感到一阵轻松。
都结束了。
他没有遗憾没有虚度地走完一生,在死前叶落归根,只可惜在人生的前半部分消耗了太多的耐心而让往后成为泡影。
*
对于联盟的那些后辈而言,在响先生的葬礼后期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响的儿子们没有一个认识他,本来没有人打算邀请奏参加这场葬礼。而他最后还是赶上了。也有可能是奏的一头红发早已濡白,所以谁都没认出来。
奏在此后说从此不再参加任何葬礼,但没几天也死去了。
琴音帮他安排了牧师和神父,又买了块和响相邻的墓地,将爱人们的骨灰埋在一起。
至于琴音……她却活了很久,死的时候所有人都已先她一步,她的孙女为她买下若叶镇最贵的西北的城脚,萋萋芳草便从这里迎上柔软的风。而那两个人则葬在城南。
隔水的岛屿处有一片荒山,除了那三人之外没有人去过。
我猜想琴音是希望她死后孙女能把她葬在那儿,却因为心脏病死得突兀而来不及说。
再后来,那座山地震中泼下大粒的岩石又倾倒出流沙般的泥土,它们淹没了坟丘。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