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20、和亲

　　雪茵进来规规矩矩地磕头，有了先前的教训，话也没有从前那么多，然而敬畏更多了。
　　先给她磕头，她说坐下说话，也脊背挺直，像是警惕的猫儿抿着唇不安。黄子芩自然看在眼底，却没那个多余的心思照拂她，想了想，过年也没给雪茵什么东西，虽然对方一定不缺，但还是叫水香去开了箱子，给了雪茵一枚小巧的翡翠戒指。

　　“年上事情也多，后面更有忙碌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给你见面礼，这个拿去玩。”
　　她淡淡地说这是见面礼，小妾更拘谨不敢收，但水香已经递过来，也不知道怎么拒绝。
　　当着她的面戴上了，小心地亮出手指来给她瞧，真是年轻的一双手，葱白似的皮肉紧实，没有无用的褶皱。那翠绿的点缀在她指根显得愈发剔透夺目了，年轻的女孩怎样都不会显得难看可憎，她也并不厌恶雪茵。

　　招招手，小妾乖顺地靠在她膝头，她问道：“你要喜欢，还有对镯子，和这个是配套的。”
　　“奴不敢——”话还没说完，水香急道：“夫人。”
　　她反而笑了，笃定道：“拿来。”

　　雪茵惶恐地望着这个喜怒无常的主母，主母并不是生得惊艳的模样，在她心中不过是个仗着家世才显得尊贵的女人，但她抬头望着，倒像个白瓷的佛像，悲悯地垂下眼，不悲不喜地牵起她的手，把一对玉镯推到她手腕上。

　　“老爷的性子是很急躁的，喜怒都发作得很快。他年轻时受多了白眼和不公，后来考中了才好些，最怕人家提他的家世，你不要去碰他的逆鳞。我家仅我一个女子，虽然远方不少亲戚，到我父亲百年后，也大抵是老爷来袭他的爵位，那时就没有什么要紧了。”

　　她说得很慢，瞥见水香的神情，话音一转道：“你才来，有些事不懂。我们这样人，全靠上位者的喜怒活着，不过察言观色四字，你的身份如何，是不要紧的，要紧的是别人怎么看你，若是上位者看中你，就是一团乱草也金贵，若是看不中，即便你是世家千金，十代名门，都没有什么颜面。到陌生地方，不要急着讲自己如何如何，要先看别人如何，才知道怎么应对。”

　　她这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雪茵听懂了。哪里有这样的主母呢？看着两手的赏赐，更加惶恐起来，靠着她肩头哭道：“主母的话，奴记住了，奴若是做错了什么……”
　　她才要认错磕头，埋下去的脑袋就被轻轻托起来了：“我看你犹如看女儿一般，不必害怕。做好本分的事。”

　　这一番话，雪茵当时也只是明白三分，回去后细细地想，才体会出黄子芩话里毫无保留，不由得悚然而惊，总觉得这位主母哪里不对劲。她混迹男人场里久了，像条野兽似的懂得分辨人话里的好坏，尖刺软刀子她都听得懂，可主母不刺她了，反而叮嘱了些生存之道，她越想越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暗自想，或许是世家女子的手段，光明磊落地教她无话可说！

　　这么一想，她顿觉黄子芩格外可怕，佩着戒指的右手不住地抚着肚子，急切地叮嘱自己，快些怀孕，生个儿子出来，往后便不必像如今这样战战兢兢。

　　雪茵谨小慎微，只觉黄子芩处处都埋着心机。
　　然而丞相府的女主人在她走后，就把她完全忘在脑后，慢慢地躺下了，躺了会儿，又说要起来走走。
　　在院子里走了两圈，徐徐呼吸，又抬眼望天，水香担忧地伸手去扶，她只是摆摆手，又扭回头来，回到屋子里去。

　　年后，贵妃叫她进了一次宫，叮嘱说了两件事。
　　头一件事，是十三公主往后嫁入丞相府，要她提前预备着。第二件事，便是说七公主和亲，按照本朝风俗，女子婚配，是该有本地几个有德行膝下有子有女的尊贵妇人在房中侍候的，本来是和黄子芩无关，她膝头只有一个儿子，并没有女儿。但因着十三公主，跟皇家结了亲，有这样的机会，也允准她到时候提前来侍候，从东王府将七公主送出府去。

　　这两件事加起来，黄子芩便变得忙碌起来，未出正月，就病倒了。
　　躺着养病，不能撑起一半事务，林泽闻试着把家里的事情交给小妾雪茵，叫她安静修养。

　　一日下午，她吃过饭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回来靠着休息，和水香说那天出宫的事情。
　　刚从贵妃那里出来没多久，远远地看见了十三公主，正冲着太监发脾气。十三公主从来都不像七公主一样脾气好，她驻足多看了一眼，宫中嬷嬷也没责备她失礼，反而叫人过去问了下为何发脾气，原来是因为十三公主与太监下棋，没有一个下得过她的，她便给了个彩头说，哪个下棋赢了她，就给二十两银子。一个小太监才来，财迷心窍，下棋时要做手脚，被抓了个正着。

　　十三公主也远远看见她，碍于礼数不能贸然扑过来和她说话，只遥遥地受她一礼再回礼。
　　她正要离开，却听得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传话说，十三公主说，下次她要是进宫，请她下棋。

　　站直了，抬起头看看那年轻的女孩，比林博大一些，有些养尊处优的从容，抬着下巴很是骄傲，一身彩衣，像只骄傲的孔雀。

　　她只是说自己棋艺浅陋，不足与公主对弈，但若公主不嫌弃，她就随时奉陪。

　　水香道：“或者现在夫人先看看棋谱呢？”
　　“哪里真能赢她呢？”黄子芩笑，知道水香是装傻，“不说我脑子如今钝了，即便是从前，也……”

　　因着雪茵年纪小，又是头一回管家，人都不服她且不说，做事也没有条理，家里上下一团乱，就是把水香派过去，那雪茵怕水香，行事总有隔阂，更是乱中添乱，无法，还是林泽闻又有意无意地问问她病养好了么。

　　她只能说养好了，拖着病躯起来，勉强操持家里的事情。
　　而一转眼，就到了和亲的日子了。

　　因着她先前生病，贵妃还差人来问她身体如何，林泽闻道，不过是一天的事情，撑过去，便是后面的尊荣了，答复贵妃早已好了。

　　天还没亮，她便和其他几个夫人簇拥在七公主房内。因着是公主出嫁，命妇们要做的大多数事情，嬷嬷也都代劳了，新郎也远在千里之外，更是省了不少流程。
　　因此，落在黄子芩手上的活，不过是陪着公主巡了一圈自己的陪嫁，用柳枝沾一点水，扑在衣裳后头一点，还有些余外的仪式，都不过是祈福之用。

　　三个夫人各自把自己的事情做完便要告退，七公主却拉住了黄子芩，等另外二人走了，她才道：“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
　　她略抬抬眉，并未说什么，七公主柔善，关切她罢了。
　　她从桌上的粘米糕中扯了一小块，裹在帕子里交给七公主，压低声音道：“出了城，若是暂能歇脚，可取一搓地上的土灰混在这米团上，留一壶本地的水。等你若是后来水土不服身子不好，再吃喝进去，能治水土不服，我未出过远门，这也是听来的法子，殿下不妨一试。”

　　少女垂眸，接过去将米团子藏起来，抿着唇坐定。黄子芩推出去，早已等待多时的嬷嬷瞥她一眼，簇拥进去，将七公主送上了车，东王已经等着了。

　　陛下在城门迎接，亲自送出去，浩浩荡荡的车队碾过戒严的街道，京中安静肃穆，一场盛大的仪式就此结束。为了避让今上的仪仗，她在东王府直到傍晚才被允许回家，回家以前，有一个嬷嬷便含着笑警告她，不要逾越自己的本分。

　　也不知那远嫁的少女最后命运如何，如那文成公主一般载入史册，还是籍籍无名地被异族吞吃殆尽？又或者毫无波澜地度过一生？她回家后，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在水香身上，当晚便紧急地请太医来诊治，还是说她思虑太重。

　　这事也惊动了贵妃，问她是不是带病送的公主，她自请罪，却也没敢违背林泽闻的意思，说只是回来家里，厨子疏忽上了油荤，吹了夜风才不好的。

　　林泽闻则是烦恼道：“思虑太重，思虑太重，你到底思虑些什么，你一不治国，二不治民，又不耕作行商，一天到晚坐在家里，哪里就有那么多要你劳心的事情？”
　　这人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圈，看着满脸病容的黄子芩，不由得心烦意乱。
　　倒不是怀疑她装病，实在是她这几年愈发能生病了，养尊处优的，不愁吃喝，也没别人气她，娘家省心，没有婆婆苛待，自己做主母，小妾才来也是叫她训斥管教没有不尊敬的，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别人家的夫人都愈发心宽体胖，身子圆润，他夫人可倒好，眼见得薄成了纸，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背地里怎么苛待她！

　　黄子芩也不知自己哪里来那么多的苦痛，少说八百个心窍，吹的都不是好风。
　　她也想要个答案，她从不对林泽闻说，如今，或许是病痛催逼，她竟念在夫妻一场的情分上，缓缓道：“我见了七公主，为她忧虑。”
　　“什么？”林泽闻是头一回听见自家夫人对他说些心事的，新奇地靠过去，要听清她剩下的话。

　　“我忧虑她的命运，我看见她，只觉心里钝痛，我怕她风餐露宿受苦寒，护送的虽然是她胞兄，但……”
　　“这些哪里轮得到你去为她忧虑？你也知道东王是她胞兄，她有什么要求，哪里有不允准的。和亲是为了两国安宁，大义当前，哪里容得下这样的小女儿情态？更何况你说她苦，我看风餐露宿不得保暖的军士比她苦一万倍呢，你这妇人之仁要不得——”林泽闻说得硬邦邦，却又想起她病了，话又变软道，“你也是上了年纪，容易感怀，是，你我没有一个女儿在你膝头，总没个贴心人。”

　　黄子芩只觉自己还不如不说，说出来，反而有更多说不出的烦闷。
　　最终，也只是木然被她丈夫难得的柔情揽在怀中。

　　闭了闭眼，两行清泪缓缓淌下。
　　她并不只为七公主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