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之心》夜露深重

3、12月10日 ①

　　在数米开外就仿佛深渊的浓重黑暗里，这个身影兀自散逸着光芒。不仅那具金属手甲流溢着水样的暗金光痕，那生物的双脚，胸口，也都熠熠生辉。

　　又是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生物。脖颈往上，代替头部，那里就像灯芯上跳跃的火苗，忽大忽小，时明时暗地燃着明亮却不刺眼的光焰。

　　K终于意识到，它或许不能称之为“人”。

　　既然它能把少女的头颅轻易扯下，那自己说不定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无法想象这是刚才被他用水瓶砸伤的人，恐怕那声音真的是幻觉。

　　就在无言观察时，那生物朝他转过身来，如果不是还能从四肢的方向看出前后，K也无法推断它在看哪里。

　　“当——当——当——”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晰的撞击音。

　　只有这个K记得十分清楚，他一定在昏迷前听过同样的音色，那是座钟摆击锤报时的鸣响。

　　一，二，三。

　　钟声响了12下。

　　现在究竟是黑夜，还是白昼？K无从得知这是困倦的中继点，还是崭新的宣言。

　　好像是被钟声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那沉默站立的生物抬起燃烧的巨爪，尖钩靠近过来。

　　感觉到硬而锋利的钩爪拢在后脑，K呆呆地站着，甚至没有兴起逃跑的念头。金属虽然让他的视野明亮温暖，皮肤的触感却冰冷坚硬。

　　对方的行为出乎他的意料。生物没有将利爪刺入他的脖颈，而是抬起双臂，将他平稳地搂入怀中。

　　冷。

　　K不禁打了寒颤。单薄的衣衫在空气中已经仿若无物，现在更是如同置身冰窖。

　　生物巨大的身躯只需单臂就能将他整个围拢。K只觉得自己晃了晃，双脚就已经离地。

　　他被抱起来了。

　　这生物走路没有声音，只有失重的心虚让他知道自己在向某处前进。

　　还未等他猜测自己究竟要被带去哪里，突然而至的冲击和巨响已经解答他的疑问。烟尘弥漫进鼻腔，瓦砾擦过背和双腿，被厚重的金属阻隔仍然鲜明传来的震动和起伏，K明白自己是随着那个生物撞碎了什么，来到那阻挡的另一侧。

　　双脚又挨上地面，生物又原因不明地松开他，如断线般站在原地，对他的头颅和四肢并没有表示出任何兴趣。

　　空气再次流动，稍稍温暖的风擦过K的鼻尖。

　　他感到眼前豁然开朗。

　　温柔的光线洒在周身，他隐约在暗紫的路面上看到自己双脚上鞋带松散的球鞋。那几乎有形般的黑暗散去，生物带着他撞开了房间的墙壁，此刻他所踏上的正是外界的街道地面。

　　比起屋内伸手不见五指的目盲感，外面虽然正是夜晚，却还有淡薄的光线，绛紫色穹窿上散布稀疏的星星点点。

　　一心想着离开，目的达成却出乎意料，他忍不住攥紧双手，感到手心被硬物硌痛，才想起来打火机还被他无意识地紧紧握着。

　　眼前墙壁崩塌，内里还是漆黑昏暗的破旧矮房，K意识到自己之前只是在这个建筑一层的东侧角落徘徊。现在壁垒被轻易撕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离外界只有一步之隔。

　　房屋外是荒凉的街道，沿途歪歪斜斜如龋齿般立着区区几座废屋，目之所及看不到一个人影。

　　他转头看着那个生物，在星光下，那巨大生物的模样渐渐能看得清晰。

　　头部的橙黄焰火还是静静地燃烧着，似乎比刚才更明亮。在铠甲下的身体近似人形，有宽阔的肩，胸膛和结实修长的腰，被如同灼烧过后的残破黑布层层裹缠，布缝内还能看到和头部相似的流动光芒。坚硬光滑的层层铠甲一直延伸到肩，仿佛和身体融为一体般嵌入颈部。右爪大得与身体不成比例，想必，连主人自己都很难合拢使用吧。

　　“谢谢你带我出来。”

　　K试着向他搭话。但那生物依然毫无反应。在原地站立片刻，它不再理会被自己带出的人，转身向前方走去。

　　K孤单地站在路边，想起眼前这房屋内被扔在原地的眼球，那敞开的冰箱，还有已经失去头颅的少女，不知是否应该再回去一次。

　　毕竟还有好几瓶密封的饮用水，房间的其他地方是否有可用的东西也没检查。而离开那里，他反而不知自己该前往何处。

　　在他踌躇不定时，房屋依然大张漆黑巨口，等着重新将他吞吃回去。街道无比安静，让他产生能听到那房屋呼吸声的错觉。

　　手脚都已经麻木得失去知觉，K抬起两手拢在嘴前呵气，但水汽很快也变得冰凉。那件连模样都还不知道就被撕碎的外套，如果现在还在，可能不至于这么狼狈。

　　想起屋内比起室外更胜一筹的低温，K终于对那区区几瓶水失去兴趣。他需要找更大的，像河流水井那样取之不尽的水源。

　　当他环顾四周打算寻找去向时，却发现道路尽头的黯淡夜色里，有一团橙红的光越过迷雾，渐渐靠近过来。那光看似温暖，其实没有温度，更像是虚假的幻影。

　　那个巨爪生物又回来了。

　　它悄无声息地走到K面前，对他摊开自己的右爪。

　　K探头看看，原以为它要递给自己什么，却发现其中空空如也。试着伸手触摸，的确其中并没有什么无形或非常细小的物件。

　　巨爪忽然收拢，将他的手圈在其中。在长而尖的利钩中，K的手腕显得干瘦纤细，好像轻触就会断裂。

　　这个生物似乎并不打算做什么伤害他的事。K反射地以为自己的手会被轻易从臂上扯下，但生物只是维持着抓住手的姿势，转而向前走去。

　　K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拉直，继而身体不由自主地跟上。他发现这个生物的双脚并没有挨地，而是在离地半拳的地方飘浮着前进，因此就算身形巨大，也不可能发出脚步声。

　　行进的速度不快不慢，他拖动僵硬的腿脚也赶得上。星空下的道路显出异样的洁净感，被那生物身上的光亮照耀的路面，还依稀能看出斑驳的油漆痕迹。

　　这里曾经——或现在还依然——是有人居住的街区吧。

　　街道的景色似曾相识，细看却仍然陌生，K想不起这是什么年代的街景，只觉得不管是房屋还是歪倒的路灯，抑或是干枯的道旁树，都比记忆中的更巨大。

　　认真回想起来，离开那女孩身处的房子之前，他是听到过哪里传来的报时钟声吧。

　　那座钟一定很大。有人在照管它的话，一定可以遇到。

　　K转头向后看，才走出去不远，那座在破损墙壁的瓦砾中愈显歪斜的房屋就已经隐入夜色，只剩模糊不清的轮廓。

　　就在这不曾步入，不知去向的道路上，他要迎来新一天了。

　　如果他从未有过记忆和过去，只是在那房屋的冰冷地面上新生，那这就是属于K的第一个完整的日夜。

　　“如果你需要知道的话，我叫K，”他看着前方那闪耀着异样光泽的怪物，“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