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妇》牛尔尔

18、小妾

　　这事情还未平，黄子芩就收到家中来信，女管家对她的家事指点了一番。
　　说是因着林博和皇家结亲，林家的政治生涯恐怕就要断了层，劝她趁着还能生，与林泽闻再生个嫡子出来，有益于家族安定开枝散叶。
　　这很显然不是女管事的身份能给她写的，背后是有父亲授意的。父亲官场沉沉浮浮，自然看得清今上的用意，抬举林泽闻，福泽不能绵延后世，又是个打压世家提拔寒门的好手段。

　　然而林泽闻要过得长久，便不能只靠一个资质平平的林博。
　　林博如今还在父亲处学习，资质平平四个字一出来，黄子芩就幽幽叹息，烧掉了那封信。

　　她并不愿替林泽闻的家族考虑，林泽闻是白手起家的，辛辛苦苦考中了，又幸运地被提拔起来。许则之也是如此。今上有意拔擢寒门子弟，所以林泽闻天然对许则之有些好感，连带着她和卓灵过密的超过其他夫人的来往也视而不见。

　　但，她还是为林博考虑了三分，所谓的考虑，也不过是没有仇怨罢了。人说什么，她便顺水推舟地做什么，并无个人的喜好，是林泽闻拿出去的绣花布，端庄地挂在那里显示身家。

　　要她和林泽闻再生一个，仿佛就是要烧火棍再贯穿皮肉似的，她不愿回想，卓灵先前都叫她回想过了。
　　年关上，她对林泽闻道：“你我只有一个儿子，今上也安排好了，我也没有太多挂念不下的事情了。你若要纳妾，便自去吧，能为家里开枝散叶也是好的，只是博儿是你的嫡子，是长子，即便资质驽钝，性情柔善，往后若有什么，你也多宽宥他些。”

　　她说这话简直像是铁树开了花。
　　她从来不是好妒的妇人，林泽闻至今没有纳妾，是因她是老师的女儿，在他贫寒时就有口头上的婚约，又一直不离不弃，如果她和听明公不开口，他自行纳妾，名声不好，他在意一个君子的形象。

　　话已经明示到了这份上，林泽闻却还要装一装：“怎么行？这么多年你我夫妻情分……”
　　“你若不纳妾，便是要京中人戳我的脊梁骨了。”

　　于是，第二天在下人面前，黄子芩演了一出贤妻劝丈夫纳妾开枝散叶的事。
　　本朝有令，三品以上官员即便是纳妾也要与朝廷报备，有正妻的劝书与那纳妾的婚书，登记在册。

　　终于赶在了年前腊八的时候，一抬小轿从侧门悄悄地进来。
　　妾长了张柔弱的脸，姓魏，叫雪茵，瓜子脸，白得几乎透光，瘦怯怯一个，按照规矩进来给她磕头，像片纸似的叠下来，砰砰地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口中道：“奴婢是给主母当牛做马的，主母的恩惠奴绝不敢忘，您有说三，奴不敢说四，只是奴自小地方来，自幼没了母亲教养，没有见过世面，有不懂的，还望主母教我，就是责罚奴也心甘，只要您肯赏脸理会，怎么都行，别叫奴又成了个没人管的……”

　　到底还是十八岁的女孩，心里憋着什么，黄子芩一看就清楚。
　　进来姿态放得很低，要么便是有些勃勃的野心，要么便是来路不好，怕叫她捏住了蹂躏。
　　前者，不会有的，来做妾的，不过是半个奴仆，就是林泽闻有天大的胆子有那个宠妾灭妻的念头，也绝不敢放半句话。

　　只能是来路不好了。
　　她也没空与林泽闻计较这些，这雪茵是扬州瘦马还是乐府歌伎都和她没关系，说是良家女子，那些牙婆说是嫁女儿，谁知道什么来路！

　　她没有那个心思和小妾多说什么，欺负她也没有力气，更不提立什么规矩教她，受了她的礼，又随口问了几句话，得了几句关于家世的谎话，就说：“赶巧你是腊八来的，我正喝粥，你也用一碗。你既然来了，就专心侍候老爷要紧，他身体不大好，你就多照顾他。”

　　“奴是有福气了，能得您赏我一碗粥喝，从前在家中可喝不到一碗这样好的粥，一碗粥舀上来，都看得见碗底呢。”
　　这话就说得太假了，真这样人家的女子可没有这样的机灵劲，也没有这样细嫩的手指头。
　　但到底看在这还是个孩子的份上没有说什么，很是宽容地忍着被聒噪吵烦了的头痛，叫水香拿来桂花蜜，亲自给她碗中添了些。

　　好不容易把那雪茵送走了，水香上前给黄子芩揉揉鬓角，黄子芩微微闭眼道：“但愿日后能清净些，老爷多去找她开枝散叶。”
　　水香忍俊不禁，看看黄子芩没怎么喝的粥，劝道：“夫人觉得腊八粥腻，不如喝杯桂花蜜茶，伴着吃些点心好休息，下午可还要去拜会太子妃。”

　　出了门的小妾则是一片惊魂未定。
　　她进来，有个小丫头伺候她，态度不见鄙夷也不见讨好，这是叫她心惊的一处，说明她无论得不得宠，都不影响那位的心情。她并不是林泽闻忽然选中的，而是早早地养在外面，也有半年光景，早就听说了他家正妻年轻时是才女，家世很好，性情冷漠，听着便不好相处，见了，却是个病恹恹的面善人，也不热络，却还贴心着给她糖吃，把她当孩子似的，叫她竟不知怎么回应才好。

　　日后该如何和这位主母相处呢？雪茵思考着。

　　黄子芩心中已经被诸多事烦扰，只觉没有人来打扰就已经谢天谢地可以回过头思虑她和卓灵的事，偏偏那个小妾，叫什么来着？雪茵。一天来三请安，吃了什么用了什么见了什么，心中什么感想，真真假假的都要和她分享，仿佛她是个寂寞的膝下无子的祖母似的要她陪伴。

　　她年轻时倒也不烦这些，她喜欢京中的女孩子到家中叽叽喳喳玩的画面，虽然她自己喜欢安静，却也不妨碍别人，同时思虑二三十个事情也是沉着淡然的。只是年岁增长，又有了这头痛的毛病，一到这时候就心烦气躁，气血不顺不说，脑子也混沌着，太医曾经说她是少时思虑过重，上了年纪身子便受不住。

　　雪茵已经说到她还想在家中养只小狗，她已经不受控地冒出虚汗，瞥一眼雪茵，却也不好对她太凶，否则对林泽闻嘀咕一句，又是她的麻烦。
　　水香已经走上来，扶着她后背给了些气力，作了恶人，冷冷对雪茵道：“养条狗倒也好，知道主人家冷了热了还要摇摇尾巴撒撒欢的。只是有的狗却是蠢笨，不知道主人家的意思，总在不该撒娇的时候扑上来，也不怕主人踹上一脚。”

　　黄子芩可没授意水香说这话，立即道：“水香。”
　　水香只是乖顺地往后退一步，雪茵已经知道水香是在骂她了，以为是黄子芩骂的，立即眼中含着泪趴在地上磕起头来：“奴错了，奴错了……”

　　黄子芩扶着额头，知道今天必定是要做恶人了，只道：“我身子不大好，你回去吧。”
　　雪茵犹豫再三，挪着身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人说她是哭着回去的。

　　“倒显出我的不仁义来，”黄子芩道，看看水香，又忍不住笑，“你不喜欢她？”
　　“她是小人，别看她哭着走了，看我们欺负她，才心安，觉得熟悉了。人要真待她好，她可不懂这些，指不定要磨到什么时候，岂不是烦人？不提她，夫人歇下吧。”

　　后来林泽闻知晓黄子芩身边大丫头讥诮雪茵的事，也没来找她问个说法。即便是真知道了，一个小妾被主母管教更是天经地义，他堂堂丞相，犯不着为个小妾跟正妻大动肝火。更何况她主动劝他纳妾，又对小妾不好，不正是她体贴在意他的表现吗？虽然面上他对着雪茵甜言蜜语，心里却暗自得意，第二日还特意来多看了水香一眼，叮嘱了几句叫她多管事，别叫夫人过于劳心病倒了的关心话。

　　过了腊八，除了还有公务在身的，其他的官员都陆陆续续放了假。
　　林泽闻却没能直接放假，每日还有小半日进宫面圣的。但也渐渐空闲下来。

　　重要的分送各家的礼物早已送走了，不重要的，包扎挑选，写吉祥话的事陆陆续续做。随着天气渐渐暖下来，黄子芩的身子也比之前好些，撑起来亲笔给往日好友作夫人的写了信。

　　预备过年，家中大小陈设都在收拾换洗。新来的雪茵还没来得及成为个大话头，就被淹没在过年的喜悦中去。
　　发完月钱，众丫鬟婆子都到主母院子中给她磕头，水香给众人又各封了过年的红包，里面装了铜钱，干果，糖块，有部分几个在主人面前有过好表现的，譬如照顾过卓灵的，额外赏了一吊钱。

　　这是过年前，众家仆都到主人面前露脸给主人贺喜的，主人家也彰显自己的仁善，过年这几日有家室的回家，签了死契的都吃了肉与蛋，黄子芩也从自己的嫁妆里翻出些小玩意当彩头送了些。

　　雪茵头一次见，她在旁边侍候着，水香看她碍眼，总用自己的身子隔着她和黄子芩，她眼巴巴地看下人们磕完头散去也没摸到黄子芩的袖子边。

　　回去和林泽闻嘀咕，说主母真是好人，就是她身边那个丫头坏得很，不准她亲近主母。
　　林泽闻不以为意，知道她其实想说黄子芩坏话，却又不敢，只能拿水香来说几句，显出她鬼机灵的娇俏来：“水香和她是同吃同住长大的，情同姐妹心连心的，你仔细说她坏话，叫人听见了，告过去，我不在的时候，可小心些。”

　　她急忙撒娇道：“全凭主人疼奴，奴才敢说的。奴自然是尊敬主母的，可这个家，还是主人说了算，主人保护我吧！”
　　林泽闻哈哈大笑，半晌，又露出狠厉之色，啪一声扇了她一个巴掌：“背着主母胡言乱语，没有规矩的东西，看来是我把你宠坏了！”
　　她不知道林泽闻是这样喜怒无常的人，立即跪下来不住磕头：“奴不敢了，奴不敢了！”

　　过会儿，他安慰般摸摸她的脸，露出个笑：“就是你再高贵三分，也比不过世家女子，她终究是你主母，人前人后要一样地尊敬，如今是在我家中，和外面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