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奥·佛劫 有功·家纲篇》加里莫多

48、第四十七章：背上的世界

　　延宝八年（1680）初夏，家纲病了，刚开始只是有些疲劳乏力，她以为大概因为近日幕府政事烦扰，自己身子虚弱，但后来便有心悸、气急的症状。御医开了几服药，病情并没有得到控制。夜里整宿不得入眠。家纲怕有功担心，都是阖着眼装睡，气急的时候还努力调整呼吸。但没几日，她的手心开始不断出汗，两人牵手而眠，怎么瞒也瞒不住。

　　家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憔悴下来，食物摄取得很少，还常常呕吐。白日坐两个时辰就感觉很累，走几步路心脏就跳得厉害。有功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那双温润的眼蒙上了阴影，一日比一日哀伤。家纲想抹去他眼中的阴郁，时不时的讲几个笑话，可就连她自己都笑不出来。结婚二十年，不，应该说在更早以前，自己为了他的笑容倾其所有。而今看着他眼中的忧虑，真是比自己的身上的病痛还让人难受。

　　“将军，我背你出去走走吧？”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透了进来，依然明亮美好。

　　家纲本想开口拒绝，今年有功已经五十九岁了，虽然腰背还是笔直，行路依然风雅，毕竟不如年轻模样。近几年她已经很少让他背了，最近他也憔悴了不少，怎舍得再让他劳累？可心里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就容她任性吧！

　　环住他的脖子，爬上他的背，从孩提至今，同一个动作。有功站起来，双腿不如年轻时候稳健，但背后的人实在太轻太轻。走出房间，在御殿前的花园来来回回踱步。三十多年前，她生病的时候也睡不着觉，他背着她在这里来来回回走几圈便能安然入眠，若是把她放下来又醒了，于是那几日的夜里他一直背着她。

　　家纲趴在有功的背上，心一下子就安定下来。把头靠在他肩膀上，看着有功的侧颜。月光下，她的御台所已然雪鬓苍颜。闭上眼，不知怎么的，心跳慢慢有了规律，呼吸也平缓下来。病痛在这一刻似乎消失了。好几日没有入睡了，此刻她沉沉入梦。孩提时的她，年少时的她，今天的她，在有功背上层层叠叠。原来无论她什么年纪，对她来说，有功的背一直是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腰渐渐从酸痛到麻木，腿也如灌了铅一般沉重，手指慢慢僵硬，每走一步都如此艰难，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但有功一直没有倒下。初夏的露水沾湿了他的衣裤，让侍从为家纲盖上一层毯子，有功背着她在月光下一直走，一直走。明明身体已经负荷到极限，但他的神情依然平静温润。此刻的他，拥有的不是毅力，而是虔诚。

　　曾几何时，背后的人儿已然代替了佛祖成为他的信仰？

　　家纲醒来时已是清晨，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有功背上。他依然绕着花园一圈又一圈，每迈出一步，都缓慢而沉重。家纲拼尽全力克制喉间将迸发的呜咽和眼中想倾泻而出的泪水，在他耳边用轻快的语气说了一个字：“早”，如同这二十年，每个安然醒来的早上。有功停了停脚步，也回了一声“早”。

　　之后的日子，有功的作息有所改变。白日里他会歇息几个时辰，一到深夜，便会背着家纲在大奥里踱步直到天明。自从晚上能入眠后，家纲的精神好了许多，但病情依然一天天严重。有功背上的人一天天变轻。

　　月圆那一日，有功背着她在侍卫的帮助下爬上了御殿的屋顶。家纲靠在有功怀里，月光下，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有功看向那轮圆月，瞳孔似乎被赋予了月华的幻彩，如此高洁华美，又是如此孤寂凄清。家纲看着有功，想如寻常一样讲些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抚上他的脸颊，有功低头，两人对视良久，看了那么多年都看不够。

　　四月的最后一天，家纲对有功说想再走一遍御铃廊。有功背着她来到这条通道的入口。家纲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平时这里跪着一大批人，但今天没让他们来，所以宽阔的御铃廊只有将军和御台所两人。

　　费力地拉紧有功的手，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艰难，长长的走廊几乎变成不可逾越的海角天涯。汗水打湿了衣服，而后从额间滴落，但家纲依然咬着牙，拖着腿一步一步往前走。因为她知道，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牵着她的御台所走过御铃廊。依稀记得十岁那年，她继位成为将军，满屋子的人，她只记得他一个，长廊的尽头是可怖的未知世界，她拉住他的手，对未来的不安和迷茫一下子烟消云散。仿佛只要牵着那只手，前头是修罗地狱也敢一往无前。而后的近三十年，除了他出家的几年，两人每日清晨牵着手从这里走过，黄昏落日，再从这里牵着手回去。御铃廊，是刻录了他们对时间的坚守。回顾此生，她的御台所，在她不到四十年的生涯里，是所有记忆最深处的烙印。也许，她是为他而生的吧！

　　再走一次，即使是句号，也想完美画上。御铃廊是外界连结大奥的唯一一条路。是她所爱之人万里小路有功故事的起点，也将成为她故事的终点。这里留下了无数曾经的自己。今天来，想郑重其事地做个告别。家纲几次摔倒，又被有功颤巍巍地扶起来。许久，终于走到了中奥。在家纲倒下前，有功一把抱住她，轻柔地搂进怀里。

　　“千代。”有功轻唤一声。

　　“恩。”好久没听有功叫她幼时的名字了。

　　“谢谢这个世界有你。”一直没有告诉你，从你出生至今，我无数次感谢佛祖，感谢这个世界有你。你是佛送给我最美好的礼物。即使你将要离去，也谢谢你曾经存在过。这对我来说，胜过一切。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从过去到未来，只要我想起这世界有你，这一生便不再苦涩。

　　“我爱你！”怀中的人儿沉默了许久，轻声说了三个字。二十四年前第一次对你说，今天最后一次对你说：我爱你！从不明白这三个字的意义时我就爱着你。你以为只是年少意气，我就用一生来证明。我为你勇敢，为你霸道，为你温柔，为你痴狂。我用半生努力，换你一世安然。但对不起，有功，本来想留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爱你，说好多好多次我爱你，也还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每天清晨还想看着你醒来，还想陪你下棋、陪你读书钓鱼，想每一刻都能拥抱你，感知你的呼吸。但似乎没有时间了。我不怪命运，可忍不住悲伤。我不怕死，怕我离开这个世界后，没有人再像我一样陪伴你、守护你！

　　前几日，德川纲吉住进了江户城的二之丸。有功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抱着家纲，眼眸一点点灰败，白日应该休息的几个时辰也没有歇。即使不愿直面，幕府也在悄然进行将军的交接班。纲吉是将军和玉容之女，是因他而来到世上的生命，本应该亲厚待之，而今心里却五味陈杂。今日她作为将军的继承人来到江户是幕府为了稳定人心的决议，并没有过错，但想到有一个人在等待家纲的死亡，他修一世的佛心竟然生出怨恨来。

　　佛修的是超脱，是直面生死，这一刻，他观不透，看不破。他生来与佛有缘，年少时就是最著名的佛学天才，而今蹉跎一世，依然逃不过佛劫！