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幻梦》云雪渊

4、四

　　梦终归是要醒的。
　　世道已乱，荆州这段美好闲适的日子终究不能长久地维持下去。荀攸生活虽安，却也未曾中断与族人的联络，一直都在关注北方战局的变化。
　　建安元年七月，天子车驾在离开长安后几经波折终于返回洛阳，八月则在曹操的支持下迁都许昌。同年年底，荀攸经族叔荀彧的推荐，也收到了曹操的邀请函，希望他出任汝南太守之职。
　　能在自己的地盘被整得只剩下三个据点的情况下支撑不倒，在众人都纷纷占地自图的时候举义旗恭迎天子重建汉室宗庙朝堂，曹操不论在个人意志还是战术选择上都绝不寻常。荀攸明白，眼下是他最好的时机了。
　　等不及过年荀攸就带了家人动身北上，不久又被调入许昌担任尚书。曹操召见荀攸密谈之后，对他大加赞赏，让他作为自己的军师随征。
　　连续不断地征伐几乎不给人丝毫驻足的机会，自出任军师以后，荀攸跟随曹操征张绣，破袁术，灭吕布，战官渡，几年间回到许昌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每次与家人相聚也都是短短一两个月。长子荀缉的婚礼办得急火火的，孙子荀彪出生他也没抱几下，荀缉病殁他都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就又投入到下一场的战争之中了。
　　阿鹜自然是不可能跟去战场的，在家中日复一日地等待变成了最为寻常的事情，而荀攸的每一封家书都变成她反复读到烂熟的宝物。荀攸的信里很少提战争的事情，都是谈些近况，报个平安，再问问家里的情形罢了。军中繁忙，更多的精力都要花在战阵上面，信都是短短小小的几句，末尾则都是同一句话：“惟鹜者珍善其身，待吾安归。”
　　阿鹜突然理解了那位她未曾见过的钟夫人的心情。夫君远在疆场，做妻子的只能在家中等待着祈祷着，这无止尽地等待又怎不让人心里担忧相思成灾。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是为了荀郎每次都不忘记写的叮嘱在支撑着，好在荀攸每次也都如心里所说的那样，安然地回来了。
　　阿鹜在荀攸回来之时总控制不住自己又激动又委屈的心情，把鼻涕眼泪蹭了他一身。一直话语不多的荀攸将她抱着，心知这种时候根本哄不好，不过还是编了个傻到可以的理由来安慰她：“呆鹜，哭多了容易变老的。”
　　“妾……妾晓得，”阿鹜拿袖子揩掉眼泪，“可是，怎么都忍不住。荀郎，妾是真担心你。”
　　“快了快了。这次打了胜仗，再坚持几年，等主公把天下都平定了，到时候就不会再打仗，我们就还像在荆州的时候那样天天一起。到时候你可得给咱生一群儿女才好。”
　　荀攸说快，阿鹜起初还相信了，次数一多，就是小孩子都明白那是说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的。
　　官渡一战之后袁绍的实力大损，但根基仍在，直到建安十年，邺城被破，袁氏兄弟远走三郡乌桓，北方的战局才大局已定。平定冀州以后曹操将邺城作为了自己的根据地，阿鹜也从许昌又搬了回来。搬迁并没有改变聚少离多的情况，荀攸依然很少得空回家。建安十二年的早春阿鹜总算有了身孕，不等孩子生下来，荀攸就又不得不与她分别。
　　这一次荀攸格外的郑重，也格外地不舍。他说将要走得很远很远，远到他也说不清那是什么地方。
　　“呆鹜，我不在自己多顾好身子。”荀攸摸着她还未明显隆起来的腹部，想说的太多，说不出来的更多，只能把手握得更紧一些。
　　阿鹜用力点头：“荀郎，我等你。”这些年里她渐渐明白是什么能让她无理由地信任与等待下去，是什么能让荀攸万事淡然，处变不惊。其实那都是同一个坚持，坚持着，活下去。活着才会有转机，死了，就什么都不能做。怯懦的人才会去想着用死来逃避，坚韧如荀攸，他从来都没放弃过活着。
　　荀攸到底是在年底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那个大家一提起来就很敬畏的司空大人曹操。阿鹜抱着出生不久的男婴出去见荀攸，那个与荀攸一般年纪的人似乎比荀攸还要高兴，抱过孩子看了又看，忽而又悲不可扼地痛哭流涕，把孩子也惊得放声啼哭起来。荀攸忙把孩子接过来交给阿鹜哄着，自己则上前安慰:“明公，逝者已矣，哀伤无益……”说着却自己也有些嗓子沙哑。郭嘉，那个和荀攸同一年被推荐上来，年纪则比他们都小很多的谋士，主公看重到坐同席行同车的军师祭酒，身体不好还拼却自己的性命为主公出谋划策，最终永远地留在了柳城，没能再陪着他走下去。
　　“孤欲以后事嘱奉孝，孰知竟是奉孝把幼子托付给了孤。”位居三公的曹操，在扫平北方之后，并没有预想中的那么高兴，“公达你事孤也十一年了，帐中筹谋多有依赖。如今北方既定，当与众卿共享尊荣。孤想要效高祖令子房自择封地之故事，让你自择封地。”
　　“攸有何功德得比留侯，明公过誉。”荀攸恭敬地谢礼，“攸无所求，明公直当论实行赏，何须问攸？”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荀彧和荀攸这对叔侄的性子曹操经常觉得招架不住，做事情缜密周到没有半点瑕疵可挑，事后还谦虚得要命，上次表封荀彧为万岁亭侯文若一开始也是不肯，荀攸更加钟不敲不响，他不提起来就甭想荀攸自己开口，“也罢，先不论此事。说来，给孩子起名字否？”
　　阿鹜把哄好的孩子重新抱上前去，说是尚未起名，荀攸便请曹操给孩子起个名字。曹操抚须沉吟道：“乌桓路远，归来不易。适，归也。孤看就叫荀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