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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冷香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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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荣国府中,荣禧堂正室东边的耳房内,二老爷贾政正室王夫人正在炕上歪着拆看金陵的书信。看完后递给了站在下首的琏二媳妇,笑道:“你姑姑带着表弟表妹进京来了。”
这年轻媳妇原也是金陵王家出来的,名唤王熙凤,嫁与了这府里大老爷的儿子贾琏。府中的二太太却是她的亲姑妈,她还有一位姑妈,嫁入了薛家,近年带着一双儿女寡居,正是她们此刻在议论着的上京来的薛夫人。
凤姐忙笑道:“这感情好,叔父升了九省统制,出京去了,太太这边也正少了娘家人走动呢。”
王夫人含笑点头,“这次她带了哥儿姐儿来,需得留在府上长住,方是亲戚之道。”
凤姐也欢喜道:“可不是呢,前几天老爷还惦记蟠儿的事……”
王夫人淡淡道:“老爷昨个得到消息,蟠儿的官司幸得贾雨村了结,往后无须再提了。”
凤姐忙应是,又道:“那贾雨村也是个明理的,不枉了老爷一番抬举。”说完又想起了一事,好奇问道:
“姑妈信中说的薛大姑娘待选一事,可要……”
王夫人脸色更淡了几分,“虽说是亲戚,也没这般说三道四的,往后府里别提了。选秀要靠多方打点,稍有差池落选了,岂不让人说表侄女的闲话。”
凤姐连着碰了两鼻子灰,回到屋里与自己的心腹丫头发了几句牢骚,忽而灵光一现,冷笑道:“说不好我那好姑妈,要在薛家表妹身上打什么主意呢。”
又过了几日,忽听得家人传报,姨太太带着一双子女到了府门外了,王夫人欢喜不已,忙带着人迎了出去。荣国府的人也听说这薛家有个女儿,品貌不输贾家的小姐,早已心中好奇想要一睹风采。
宝钗一身淡雅,虽小小年纪,已是容光迫人,众人注目下进退举止分毫不乱。一旁丫鬟奉茶,见宝钗接过茶盏之时,微微一笑,已是十分可亲。于是后头都已传言薛姑娘端方从容、随分温和,甚是平易近人。
贾府的老太太和王夫人等的盛情之下,薛姨妈带着儿子女儿在荣国府东北角上的梨香院住下了。
薛姨妈与王夫人姐妹相聚,各自欢喜,每日都在一处叙话。府上未出阁的姑娘迎春探春惜春,还有从江南来的林家的表姑娘黛玉,贾母原是交给了孀居的孙媳妇李纨照应,宝钗也与姑娘们一处,或看书下棋,或做些女红,大家年岁相近,性情相投,不多时已相处和乐。
薛姨妈悄悄向王夫人言明了一应供给皆免了,常言道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日子一久没有不生出闲话的。王夫人心知以薛家的家业,这点开销须不放在心上,也就应了。
东角门外院落前,金钏儿正与一女孩儿站在台阶上顽,那女孩儿生得很是标致,眉心处一点胭脂痣更是楚楚动人。周瑞家的寻王夫人到此,见了夫人的大丫鬟金钏儿点头示意,方才掀起帘子进去,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那女孩儿几眼。
等向王夫人回了话、见过薛姨妈和薛姑娘出来,周瑞家又过去拉着那女孩儿的手看了一回,惹得金钏儿在一旁掩口笑道:“周姐姐你须不是男儿身,难道也想为我香菱妹子吃官司不成?”
周瑞家的笑着低低啐了一声,因太太在屋里和薛姨妈说话,到底不敢放肆了。却也已明白这个叫香菱的,就是先前听说的薛家进京前买的、为她惹了人命官司的小丫头了,心中啧啧称奇。看香菱脸上犹带娇憨之态,委实就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并无半点红颜祸水的秉性,只是那模样越看越让人疼。
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说道:“我瞧着这丫头真是好容貌,说来倒有几分像东府里的蓉大奶奶。”
金钏笑道:“我瞧着也是呢,想必日后也是个有福气的。”
蓉大奶奶是宁国府里贾蓉的妻子,贾珍大爷的儿媳妇,名唤秦可卿,模样性情都说是世间难得一见的,连贾母都说她是重孙媳中第一得意人,荣宁两府中人提起她无有不夸赞的。
周瑞家的说这话的时候,院门前站着的两个婆子也听见了,待送走了王夫人一干人等,闲来无事,便拿此事说嘴顽笑。正好有个小厮进来回太太,说是大爷因生意上的事耽搁下了,让尹哥儿先回来禀了太太,这会子就要到街门口了。
那小厮出来时,太太赏了饭食下来,那两个婆子晓得他眼下没有差事在身,就拉住了悄悄问道:“我们不曾和东府里有往来,你可知那位蓉大奶奶品貌端的如何。”
小厮笑道:“我每日里跟着大爷,与宁府里珍大爷以下、蓉哥儿那些兄弟子侄日日厮混在一处,偶有过府赴宴时,远远冲撞了这位奶奶也是有的,虽说是惊鸿一瞥,也瞧了七分真切。”
婆子啐道:“就你会说嘴,既是远远望了,又怎说是瞧得颇真切?如今倒问你个真的,都说这府里老太太心尖上的林姑娘,品貌和我家姑娘一般都是拔尖的,你倒是拿那位奶奶比比,又是怎么个说辞?”
那小厮是跟着薛蟠到过天南地北的,惯是能说会道,笑说:“你们却是不曾见过,那位蓉大奶奶若论起容貌来当真极好的:五官周正,确有几分我家姑娘的模样,而天生一派风流袅娜,却有林姑娘不胜病弱之姿。”
婆子笑道:“瞧你这张嘴,竟是一个也不肯得罪,这会子那蓉大奶奶又像林姑娘又像我家姑娘了,难不成我家姑娘也像了林姑娘了?今天必不放过你,你可曾见过了林姑娘,倒说说看她的样貌比之我家姑娘又如何?”
那小厮苦着一张脸道:“妈妈好生不晓事,我们做下人的,等闲怎好近了府里千金的身?林姑娘又是身子骨弱,寻常家宴上一干亲戚也见不着几回,何况是我们。听贾府的小厮说起,一年间也不过是远远望见过几回,在跟前都不敢高声粗气的。模样自是好的,可真说句天地良心的,这世间容貌胜过我家姑娘的,怕是再没有了。”
这恭维话说得夸张,婆子听了却是欢喜,一时忘了避讳,顺着话头就接了下去,“前儿太太派我往荣府里太太跟前走了一遭,和那府里的管家媳妇大丫鬟们说话间,提起我家姑娘,是无人不赞的。说道是品德容貌自是一等一的,这待人接物都是百里挑一的,更加上性情豁达平和,不比那林姑娘目无下尘,连小丫头们都没有不喜欢的……”
“凭你们在这乱嚼舌根的,我就该请姑娘禀了太太,好好整治一番。”众人正说得高兴,不想一个清脆的声音插了进来,看去却是小姐的贴身丫鬟,忙堆了笑脸道:“莺儿姑娘怎么出来了,若有什么驱使,打发我们去就是了。”
莺儿不与他们贫嘴,直言道:“虽说是亲戚,太太小姐在府上也都是客,哪有随意论起主人家长里短的道理。”
婆子赔笑道:“这都是荣府里家养的下人自己嚼舌根,话头须不是出自我们这里。”
莺儿截口道:“便是他们先起的头,有话从我们这儿传出去了,也成了我们的不是。到时候太太姑娘面上须不好看。”说完掀起帘子进屋去了。
那小厮自知多嘴,早得空溜了,只余婆子们在那咋舌道:“莺儿姑娘年纪还小,跟了姑娘几年,道理上竟也如此清楚。”话却未往心里去。说笑着退出院子来,听得门外一声马嘶,见一青年下马经过。他不声不语,却自有一派沉着轩昂。
这位叫尹昀的,是跟着薛家上京来的,说来也奇怪,在这家里,护院不似护院,亲随不似亲随,太太少爷也待他亲热看重,然而跟着上京来的薛家的老家人也说不清他的家世底细。
听闻薛姨妈原本有意认了这个义子,却被他婉拒了,说是不愿改了父母姓氏。这等天下掉下来的富贵都不要,众人听了无不惊奇,还有些人有往深里猜度议论的,但到了荣府后不多久就消停了,尤其是宝二爷来探过薛姑娘后。
薛宝钗一向身体康健,入冬后却犯了一场病,听闻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种奇症,每季发作时不过喘咳些,寻常大夫却都看不出病理来,幸得有个和尚给了个异方,药名唤作冷香丸。薛蟠为妹妹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寻齐了药引配了出来,做了药丸。宝钗那几日微恙,服下药丸后也已无碍。
这天宝二爷和林姑娘前脚跟后脚地来探望宝姐姐,被薛姨妈留下用了饭,掌灯时节才回,外面早已飘起雪来。送了宝二爷和林姑娘出门,院落里也就清静了下来。雪却下得密了,眼看着将及入冬了。
守院子的婆子们在长廊下,搓着手跺着脚取暖,又偷偷喝了几口酒,几人在一处说笑。悄声说我们姑娘不是要配有玉的哥儿么,这可不是巧了?前几日到荣府太太那边回话,也听提起什么金玉良缘呢。他家太太和我家太太是亲姐妹,他家府里的大老爷的长子娶的也是太太的内侄女,我们姑娘嫁过去了,那才叫亲上加亲呢。
此刻她们家姑娘在房里,托着手中的金锁正在出神,她自幼晓得其上刻了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瞧见宝兄弟那块玉上刻的“莫失莫忘”那行字时,不觉也是片刻失神。刚巧林姑娘也来了,宝黛二人之间的情状,林姑娘那些拈酸带刺的话语,她都看得比往日用心了些,于是也就更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