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19、新年

　　把各家的礼物都送去，也收好了各家送来的，下面奉承讨好的，上面赏赐的，就已经腊月二十九了。
　　她翻了翻礼单，看见给许则之的早已在第一批就送出去了，这才松了口气，对方的回礼也是挑不出错，中规中矩。

　　东王倒是含蓄，并没有大张旗鼓地送什么，只是真如先前在林博生日上说的，给他送来两匹好马，一黑一红，在马厩中养着，不过多养两匹，家中人口不多，牲口倒是很多，来来往往，她特地去看了下，黑马很是桀骜，口中喷着白汽，红马则是温顺不少。叫人再三试过了，她说这匹马带去给林博，叫他多加练习。

　　年关上，夫妇二个去拜年。
　　黄太傅学生诸多，每到逢年过节，家中来客络绎不绝，过往的门生都来拜年，因膝头连个义子也没有，女儿女婿自然多多操持。

　　学生中，如今最显赫的自然是丞相林泽闻。另外的，多是在外地不便回来，于是显出新秀许则之的地位来。
　　中午吃饭排座次，都快要让黄子芩难受得要命，还好有女管事主负责，却也拿不准许则之夫妇二个，因卓灵从前在家中也是“表小姐”，却又实际上是奴隶身份，近了是自然，但多近，就又有些说法。

　　最后，还好是太子及时亲自前来给老师拜年，老头起身，太子给老头行礼，寒暄着，众人都只顾交际，有了太子，许则之这里便随意，还是黄子芩轻轻点了个位置，远离太子。

　　但也并未看见许则之前去与太子应酬什么，她作为女儿有特别待遇可以在前头的，因此将众人都观察一番，直到父亲让她到后宅，她才收心离开。

　　到底是又见了卓灵，一身嫩绿鹅黄，压不住新年的气势，在众人中显得格外不惹眼。
　　一个个花红柳绿的胳膊肘与肩膀叠过去，层层叠叠，她站在台阶上望过去，卓灵正在看结了冰的湖水，手中捏着什么，漫不经心地往外丢一些，扑簌簌地落在冰面上。

　　找了个由头离开人群，她过去瞧。冰面上是鱼食，不知道她把什么点心捏碎了，冰面下是条肥大的鲤鱼看着鱼食，砰砰地往冰上撞。

　　她不由自主地倾过身子，全神贯注地要看那鱼能否破冰吃到点心，却又觉得是自己想得多，虽然湖边冰薄薄一层，人站不得，却也不是柔嫩的鱼脑袋能撞破的。
　　才要对卓灵说些什么，卓灵竟从身上摸出个沉沉的银锭子，奋力地砸了下去。

　　小小的扑通一声。冰面裂开，那鱼惊慌逃窜，水从冰窟窿涌上来，卷走了冰面上的鱼食。
　　也有人好奇看过来的，然而看过来时，只有卓灵和黄子芩面对面地说话，也就转过头去了。

　　卓灵道：“新年好，恭祝阿芩身体康健，万事如意。”
　　黄子芩回礼：“也愿你一切都好，事事顺心。”
　　卓灵笑笑，指了指那冰窟窿，原来是那鱼儿又试探着摇着尾巴回来，透过冰面看见它奋力摆动鱼鳍过来，功夫不负有心人地吃到了鱼食。

　　“头一件顺心事，”她笑道，“瞧。”
　　用那么大个银锭子换来的乐子，若是从前，黄子芩必定要狠狠责备了，可如今没有立场，卓灵也不同以往，她眼神微动，并未说什么，只是凝神看鱼。

　　卓灵道：“过完十五，你来我家吃我包的元宵吧，我在南边学了，正是我拿手的事情。”
　　“过了十五才吃，是已经过了时候。”
　　“正是时候呢。”卓灵道，眼含深意，黄子芩明白了，略一迟疑，有人喊她，她匆匆回头：“我晓得了。”

　　再一分开，再见便是元宵节后。
　　在卓灵的院子里，更是无比自由，卓灵说不喜欢人侍候，就只留了兰英一个。又说兰英这笨丫头，大字不识，还是该读读书，便在家中办起私学，请了个女先生，教这些小丫头读书认字，卓灵还特意叮嘱多教教兰英，兰英认字是很愿意的，欢欢喜喜地带着卓灵送她的笔墨纸砚去了，还邀水香一同去学一学，并不知道她家夫人存着那样的想法。

　　关起院门，卓灵把贵客往屋里一推，再锁上门，却不拉上帘子，就着这白日天光消遣贵客。
　　丞相夫人横咬着银钗泪眼朦胧，她家夫人则蛮横不许人取下，从窗户看背影，倒还是亲密念书，殊不知那藏在后头的，对着那见不得人的画册一页页地学着，没有细绳，便是用纱巾将丞相夫人的手反绑在身后，没有那羞人的玉势，便是一只玲珑素白的手肆意妄为。

　　傻丫头兰英哪里知道这些呢？只知道读了好久的书，水香坐在一边还能教她句读，头昏脑涨已然发困的时候，她家夫人与丞相夫人来参观这不成规模的小学堂，她便立即打起精神，格外振作，女先生道，今日课已毕，谁知道现在还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认得主人家的姓名的，她下次来检查，到时候要打板子了。

　　又格外夸奖兰英，说她已经开始学《诗》了，是学堂中最聪明的，兰英不由得挺胸抬头。
　　女先生出来给两位夫人行礼，自家夫人则是一如往常颔首应礼，又仔细地查问兰英的功课，而那据说今日来做客的丞相夫人却只是微微颔首，并不答话。

　　众丫鬟也出来各自行了礼离开，水香也出来称赞一番，说这家中的丫鬟个个都有见识主见的，就是给宫中做事也是够用的了。
　　寒暄片刻，水香站在黄子芩身后暗暗地扶着她，捱到回家，屏退其他人，黄子芩软布似的跌下，水香惊得急忙去问：“卓灵对您做了什么？”

　　她已经直呼其名，很不敬畏了。
　　黄子芩把胳膊搭在眼上，回避床边映进来的晚霞：“我糊涂。”
　　水香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可黄子芩虚弱下来，她总觉得不那么简单。然而身为大丫鬟，眼下也不是夜谈的时刻，有些话不能直说，她酝酿片刻，还是道：“夫人幼时常说，要么不做，要么便不后悔……夫人若觉得不好，往后……”

　　“并不是如此……”她家夫人翻了个身蜷缩起来，水香去脱她的鞋，半扶半推着把枕头送过去，再去解外衫。
　　思考片时，黄子芩低声道：“即便是这等罔顾人伦的事，做了也便做了，我总没什么可顾虑的。只是无论做什么，我总也看不清她要什么，想什么，叫我觉得，即便我轻贱至此，也再也回不去了。”

　　水香没想过竟是这样，却有个新的念头：“夫人从来都想着成全他人，何时成全自己呢？”
　　“成全她，便是救我自己。我悔不当初，我不该生下来，母亲便不会死，便也不会有这后来的事，我活着便是罪孽，诸多苦果……”
　　“小姐——”水香顾不得主仆之别，扑在她身上痛哭道，“快不要说那胡话了，您再说下去，叫我怎么办才好？你救了我，救了卓灵，她若是真叫您痛苦至此，我——”

　　“不全是因为她，”木然躺着的女子双目无神，又露出些自嘲的笑，“是因所有的事分明都是合理的，生死嫁娶，升官发财，子孙繁衍……我只是觉得，哪里不对，没有意思，有点恨恶这些东西。”

　　“什么东西？”
　　“所有。”
　　黄子芩眼睛终于再度有了些神采，转过来定睛看水香，有些释然：“我想，我是病了。”

　　外头忽然传来动静，原来是姨娘雪茵要来给夫人磕头。
　　水香冷声道：“我叫她回去吧。”

　　黄子芩却按住她的手，缓缓摇摇头：“我起来收拾一下，叫她等着，过会儿进来。”
　　“见这种人，您又要劳心……”
　　“水香，若是我有朝一日不在了，以你的本事，就是去什么官家中做主母都是绰绰有余的，等晚上与我说说心里话，我好在我还有些精神头的时候，给你谋个好出路——”
　　“夫人！”水香打断她，“再说，我便要去吊死了！”
　　黄子芩这才住口，被水香窝着抓起来理了理散乱的发丝，又用冰块凉了凉眼皮，擦净脸端坐着，她被摆弄着放在那里，像个不会说话的神像似的，等着小妾进来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