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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归来只是新的开始,平定北方后进位丞相的曹操在下一年就开始了南征刘表的行动,一路凯歌大破荆州,继而又顺流向东攻打孙权,却在赤壁碰了钉子,被孙刘联军一把火烧得灰头土脸。
      阿鹜第一次觉得荀攸老了。不管是日渐密集的白色须发和皱纹,还是不如往昔的体力心力,都在无法掩饰地说明这一点。最令她不安的是荀攸心里不再是古井无波,而是有什么她说不清楚的东西坠在那里,以至于他开始思虑更多,甚至自疑起来。
      夜里共枕的时候荀攸难得给阿鹜讲起了战场上的事:丞相脱险以后感叹,要是奉孝在的话,怎么会让他有如此的惨败。“战前我已然尽力去预算布局了,结果却是连丞相都差点……呆鹜,我是不是有些昏迈了?”
      南征失利的事阿鹜已经听说了,她可以从荀攸身上新添的几处烧灼留下的伤痕里想出战况的惨烈。荀攸的话语里带着很深的自责,阿鹜的手抚过那几道伤痕时他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打仗总是有输赢的,哪里会有常胜不败的事情。荀郎,那年去蜀郡你也是考虑周详的吧,但是下雪道绝这种事情就完全不是你可以想到的啊。人谋不是决定成败的全部,你是聪明人,自己有没有做好你心里肯定有数。若是连这个都弄不明白,那你就真是老糊涂了。”荀攸是个喜欢把事情藏心底的人,阿鹜也知道他肯定又瞒了很多东西不让自己知道。但她从不主动去问这些,因为不该知道的事,即便问了荀攸也总能很巧妙地掩盖过去,不露丝毫破绽。
      这一次荀攸问她自己是不是昏迈了的时候,阿鹜也绕着弯子说了一堆有的没的,避开了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荀攸一眼看出来她在扯开话题,手指精准地在她额角被弹中过好几次的地方又是一记:“呆鹜,连撒谎哄人都不会,要是我不在了……”
      “呸呸呸,你还不是不会哄人就知道瞎说,荀郎肯定长命百岁,”阿鹜截断他的话头,在他耳边羞涩地说道,“不是讲好了的,等仗打完了我给你生一群孩子的?想赖掉人家才不依呢。”
      “好好好都依你。”荀攸把她往怀里一抱,也不继续行动,说话声还有点模糊,“呆鹜别闹,我困。”
      “……”阿鹜还想说些什么,发现荀攸真的已经睡着了,呼吸并不稳,看来睡得不是那么沉,再想想他刚才说的那些话,阿鹜不由一阵心疼与害怕。
      她害怕荀攸说的是实话。他不止一次提起过那位早逝的军祭酒的预言能力,其实阿鹜觉得荀攸也没差了多少,她很怕这一次荀攸随口说出来的话也会变成现实。
      当荀攸第二次问她,他是不是很没用的时候,阿鹜的心几乎就要碎了。那是建安十八年的夏天,再次南征归来的荀攸一个人坐在书案前喝了很多酒,多到她终于看不下去,上前从他手里夺了酒爵喊着让他停下来。
      酒爵在夺过来的时候惯性太大,阿鹜一个没拿稳连着人一起摔在地上,有尖角扎进了她的手心,血和酒一起滴了好大一摊。
      巨大的声响总算令神识模糊的荀攸有了点反应,转过眼来看她。阿鹜看到荀攸混合了各种痛的神色,一时呆住了。
      “我为什么还活着呢阿鹜?小叔他肯定早就看清楚形势已经不是用道德节操能够挽回的,跟丞相意见相左对谁都没好处,他其实……其实完全没必要啊。”荀攸看着地上的血和酒,陷入自言自语之中,“再看我这些年都做了些什么?我只想着不惹人注意地苟延残喘下去,阿鹜,我是不是很无用?”
      就在上一年的冬天,荀彧因为跟丞相在是否应该进位魏公的问题上意见不一起了矛盾,曹操心有不平,调他至前方劳军。荀彧因疾驻留寿春忧郁而亡,这点反对的声音也最终在朔风里消弭无痕。荀彧临终焚毁了所有的书稿,他最后的想法因而也不为人知,荀攸在归途中只能无言地对着同样无言的墓碑。
      祭酒大人弃生,令君大人择死。这些都让阿鹜觉得自己以前“选择死是一种逃避”的想法太过幼稚了些,其实择死和择生都需要很大的勇气,荀攸是因为这个在动摇和愧疚么?
      “荀郎,令君大人这么做,就算什么也没留下,你也知道为什么的对不对?”阿鹜顾不上手心的剧痛攥紧了荀攸的袖子,“既然还活着,你就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自己的决定要做。荀郎,妾还是那句话,不论你走到哪里,做什么决定,阿鹜都相信你。”
      “呵呵,自己的路么?”荀攸苦笑着从书案边撑起来,带着浓烈酒气的话语里尽是自嘲,“呆鹜,我走的路,早就不是属于自己的了啊。你先下去把手包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阿鹜依言退出了荀攸的书房,却没有走远,而是在墙角边看着荀攸投在窗纸上的身影,默默地看了整整一个晚上。
      次日晌午,阿鹜正带着荀适在门口树上逮夏蝉,就见一辆马车疾驰到身前停下,车里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人事不省的荀攸往屋子里抬。阿鹜吃惊地看着,一时周遭喧闹的蝉鸣全变成了惊雷般的巨响。年幼的荀适被这混哄哄的局面吓到了,躲在阿鹜身后一个劲地哭,阿鹜抱起孩子又差点把他丢出去,等府里其他侍婢闻声出来帮她抱好孩子后,阿鹜才被针扎到了脚底似的跳起来去问荀攸的情况。
      “尚书令大人朝会之后突然晕倒,医官已经看过,说是近日大人劳累过度所致,休养一阵就好了,夫人不必惊慌。”
      阿鹜强定心神感谢了那几位送荀攸回来的郎官,把他们送走之后,又来到榻边担心地看着尚未醒来的荀攸。医官只看到荀攸连日未曾好眠引起的病症,看不到荀攸真正病的是心。
      最没用的那个人其实是她吧,她很难猜到荀攸的心想,不能为他分担半点压力,有时候反而要荀郎记挂着安慰着,简直就是一无是处。荀攸那只带着她写过自己名字,为她画过像的手如今比她的手还凉,阿鹜扶着他的手放好,只觉得一颗心都被万千钢针刺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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